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声在桥头(梁晓声最新散文随笔集)
24993100000003

第3章 五角场·阳春面(1)

(一)五角场

上海使我产生之联想,自然首先是复旦。而由复旦,于是联想到五角场。

联想么?竟也不是的。事实上,在我记忆的絮片中,复旦和五角场是一种整体的印象。我明知那是不对的——复旦是复旦,五角场是五角场;它们并非不可分割的两部分。然而,男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有时会将爱过的女孩和她家所住的一条街也组合成一种整体……

1974年至1977年,我是复旦中文系学生时,五角场乃我常去的地方。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五角场何以叫五角场。当年的五角场,是城乡结合部。路况不怎么好。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的道沿破损不堪,某一段人行道根本不见了道沿。路面处处坑洼,柏油层下,沙土裸露。雨天积水;若刮风,则扬尘。

但我对五角场却保留着和对复旦一样的绵长情愫。那儿有一家杂货店,无门无窗。早上卸下栅板便是开门,晚八点以后,将栅板一块块安装起来,等于关门。店旁,有一家小小的理发铺。我并不常去买东西;当年我每月的生活费基本上便是十七元五角的助学金,仅够吃饭而已,舍不得乱花钱的,哪怕是一角钱。但头发每月总是要理一次的。那儿的路边,经常坐着期待活计的修鞋师傅,和守着一台旧缝纫机补衣服的乡下女人。我的一双猪皮皮鞋三年里多次在五角场轧过裂口换过后跟;几件衬衣、外衣和两条裤子,也都在五角场机补过。更多的时候,是在傍晚和同学散步才去往五角场的。出了复旦校门,若往另边走,一片稻田,夏季多蚊。而五角场方向,较热闹,人气聚拢。我们都习惯于往那边走。杂货店是人行道那一侧的尽头,拐过去,兜一个大圈,便可再贴着复旦的外墙绕回到校门。往回绕的途中,实际上是顺着一条小河边走。当年,那河水绝不清澈。却终究的,是一条河,会使散步增添些许野趣。起码,自我安慰地想,是可以那么认为一下的。河之某段,有小石桥。石桥那边,离河十余米远,有几幢低矮又老旧的房子;然皆周正,虽矮虽旧,客观地说,是不破的。每幢房子门前,都用水泥抹出了十几平米的地方。或光滑或粗糙,在雨季里,门前毕竟不至于泥泞了。这人家的水泥地前生着老树,那人家的水泥地前栽着花。我喜欢花。凡有花的人家,便断定他们是眷爱生活的;哪怕他们的家安在蛮荒之地。倒似乎,越是那样的人家,我越会被他们的生活态度所感动。

某次散步,我和二三同学意犹未尽,踏过了小石桥,有几个女人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坐着聊天,我忍不住上前,搭讪着问东问西。于是知道,他们的丈夫,都是上海某工厂的工人,当年叫作“长期临时工”的那一类工人。因为没有市区户口,所以临时。因为他们颇肯于干一些很脏很累市里没有人愿意干但又必须有人干的活,所以有幸“长期”。而那几个女人,皆菜农。她们挺乐于回答我的话,脸上呈现着对生活相当知足的表情。往回走时,我问同学:你们也看出了她们对生活的知足吗?

皆回:当然。

又问:何以知足若彼?

一位上海同学回答:她们的丈夫是挣工资的农民,此知足之一;五角场毕竟也划在市区里,她们的家离市区这么近,市声旦夕可闻,市街片刻可至,此知足之二……

我不禁转身指着说——倘晓声安家那里,心欲亦大足矣!

同学们诧问:对生活的要求就这么低吗?

我指着河说:愿此水稍清。

还有呢?

愿有面容姣好女子相伴。

哪一个挣钱养家糊口呢?

就你这单薄身体,能长期干得了那很脏很累的活么?

这家伙想的是,自己终日在家里写作,让那面容姣好的妻子去当“长期临时工”!

岂不苦了那面容姣好的人儿?

于是遭到每一位同学的批判和挖苦。

当夜,梦中吟诗——“罗汉松掩花里路,美人蕉映雨中棂……”

此后,竟生出一种想法——要写一篇小说,反映户口问题对中国人命运的左右。毕业后,写成,便是发表在1981年某期《雨花》杂志的《西郊一条街》。当年《雨花》很厚爱它,登在头条,配了很好的插图。1982年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前,《雨花》也推荐了它。当年有评委告诉我——那一年若没有我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西郊一条街》当榜上有名。

去年,北京某影视单位拍的一部电视剧《城里城外》,便是他们根据《西郊一条街》改编的。

而据说,现在的五角场,早已是上海的一片繁华新区了……

(二)阳春面

早年的五角场杂货店旁,还有一家小饭馆,确切地说,是一家小面馆。卖面条、馄饨、包子。

顾客用餐之地,不足40平米。“馆”这个字,据说起源于南方。又据说,北方也用,是从南方学来的——如照相馆、武馆。但于吃、住两方面而言,似乎北方反而用得比南方更多些。在早年的北方,什么饭馆什么旅馆这样的招牌比比皆是。意味着比店是小一些,比“铺”却还是大一些的所在。我谓其“饭馆”,是按北方人的习惯说法。在记忆中,它的牌匾上似手写的是“五角场面食店”。那里九点钟以前也卖豆浆和油条,然复旦的学子们,大约很少有谁九点钟以前踏入过它的门坎。因为有门有窗,它反而不如杂货店里敞亮。栅板一下,那是多么豁然!而它的门没玻璃。故门一关,只有半堵墙上的两扇窗还能透入些阳光,也只不过接近中午的时候。两点以后,店里便又幽暗下来。是以,它的门经常敞开……

它的服务对象显然是底层大众。可当年的底层大众,几乎每一分钱都算计着花。但凡能赶回家去吃饭,便不太肯将钱花在饭店里,不管那店所挣的利润其实有多么薄。

店里一向冷冷清清。

我进去过两次。第一次,吃了两碗面;第二次,一碗。

第一次是因为我一大早空腹赶往第二军医大学的医院去验血。按要求,前一天晚上吃得少又清淡。没耐心等公共汽车,便往回走。至五角场,简直可以说饥肠辘辘了,然而才十点来钟。回到学校,仍要挨过一个多小时方能吃上顿饭;身不由己的进入了店里。我是那时候出现在店里的唯一顾客。

服务员是一位我应该叫大嫂的女子,她很诧异于我的出现。我言明原因,她说也只能为我做一碗“阳春面”。

我说就来一碗“阳春面”。

她说有两种价格的——一种8分一碗,只放雪菜;另一种1角2分一碗,加肉末儿。

我毫不犹豫地说就来8分一碗的吧。

依我想来,仅因一点儿肉末的有无,多花半碗面的钱,太奢侈。

她又说,雪菜也有两种。一种是熟雪菜,以叶为主;一种是盐拌的生雪菜,以茎为主。前者有腌制的滋味,后者脆口,问我喜欢吃哪种。

我口重,要了前者。并没坐下,站在灶间的窗口旁,看着她为我做一碗“阳春面”。

我成了复旦学子以后,才知道上海人将一种面条叫“阳春面”。为什么叫“阳春面”,至今也不清楚,却欣赏那一种叫法。正如我并不嗜酒,却欣赏某些酒名。最欣赏的酒名是“竹叶青”,尽管它算不上高级的酒。“阳春面”和“竹叶青”一样不乏诗意呢。一比,我们北方人爱吃的炸酱面,岂不太过直白了?

那我该叫大嫂的女子,片刻为我煮熟一碗面,再在另一锅清水里焯一遍。这样,捞在碗里的面条看去格外白皙。另一锅的清水,也是专为我那一碗面烧开的。之后,才往碗里兑了汤,加了雪菜。那汤,也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