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声在桥头(梁晓声最新散文随笔集)
24993100000004

第4章 五角场·阳春面(2)

当年,面粉在全国的价格几乎一致。一斤普通面粉1角8分钱;一斤精白面粉2角4分钱;一斤上好挂面也不过4角几分钱。而一碗“阳春面”,只一两,却8分。而8分钱,在上海的早市上,当年能买二斤鸡毛菜……

也许我记得不准确,那毕竟是一个不少人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的班才挣二十几元的年代。这是许多底层的人们往往舍不得花8分钱进入一个不起眼的小面食店吃一碗“阳春面”的原因。我是一名拮据学子,花起钱来,也不得不分分盘算。

在她为我煮面时,我问了她几句:她告诉我,她每月工资24元,她每天自己带糙米饭和下饭菜。她如果吃店里的一碗面条,也是要付钱的。倘偷偷摸摸,将被视为和贪污行为一样可耻。

转眼间我已将面条吃得精光,汤也喝得精光,连道好吃。

她伏在窗口,看着我笑笑,竟说:“是吗?我在店里工作几年了,还没吃过一碗店里的面。”

我也不禁注目着她,腹空依旧,脱口说出一句话是:“再来一碗……”

她的身影就从窗口消失了。

我立刻又说:“不了,太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一会儿就好。”——窗口里传出她温软的话语。

那第二碗面,我吃得从容了些,越发觉出面条的筋道,和汤味的鲜醇。我那么说,她就又笑,说那汤,只不过是少许的鸡汤加入大量的水,再放几只海蛤煮煮……

回到复旦我没吃午饭,尽管还是吃得下的。一顿午饭竟花两份钱,自忖未免大手大脚。我的大学生活是寒酸的。

……

毕业前,我最后一次去五角场,又在那面食店吃了一碗“阳春面”。已不复由于饿,而是特意与上海作别。那时我已知晓,五角场当年其实是一个镇,名分上隶属于上海罢了。那碗“阳春面”,便吃出依依不舍来。毕竟,五角场是我在复旦时最常去的地方。那汤,也觉更其鲜醇了。

那大嫂居然认出了我。

她说,她长了4元工资,每月挣28元了。

她脸上那知足的笑,给我留下极深极深的记忆……

面食店的大嫂也罢,那几位丈夫在城里做“长期临时工”的农家女子也罢;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上海底层人的一种“任凭的本分”。即无论时代这样或者那样,他们和她们,都肯能淡定地守望着自己的生活。那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某种民间哲学。

也许,以今人的眼看来,会曰之为“愚”。

而我,内心里却保持着长久的敬意,依我想来,民间之原则有无,怎样,亦决定,甚而更决定一个国家的性情。

是的,我认为国家也是有性情的……

(三)蜡像馆

全中国惟上海有蜡像馆,在上海电视台的地下层。几年前我途经上海,滞留一日,朋友带我去参观了,印象颇深。三十几年前告别复旦后我再没专程去过上海,途径二三次,也只那次参观过一个地方。

我自然知道,某些省市的某些展馆也是有蜡像的,但蜡像只是展的体现之一部分,所以大抵不能直接命名为蜡像馆。而上海的蜡像馆,是旧上海社会面貌的塑形反映,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上海的塑式的简史,内容相当丰富。反就此点而言,与别国的人物蜡像馆区别也是很大的……

当时我伫立一组蜡像前,睇视良久,不言离去。那是较大的一组蜡像,约半人高——而立之年的男子,推独轮车,车上坐二十余岁女子,着晚清民女装,面有戚色。然不露悲。然,庄庄地,恬静。而那男子,步态匆匆,表情茫然,明显地担忧着命运。

朋友问我在想什么?

我言在猜他们的关系。

朋友说是夫妻。

我说:“但愿是兄妹。”

朋友问为什么?

我说:“便有故事了。”——又言:“此组蜡像最好。为生活而背井离乡之良民的良,全在人物脸上了,看着让人心疼。”

朋友戏曰:“主要是心疼这个小女子吧?”

我说:“也心疼她的哥哥。倘他们前往虎狼隐形于市的旧上海,那哥哥的责任大焉。”

确乎,小女子是蜡像馆中最俊秀的人儿。

朋友便拍我肩,笑道:“勿为伊神驰心往,走,走。”

也确乎的,我当时浮想联翩……

回到宾馆,我向朋友讲了一种电视剧构思——每至午夜,外滩的大钟响过12记,整个今日上海进入梦乡,蜡像馆的一概人物便渐活转,一组组老上海故事于是展开。而那最俊秀的小女子,成为诸故事间的串联人物,也成为大故事的主角。她被追逮么?自然的,原因是现成任选的。她的哥哥,自然也会竭力保护她,那却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

朋友困惑:倘要编创老上海背景的电视剧,何必非从蜡像馆起始?

我说:老上海背景的电视剧已经不少。而我希望此剧风格创新——倘那小女子一逃,逃出了蜡像馆,逃到了“东方明珠”,逃在了今日之上海的市街间,结果会如何?六十年的沧桑巨变,几集从前,几集现在,人物命运梭行于往今,不是挺好看么?

同类型的电影太多了。

但此种类型的电视剧,尤其国产的,目前还没有。奉献一种新风格,也是有意义的。历史现实主义与当代现实主义的,两种现实主义相呼应,那会是什么艺术效果?从前的故事紧张,今天的故事浪漫。今天的故事要有爱情发生,所以那男子应是她的哥哥。是她的哥哥,浪漫的爱情才单纯。浪漫一向是和单纯连在一起的。他若是她丈夫,爱就复杂了。而复杂杀灭浪漫……

在今天,她爱上了我们上海的一位男作家?

噢不,我希望她爱上一名复旦的研究生,学中文的。他的家在上海郊区农村,他是她在今日之上海碰到的第一个人,那当然应该是在午夜以后,她懵懂于街头之际……

我甚至向朋友讲到了某些细节——如她须省下在餐馆打工挣的钱买蜡;每到凌晨四点以后她会变回蜡人。当她变回蜡人时,另一个她就可以回到蜡像馆去。而在回去之前,她必须用蜡修复她碰伤的身体。否则,回到老上海的她,身上呈现的将是真正的流血伤口……

蜡像人的世界怎么会变成活人的世界?

塑那小女子的老雕塑家是雕塑工作的领导者。他当时已身患绝症,为她倾注了最后心血,希望她活转来看看今日之上海是他的祈祝。而整个蜡人世界变成活人世界是由于她的活转。兄妹二人欠钱庄的债,人为财死,人也能因讨债而活。毕竟是荒诞现实主义的风格,荒诞那么一点点,当能被接受……

怎么结束?

她在爱人的拥抱和吻之下,渐变为蜡人,又渐变为那复旦中文学子手中的一支蜡。

于是她再也不能回到当今。

于是,蜡像馆中的她,脸颊上便有了去之复现的一滴蜡泪。并且,她已不在独轮车上斜坐着,而移身于别一组情境中了……

朋友听了我的娓娓讲述,同情地说:“所幸我不是作家,动辄胡思乱想,就不怕把脑子累坏了呀?”

而我,直至今日,仍每每牵挂旧上海蜡像馆里那兄妹二人的命运。

我真希望由上海的影视界人士编创出那么一部电视剧来。

当然,也只不过是特儿童心理的一种希望而已,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