书城小说仕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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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尽管意识到阎厂长不会跟你联办搞活动,两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隔三岔五给他打个电话。联系了好几回,阎厂长都借口工作忙,没时间开厂务会,事情定不下来,这么不软不硬地拒绝了。再后来,大概熟悉了乔不群和郑国栋的号码,连电话都不肯接了,不是正忙,就是无法接通。乔不群便说郑国栋:“当初我就说了,桃花河酒厂可不那么好找,你硬要拉我去试试,害我白激动了几天。”

郑国栋还要说雄话:“先别急,我会让姓阎的主动来找我们的。”乔不群就当他吹牛,没再理会。又托关系,找熟人,另外联系了好几家企业,可联办的事还是谈不下来。

这天在外转了一个下午,又无果而归,乔不群不免有些心烦。心烦也没法,总不能半途而废,放弃联办。只得又绞尽脑汁,看还有没有别的路子可想。寻思半天,依然无计可施。忽想起几天没见郑国栋了,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去找他,他们办公室关着门,没有人影儿。看看表,才发觉已过下班时间。重又回到自己办公室,要去拨郑国栋手机,又想今天过去,还有明天呢,何必争在这一时一刻?又搁了话筒。

出得政府大楼,正往处级宿舍楼走去,忽见顾吾韦从楼道里出来,乔不群问道:“顾主任兴冲冲的,忙什么去?”顾吾韦煞住步子,说:“不比你大主任,我一个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可忙的?随便去外面溜溜。”

顾吾韦说自己平头百姓,是心里还没放下他的主任。看来他也太在乎这个失而不可复得的主任了。乔不群不便多嘴,只说:“溜溜好,可强身健体。”顾吾韦口里嘿嘿着,抬步走开,出了大院。提前休息两个多月了,几乎天天关在家里,像坐月子似的。想起革命工作一辈子,这么处级到头,实在是桌子光剩四条腿,没有面子,愧对熟人朋友。顾吾韦老爱拿他那批一起参加工作的熟人朋友作比较,谁谁谁享受了市级待遇,谁谁谁已做上局级领导,谁谁谁当起老板发了财,谁谁谁没做官没发财,却好歹也成了教授或工程师。他想不通,跟他们比,自己智商不低,能力不差,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人活世上,存有攀比心理,实属正常。当然不会去攀比远处高处的人,贵如布什,富似盖茨,那是没有可比性的。可谁身边都有朋友熟人同事,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参照物,想不攀比,确实也困难。人比人,气死人,想想人家人一个卵一条,自己也是卵一条人一个,谁身上没多个部件,凭什么人家就比我混得好?不仅没多个部件,说起基本素质或个人能力来,人家还差一大截呢。人就是这样,谁都自以为是,不肯承认自己的不行,自己混得不如人,绝对不是自身原因,是老天不公平,社会有毛病。这么一来,更加不服,越发气愤,也就见了谁都想骂娘。

顾吾韦足不出户,想骂娘还没对象,唯有生自己和家人的气。家人都让着他,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顾吾韦这山也够他下的。只是见他情绪那么低落,弄得食不香,寝不安,眼圈发黑,人瘦肌黄,怕他憋出病来,劝他出去走走。顾吾韦哪肯听劝,仍窝在家里不动。还是这天夫人吕秋云出门买菜,碰见顾吾韦妹夫的妹夫刘小富,想起当初顾吾韦给他帮过忙,拉过客源,上前扯住他,求他做做顾吾韦思想工作,去泉心喝喝茶,解解闷。刘小富知道顾吾韦已提前休息,不太甘愿。顾吾韦上泉心喝茶,从来不数钱的。但过去刘小富乐意,顾吾韦多少能带去些生意,墙内损失墙外补,反正没亏吃。现在他已没这个功能,还让他白喝,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可不答应,又觉得跟顾吾韦好歹挨点亲戚关系,请他去喝两回茶,也喝不垮茶馆,刘小富这才咬咬牙,给顾吾韦打了个电话。

这个电话让顾吾韦激动得差点尿湿裤裆。他也不是没想过到泉心茶馆去走走,可他放不下这个脸面。到底今不如夕,你已没有任何可用价值,谁还高兴搭理你?自己堂堂政府官员,去看刘小富那种小商人的脸色,可不是个滋味。不想刘小富却主动打了电话来,看来这小子还是有情有义的,当初没白给他帮忙。

到了泉心茶馆,刘小富还算热情,给顾吾韦安排了个小雅间。茶是上好的新鲜毛尖,瓜子小吃也都齐全。除偶尔出去打打其他客人招呼,刘小富一直陪着顾吾韦,说他好久没来泉心了,有时还怪想念的。见老板对顾吾韦客气,服务员也一脸的笑容,一声一个顾主任,叫得甜蜜。过去自己是主任,有人叫主任,也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不是主任了,听人叫主任,感觉还真有些特别,仿佛被人挠到了痒处,够刺激的。人走茶凉,别处的茶凉了就凉了,泉心的茶没凉,便心满意足了。顾吾韦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

喝够茶得走了,顾吾韦将手往身上掏去,要给刘小富茶钱。刘小富坚决不让,说:“哥你这就是小瞧我了。你来喝茶,是看得起我,还让你掏茶钱,我刘小富算什么东西?”这话倒也中听。顾吾韦暗忖道,敢收我的钱,那你就真不算东西了,嘴上说:“这怎么行呢?以后我还经常要来喝茶的。”刘小富说:“就是要你天天来,你如果不来,我要对你有想法了。”心下想只要你脸皮厚,就天天来喝这不付费的茶水吧。

在刘小富那里享受到优质服务,顾吾韦心里受用,回去对老伴称善不已,说在这世风日下的社会里,还有刘小富这么重情重义的年轻人,真是太难得了。此后隔三岔五就往泉心茶馆跑。刘小富仍是笑脸相迎,分文不收。

可再多得几次,刘小富便不肯露面了。问服务员,服务员便捂住嘴笑,说刘老板到外面结账去了。顾吾韦疑心刘小富有意躲着自己,又认为他不是那样的人,自己这点眼光应该还是有的,不会看错他。这从服务员的态度上也看得出来,她们没有丝毫怠慢,依然客客气气的,笑着的样子仍那么生动。

不过尽管如此,顾吾韦还是意识到,自己在泉心茶馆的待遇正在渐渐下降。茶叶等级一次不如一次,由过去的新鲜毛尖悄悄变成隔年陈茶,后来还成了不成形的粗茶。瓜子小吃也越来越差,有时甚至发了霉,不忍入口。要去质问服务员,又觉得自己喝不花钱的茶,还东挑西拣,又哪张得开这张寡嘴?也曾想过付款问题,可每次手在兜里掏上半天,也掏不出钱来。不是兜里没钱,三五十元的小钱还是有的。也不是茶水小吃太差劲,掏钱不值得,再差劲的茶水小吃也有个价钱管着的。主要还是没这个掏钱的习惯。想想进入机关以来,什么消费都是公事公办,公款公用,该报销的报销,不该报销的也有借口报销,几时花过自己的钱?别看纪检监察室不是有钱的去处,多少也有些业务经费,过去又做着主任,开支点小钱,还轮不着到自己袋里去掏。现在不同了,人不在位,再厚着脸皮,拿了发票去找乔不群他们签字报销,别说没理由,就是有理由,理由还算生动,人家也不会买你的账。想也想得到,纪检监察室那点经费,在位的人花起来都远远不够,哪有你这个退位之人的份?

脑袋里装着这些念头,顾吾韦哪里还有掏钱的力气?嘴巴一抹,抬脚走人。服务员还是那么客气地跟他扬手再见,请他下次再来。可那好看的脸蛋不再动人,嘴角明显地弯了下去,目光里透着鄙视和不屑。偏偏顾吾韦又很敏感,自尊心受不了,觉得被人小瞧了。世上男人没一个不自高自大的,最忌的就是被人小瞧。顾吾韦那晴朗了三四个星期的心情又罩上了阴霾。想来想去,一切还是自己提前休息惹的。不提前休息,资源在手头,关系在身边,能给泉心茶馆送上好处,谁敢小瞧你?

此后顾吾韦便很少去泉心茶馆了,仍然龟缩在家里,像得了禽流感的病鸡。吕秋云又急了,问他干吗不上刘小富茶馆去了。顾吾韦正气不打一处出,对吕秋云吼起来:“你就知道茶茶茶,我顾吾韦一不贪二不占,三不嫖四不赌,有什么可查的?”

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吕秋云也来了气,想回敬顾吾韦两句,还是强忍住了。前面局级楼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丈夫跟顾吾韦年龄差不多,是房管办主任,前不久退下来后,一直心不平气不顺,动不动就发脾气。老妻还算理解丈夫,一直由着他。可多得几次,也受不了了,便抢白了丈夫两句,不想他一恼之下,热血冲顶,中风倒地。这样害的还是老妻,天天都得给病人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怕不经意说了不该说的话,惹顾吾韦心火上蹿,落个原房管办主任的下场,最后自己也将跟着遭罪,吕秋云只好暂作回避,扭身出门,上了街。反正要去买菜,顺便到可刷卡买药的桃林大药房看看,听说那里有减价药品出售,也买几样回家备用。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不吃香不喝辣可以,不吃药不打针困难。

买了几样菜,又到附近超市去转一趟,一绕一绕便绕到了桃林大药房。药房门口排着长长队伍,说是又有打折降价药限额出售。排队的人绝大部分是老年人。跟年轻人不同,年轻人要忙事业,时间就是金钱,老年人无事可忙,金钱就是时间,只要打折省钱,不怕费时排队。如今医院药价飞涨,药不离身的老年人最担心医生奖金多了没地方花,天天在街上各处药店淘便宜药,碰上有过期或快过期的降价药品出售,便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来排队购买,好像吃了这药,可登仙成佛似的。

吕秋云也没问清店里卖的什么降价药,上去贴紧人家屁股排起队来。开始也没注意,排了一阵,才发现站在前面的是陆秋生夫人康翠英。那次夫妻俩吵架,陆秋生气得糖尿病并发高血压,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本来还想住一阵子,见自负部分费用太高,只好拔了针头走人。医疗改革后,普通退休局级干部住院,好些费用都报不了,得掏自己腰包,陆秋生不堪重负,不敢再赖在医院里。糖尿病和高血压是老年终身病,离得开医院,却离不开药品,康翠英见陆秋生药钱花起来没个底,偶尔也会加入到淘药大军行列里。也是这天手气不佳,在茶馆里搓了几圈麻将,老只落挺不和牌,听牌友说起桃林大药房有打折降压药出售,忙找个替身,赶了过来。

医生退休的康翠英也来排队买便宜药,吕秋云实在想不通,说:“康医生当医生的,自己医院什么药没有,也上街凑热闹?”康翠英笑道:“你听哪个说,当医生的不可以上街凑热闹?当医生的手里攥的也是人民币,哪里便宜往哪里跑。”吕秋云说:“医院卖给病人的药,十元的价可以卖出百元数百元来,莫非对自己职工也毫不留情,漫天要价?”究竟说的医院短长,康翠英听着不舒服了。却也是事实,叫你有口难辩。何况自己已退休,也顾不得医院声誉,说:“医院药品进货渠道复杂,摊下来的成本高,自然不可能卖外面药房的低价,不少医生尤其像我这样退休回家的医生要买药,也愿意到这些地方来找便宜。”

这话倒也实在。也是排队无聊,吕秋云又无话找话道:“是给陆秘书长买药吧?”康翠英说:“不给他买给谁买?你说这男人就是娇贵,稍上点年纪,什么病都敢生。哪像我们女人,想生回病还没这个福气,一年到头吃不着两颗药。”吕秋云说:“什么福气?女人天生命贱,要服侍男人吃喝拉撒,轮不着你来生病。”

说得投机,两张嘴巴一下子关不住,吕秋云又说道:“我家老顾是个处级,医保卡上这点钱用完后,再买药还得自己出,陆秘书长可是领导,领导属全额报销吧?”康翠英说:“老陆跟你家老顾有啥区别?还不也是拿医保卡买药。”吕秋云说:“不对吧?远的不说,就说人家米春来,住院也好,在外买药也好,都是全额报销的。”康翠英说:“能跟米春来比吗?人家做过市长,据说又办了离休手续,当然可全额报销啰。”吕秋云说:“陆秘书长没享受离休待遇?”康翠英说:“他享受狗屁待遇。”吕秋云说:“院里的人都说,陆秘书长和米春来是同时参加工作,同时进厂做上厂领导的,莫非米春来可离休,陆秘书长却不可离休?”康翠英说:“世间事说得清楚吗?别说同时工作同时出道,就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生下来的双胞胎,同吃同住同长大,到后来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下,也没办法。”

两人唠叨着,身后队伍已越排越长,连人行道都被塞断,过往路人只能绕道而行。惹得交警过来干预,药房只好又多开了几个拿药点,将排队的人分散成几处。康翠英和吕秋云反应算快,几步插到另一支刚聚拢来的队伍里。很快到了拿药点前面,才发现今天出售的不是降压药,是风湿药。两位家里都没风湿病人,药买回去何用?可排了半天队,不买点什么,又不怎么心甘。于是问售药员,有没有别的降价药,比如治胃病和前列腺炎之类的药。售药员说今天只专卖降价风湿药,别的药可以买,但不降价。两人想,管他风湿药不风湿药,降了价不买,便宜不都被人家占了去?再说世上最拿不准的就是一个病字,暂时没得风湿病,并不能保证永远不得风湿病。毫不犹豫要了风湿药。

等候售药员打价备药的当儿,有人从旁边塞过来一张绿卡,用商量口吻说:“刷我的卡吧,刷十给九。”意思是刷给你十元药费,只需付持卡人九元现金。刷卡看病购药也是医疗改革新生事物,医保部门先将你本人和单位交的医保存入你卡里,只要属医保定点医院和药店,都可凭卡消费。也有干部职工身体强壮,不用吃药打针,钱在卡里又取不出去,便跑到这些地方来,找没卡消费的人交易变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