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畔随笔:寂静中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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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防守(1)

有人说,庞显在家是个拖累是个负担,是危险品,是炸药包,兄弟俩哪是去治病,分明是给阴治了(害死了)。

村主任说:“都别说了,也许真的跑了。”

“怎么会跑,大愣愣的两个人,显显手还绑着。”

村主任低头不语,一会儿抬起头,摇摇手说:“不管怎样,不要再胡说了,让人家听见就……”

半月之后《XX日报》登出认尸启事,图片下面配有说明:溺水而死,大约年龄,衣服颜色,头发长短。

有人判断就是庞显。

庞家老两口整天骂两个儿子,逢人摸泪,说不知咋样了,人们不再说什么,跟着擦眼睛。

事情就这样结了。

庙还是那座庙。庞显渐渐被人们遗忘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威力无穷。年头节下,庙里的油灯依旧辉煌,香烟缭绕扑鼻,磬声悠扬,似乎里面有一个飘逝的故事。

高考的烧香磕头保佑他榜上有名。

新婚的烧香磕头保佑女人生儿子。

生病者烧香磕头保佑他身体康复。

也有外村人要卦要药求神的。

村主任进庙很勤。

……

在“五保户”的叫喊声中,一阵猛烈的狗叫声。出现第一声拖拉机响时,就换来了狗的狂叫,似乎很愤怒。狗吠此起彼伏,有时还可听见一声刺耳渗人的怪叫,这种叫声要是深夜听到会令人浑身发麻起鸡皮疙瘩。这里的狗多,往往一狗吠叫会激起众狗争相吠叫,它们开始是独奏是领唱,后来成了大合奏大合唱。这里的老年人说狗是灵物,要不会有天狗吃月亮之说。不管怎么说,一般人听见狗吠是很厌烦的,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不过,狗倒真是很敏感很尽责的。

人没有到齐,32户人家,除过男子不在家的,还有跟村主任家不合卯的,例如陈家两三户。陈老实在此事上倒没迁就,叫陈亮早点去,陈亮二话没说咬了几口干馍,喝了几口开水拿了一把铁锨走了。陈老二,陈老六家倒不行,觉得亮儿没弄上,不但没争上光,而且丢尽了面子,耿耿于怀,心中咽不下这一口气。再者去年村主任动员大家养猪,结果他们2家亏本最大,因而就有了下面一段养猪的小插曲。

虽然这地方汉民肉食仍以猪肉为主,也许生活在北方,也许跟回民杂居的缘故吧,他们吃牛羊肉算是一种享受,一般在年头节下,在红白事上才常吃到。当然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自然常吃了。铁路正式动工后,南方来的民工、铁路工人很多,来自四川、河南、江苏、湖北、湖南、河北、安徽等地。这些人对牛羊肉不感兴趣,认为膻气很大。倒是吃猪肉最过瘾,那帮南方人吃肥肉片嘴角溜油,使那些想吃而吃不上或不敢吃大肉的人是咽口水。

因此猪肉涨价了,暴涨,飞价,达历史最高价格。当然猪娃也涨价。原来一斤猪肉最多1.5元,现在最高超过5块。原来一个猪娃最多10几元,现在已炒得飞价了,普通的五六十元,好一点的七八十元,种猪厂的瘦肉型的更贵,高达100多元,同原来一头生猪相比,也逊色不了多少。

农村人叫唤,是因为养个过年猪得花许多钱。

城市人叫唤,是因为想改善一下生活,买不起猪肉。

村主任建议豁出去多捉几个猪娃,再下几个猪娃到了斤两那可赚了。母牛下母牛,3年5个牛,更何况猪,经常一窝七八头,好了一窝十二、三头,黑家伙虽然不干活,那可来得快。

本来大家心里着急正没办法想,经村主任这么一说,一拍大腿,对!就养猪,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再一想多养几头猪,少种几亩山地,既不吃冷苦又多了收入,靠土地为生的人们又一次恍然醒悟过来,觉得有利可图,切实可行。

陈老二、陈老六家心里真歹,一下子捉了七八个,全是土猪娃。全家人就瞅着那几头猪,油渣、麸子、黑面,还有专门从县饲料公司购来的饲料全部用于供养几个黑家伙。

几个黑家伙也不辜负一家人的殷切期望和厚爱,一年下来个个像碌碡,留下配种下仔的,其余全卖。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风云突变,价格猛跌。主要原因是有些人浑水摸鱼,不管母猪、公猪、好猪、病猪一律杀,一律卖。如下过仔的母猪肉,肉较难吃,而且某些还有了寄生虫,铁路工人家属、民工躺倒了一片,大大影响了工程建设。于是铁路处直接跟肉联厂和冷库挂钩,不再到集市上去买。

陈老二和陈老六家养的又都是土猪,膘厚,肉少、瘦肉更少。而人们普遍偏爱瘦肉,没了南方人买,真是求爷爷告奶奶出售很困难,人家还专门在你摊前压价,气得你牙痛也没办法。算来算去,只收回成本,家里挂满了猪头、猪腿和猪肠子。家里的母猪又下仔。粮草告急。

怒从胸生:“碎驴日的出的馊主意,把人害了,人都不够吃了。”

风依然刮着,天空灰蒙蒙一片。不过一切都明亮起来了,因为太阳从那山间慢腾腾地爬出来,睁着惺忪的眼睛,好像睡了一晚上,起来看看大地到底变了什么样。太阳看着,看着,不一会又钻进了薄云,也许有些失望吧。

两辆架子车放在坟边。村主任披着长孝和堂弟、儿子、孙子跪在坟前。拖在身后的孝布时而被风掀起,时而落下,好像一个白色的幽灵在跳舞。

村主任的母亲是两年前春季走的,离开了村主任,离开了家人,离开了全村人。也离开了老张头。

她得了重病,在医院治疗了几天,没希望,往回拉。生老病死就总求个叶落归根,但在半路上死了。一路上是肝肠寸断的哭声,哭得一路人们神情悲苦。

有人说是“五保户”张老头冷落了她,他没有到城里去看她,她孤寂难耐,病上加病,忧郁而去。

“五保户”本来准备去的,没有自行车,不像前些年30里路不在话下,人老力弱腿脚又不方便加上考虑下种的事,便狠了一下心没去。

她去后,“五保户”常常日出日落时分蹲在黑窑洞顶上的小山头张望。披着黑布补丁油污的棉袄,嘴角咬着长长的旱烟锅,抽完了一锅把烟灰习惯地在黄球鞋上磕尽,又把烟锅头伸进黑黑的小烟袋里。装满,点上火,一口一口咂着,一股股青烟飘过头顶,溶进了空气。他望着那一块有两座坟茔的坟地中的右边的一座。他的脸上经过时间和烟火的熏烤,黑黑的,皱纹纵横交错,眯着眼睛,很难看出青年时代美健男子的痕迹。

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痛苦。悲伤。压抑。忧郁。淡泊。平静。无动于衷。不可揣摸。

还是……

他望着右边的那一座。他想象左边的那一座就是他,右边的里面便是她,她如今是躺着的,是不动声色的。然而她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个热恋着的,是从内心深处切切的。

村主任的父亲死后,便有人说是他气死的。他曾想:也许吧?不过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唯一记得的是他摸过一次她的手。

他感觉那手在自己双手覆盖下很小,很瘦,很干。

他还想靠近她。

但她说,我们已经老了,你真苦。

那时他已六十几岁,她已五十多了。在农村的许多地方,这个年龄已经有很多沧桑,也已经考虑后事了。

他没有表达,当时他觉得那一句已经够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揪心的疼痛突然喷涌而来。他的热泪覆盖了纵横交错的脸面。

当时这块坟地包括那儿一大片土地已被铁路修建管理委员会征用,准备建小站,却未动土,村主任抱有一线希望,母亲死后便合了坟,埋到一起。

动工了。村主任发急。他把铁路征地负责人请到家,让老婆杀了一只羊羔,煮了一只大公鸡,做了一顿拿手的长面。

负责人说:“很不好意思,这里小站,要盖楼房,是国家征用,我们实在不能通融。我劝你还是挪了吧,又不费事。到时候不挪让推土机推掉,告也没有用啊,总不会因为这么一块小坟地,把小站迁到别处吧?”

“那对着哩。”村主任点着头,声音小小的。

拉土的拖拉机在旁边歇斯底里地叫着,车上的人不时把眼光瞅过来。人人都为生计奔波着,有时顾不了许多。

一个回民小伙问开车的大人:“大,那是干啥?”

“搬坟。”

“你咋知道?”

“听人说的,别看了。”

“嗯。”

“芦子草!”突然“干板子”惊叫一声,猛收住正在向前运动的铁锨。

这一声如一颗带着尖音的子弹从每个人的耳边擦过。蹭破了皮。发热了。流血了。有些震人,震得发颤。人们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哎呀,芦子草!”“五保户”张老头朝村主任那边难以言传地看了一眼。

“芦子草?”村主任头嗡地一下,拖着小腿用膝盖垫着向前迅速挪动爬到父亲的坟前,俯身朝坟坑里看去:但见几根芦子草沾着黄土蜷曲着,却是一种生命的抗争。

芦子草是一种草本植物,夏天地里很常见的。人们常常把它拨出来或者割下来喂牲口。它的根很深茎很柔韧,很牢固。牛羊驴子爱吃这种草,老人们说这种草好,牲口吃了实在,长膘。

然而谁家坟里长了芦子草,就如天上掉下了陨石,看见哈雷彗星划破夜幕一样,是百年难遇的事,是有些说法的。

村主任的堂弟站起来走到跟前又跪下了。另一个坟没继续挖,10多个刚才说话的站着的动手的早已走到这个坟前,只有村主任的儿女和侄儿跪在那儿面面相觑。

风吹得孝布呼啦啦作响。

村主任目光呆痴痴的,本来黄兮兮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红润来,他沮丧地长叹:“唉——要不是铁路,要不是铁路,也不……,不会搬的,唉……”。

“大哥,这可咋办?”堂弟遗憾地问。

“唉,没办法。”

“那只好搬了?”

“人都挖出来了,不搬不行。”

几个小伙子还在那儿交头接耳地悄悄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这种情况,那些拉土的回民、汉民、大人、小孩,总以为挖出了金砖、银罐、铜币什么的。或者想一饱眼福,或者想乘机弄上几个,他们拖拉机也顾不上熄,铁锨、镢头胡乱一甩,卷着尘土飞奔过来,像复活了的兵马俑,一身土,只有睫毛闪动着,沾满了尘粒,那两颗黑眼珠快速地转动,射着一种光,一种变绿的光,一种贪婪但也可以说正常的光。

他们把小坟围了个严实,尘土在这个圈子内弥漫着、回旋着,有人咳嗽、有人掩鼻、有人擦眼睛,有人低声咒骂。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瞬间完成,就像部队紧急集合整装待命。然而他们的心思各自不同,目标也不一致,有的心怀鬼胎。

一个20多岁的阴阳从惊奇恍然中回过神来:“哎呀——哎呀,不简单,了不得。我大(爹)说他跟我师爷见过一次,那一家出了个团长。我搬了几十个坟还没见过呢,哎呀,这是头一次。坟里有芦子草,家里要出大官的,现在——唉!如果盖住棺材那可了不得,差不多能当个国家领导。现在,唉——太可惜了!”

听了他这一番似乎高深博大、神秘的阐述,懂的人、不懂的人、似懂非懂的人都朝村主任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有的叹息,有的啧啧,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若有所思。

一个回回说:“我还当挖出宝贝来了!”

一个回回说:“有啥稀罕的,芦子草到处都是,咱们拉土的那儿多得很。”

一个回回说:“原来老汉汉把死人装在木头里面。”

不过他们的声音都很小。

村主任的父亲走的较早,但黑漆的松柏木棺材还见好,擦去浮土,颜色依旧。另一具较小棺材也是黑漆的,棺盖是柏木的,同那一具一样,擦去黄土,还闪着黑黝黝的光,能看见柏木的自然纹路,很好看。

“五保户”看着那具较小的棺材,神情有些恍惚,思绪又飞到以前,虽不能近身再看她的面容。

“别看了”“干板子”干咳了两声。

“五保户”脸上的肉皮抽搐了一下。

新的坟地被采到山上,在他家麦地里。架子车到山脚下时,村主任的大儿子早早赶来大肥骡子(骡子已很老了)和那头只吃料不长肉的瘦母驴,拿着套,往上挂。每年拉粮食也一样,空车必须用牲口挂上去,人是不容易拉上去的。

村主任扶着父亲那具棺材沉重地走着。

堂弟按着大妈那具棺材低头走着。

村子里帮忙的人扛着铁锨镢头,默默地走着。

村主任的儿女和侄儿提着酒肉菜馍,拿着白纸缠的木棒,拿着纸张。

手里的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

被风揪断的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忽高忽低,最后吹到麦地里;挂到山台上的杏树上,还竭尽全力地扭动着、摇晃着。想挣脱羁绊飞翔,但却有东西阻隔着。它想告别人什么,还是想说明什么。

山上的青草已长高了,那草缨子随着风向一边倒去,像一块绸子被风张着,虽然有风,尘土却不大,山上景色诱人。

抽穗的麦子组合成一片片绿色的海洋,波涛汹涌。山下的水库,浪花像在歌唱,像在跳舞,像在嘶鸣,像在祈祷,像在悲哀。

如果阳光灿烂的话,这里勃勃生机会让你陶醉其中,流连忘返。如果久居城市的人在这儿走走,也许能找到什么,弥补什么。

这块麦子长势很好,虽然较陡,山上的地是没有上过粪的,情况好了,便多上点化肥。村主任每年买的化肥都比别人多,他还掺和着油渣,村主任重视山地不亚于川地。

麦子的穗大,茎长,但其中有一片狼藉,两个大坑,旁边几堆黄土,有新翻的麦子,有的麦种还附在根上,已很瘪很软很小很黑了。

棺材移到坟边,阴阳突然发话了:“别急,等一下,我掐了一下,西北角有喜,把今天的晦气冲一下。”

于是大家停下。等。

有的嘴边咕哝。

村主任走到阴阳跟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双手递给他,又习惯地从裤兜里拿出一支,有风,他擦着火柴双手遮挡住,阴阳燃着了烟头。

“我听过老人讲把芦子草挖出来不好!”

“当然不好,如果出了人物了倒不要紧。如果不搬坟,以后会发家的,你有可能当上支书再进乡党委。你们小儿子或孙子准能考上大学、当大官的”。

“我们一个侄儿去年考到北师大了。”

“你们侄儿?北大?哎呀,我说这东西灵得很。”

“那是我侄儿?”

“只要出个人物就不要紧了,你们是一家人,我说灵得很。”

“怎么还不见?”几个帮忙的抽着村主任堂弟递过来的好烟。

“我算的好好的,再等一阵儿。”

陈亮没有抽烟。他出神地望着远山,望着波浪涌动、浪花跳跃的河流,望着山下那片树叶还不太繁茂的树林,望着那一块块令人陶醉的麦田。

有些人在几乎气破了肚皮的关键时刻等到了。

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

“喜来了,你们看——”阴阳站起来。

大家朝西北角一望,一群羊隐隐糊糊地顶着风在山上蠕动着。

下棺、填土、烧纸、倒酒、磕头、作揖。

灰飞烟灭。

村主任家人又大哭一场。最后被村人劝着搀扶起来。

几个人溜到后面,几个人借口家中有事走了。只有“干板子”、“五保户”和几个愣头小伙子到村主任家喝酒、吃菜。

猜拳声很小,很不热闹。

村子里也有过搬坟的事,一般当喜事。事后很热闹,猜拳行令闹腾几个小时才算尽兴,才各自回家。

十一

村主任家老坟里挖出芦子草的消息如风似雨地飘洒到村子及附近每一个墙旮旯。滋润着、扩散着、发酵着、孕育着、膨胀着。

“听说村主任家坟里挖出芦子草了,挖出来就不好了。”

“这下,‘碎鬼’家肯定要出事的。”

“村主任堂弟的二儿子考到北大了,肯定老坟好,坟好出秀才哩”。

“不是北大,北师大。”

“管他什么大,反正人家在北京。”

“芦子草挖出来,坟又搬了,脉气全断了,灾祸就要来了。”

“我听说出个人物就不要紧了。”

“啥不要紧?!”

“剩下这3个小的我听说学习还是不行,是些完孙,气数早已尽了。”

“碎娃子我知道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陈老六幸灾乐祸地说,“还给我们亮子使拐!”

“村主任命也不好啊!”陈亮父亲陈老实也插了一句。

“苦命背着哩,那是很清楚的事。”

“别胡说,村主任是个好人。”“五保户”张老头说。

“对,他给咱们办了那么多好事”,另一个插话。

“嘿,好人!看把你们心疼的。”

“啥事情,树把粮食荫死了,天牛把树吃光了;一口井,水不旺,用了不长时间,机井电线也被贼铰去了。”

“球事也没办成。”

有些话倒是实话,只是到了你倒霉的时候,把你的功绩全部抹杀,然后把这些东西夸大用来作攻击你的投枪、匕首。

水田本来又少又窄,地埂两边都栽满了树,树长高以后,两块地的树头几乎碰到一起,粮食得不到充足的光照,空气也不流通,麦粒瘪,下雨,又一片一片倒。刚植树时考虑过,但没经验,而且一家不让一家,你栽我就栽,没有想到真成了影响。地里的树根也盘根错节,犁地把梨尖弄断是常有的事。

一家不挖,另一家也不挖,互相指责,怨天尤人。

后来天牛也实在多,柳树、榆树皮粗皮厚不易下口。它们专拣杨树吃,而这儿杨树最多,杨树皮薄、质脆。树身上到处是眼,淌着黑水,掉着木沫,犹如一个虽壮的青年人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时的树也成了废料,也没个专门的药治,买椽人来看了很弹嫌,也是,皮一剥,到处是黑洞。大风一刮,很容易折断,各家砍回来,成堆成堆地放着,很少出手,有的连小树都砍,也借机保护粮食。

天灾人祸,朝一个人开火,实在没有好办法。

再说机井的事,开始测量时,便有人主张打在村子中间,一是地势低,二是各家也方便。而机井队说那个地方好,村主任也考虑打在那儿,将来还可以浇些旱地。机井在山脚下,几十丈深,水不算旺。

有人怀疑是机井队故意搞的鬼,但已没了办法。

过了几年,电线被贼偷走了,抽水的组装配件也给盗走了。

对着天骂一通,没人出钱。后来这块地被征,机井荒芜了,有些人把死去的鸡或猫或狗丢下去,只听轻微啪的一声,没有水。

对那庙,也有人找了麻烦,怕有辱神灵,没公开说,偷偷说“盖了一座庙,却把一个人送上西天。”

庙还是那庙,人们经常在那里烧香叩拜,四月初八的庙会,七月十九天圣母的圣诞,再捐钱,再买供品,已不再像起初的二三元了,基本上都超过5元。

人们沉浸在衰与荣,好与坏的回忆之中,判断之中,预测之中。

同情、叹息、庆幸、摇头、落泪。

天真不大懂事的小孩见了上小学的村主任的小儿子,挑战性地问:“你爷爷坟里挖出芦子草了?”

话不投机,两说三说打一架,哭哭啼啼回家又吃村主任的“小灶”。村主任虽然对女子要求严,但很少打骂,特别是这个“老疙瘩”是没有打过一回的,当然小儿子也老实听话滋润。

村主任几天来,像得了一场大病,气色很不好,身体像个树根,像个衣架子,单得飘过来飘过去。

他在村庄里走动,人们躲着跟他搭话。

小孩见了,跑走了,“大”或“妈”——“来了”。

虽不像以前怕庞显那样闭门掩户,但也立即警觉起来。因为每个人包括小孩知道他身上带有一股晦气,谁沾上了谁倒霉,到谁家谁倒霉。

如果万一碰上,勉强哼哼哈哈几声搪塞过去。

他像一只迷路的小羊羔,在恐惧孤单寂寞中转悠着、煎熬着。他不时走上山去,眼前的麦田已不能在他心中激荡出欢喜,甚至吝啬的感情,他总对土地和粮食怀着一种非常神圣的感情,在他嚼白馍馍时,在他刨开土皮看麦芽时,在他把碾好的麦子装进口袋里时,他都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眉毛、皱纹、眼睛都舒展开了。现在在他眼前的麦田已不是充满希望勃勃生机的绿色,而是有点黯淡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仍然是那种不能诱惑人的绿色,他跪在父母的坟前赎罪,把您二老的坟搬了,让您二老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陈亮曾安慰开导他:“不要迷信,啥也没有,书上说根本没有鬼神脉气。”

“没有?亮子你还不知道”他痛苦凄凉地笑笑,也许是搬坟后第一次笑,但笑得很苦。

陈亮看见他嘴皮很干很干,干得快要裂开了。

十二

几天后,乡政府通知他开会。他同大队支书、大队妇联主任去了。

走进乡政府第一会议室,本来一张张熟悉以前曾有许多媚态的面孔却奇怪地望着他,显得冷漠、陌生、恐怖。好像别人都是警察,自己是罪大恶极的惯犯,好像别人都是立贞节牌坊的女人,自己则是个破罐子破摔的臭娘们,骚娘们。

他茫然,随便坐在一个椅子上。

“吭吭”乡党委书记转移了一下气氛。

大家收敛了目光表情。

“今天把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文件传达一下,然后讨论一下咱们乡的实际情况,然后各村落实……”。乡党委书记老练娴熟富有转折性的讲着。

“听说你家老坟里挖出了芦子草,哎呀,如果别搬,以后肯定会出将s军的。”他左边离他们村很远的王庄的支书说。他从北京回来后,王支书还是个会计,跟他主动搭话递烟,问这问那,热情异常。

他脑袋嗡一下,脸上血来了有些发烧,却是青黑色的,他支吾着。

没散会,他就离开了。

开会的人看见了,低头交谈着。

大队支书、大队妇联主任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的背影,虽然他穿着半高跟皮鞋,但看上去更矮、更瘦。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又受到暴风雨的袭击,想嘶鸣却出不了声。他恐惧地战栗着,不年轻的心在断裂、焚毁、爆破。

回家的路上,他眼前一黑跌了跤,差点撞到迎面驰来的拖拉机身上。

车上蛮横的司机骂到:“不要命啦!碎屁从。”

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十三

傍晚,太阳从云口掉下去了,黑色的云和血红的金黄的光衬托出夕阳的壮丽。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

农村人根据天象有农谚:“太阳跌到云口,半夜里雨吼。”

西北方向天空,黑云齐生生地压过来,如坝堤一样溶解了最后一抹晚霞,而且隐隐地有雷声,树叶子也动起来,看来晚上非有一场暴雨不可。

村子里人们有些混乱,焦急地喊小孩的,上山赶牲口的,收拾家具的,堵地边水口子的……

天很快黑了,黑云已压到头顶,又向东南方向横去,枝叶繁茂的树大幅度地摇摆着,呼呼、呜呜、刷拉拉。互相交叉的树杆还悠闲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雷声从天际传来,由小到大,隆隆响个不停,老百姓把这种雷声叫“拉磨雷”。一有“拉磨雷”就意味着暴雨、冰雹。还未溅一个雨星子,老百姓已叫苦不迭,麦穗已抽齐了,正该上面气的时候了。

响着响着“咔嚓”一声炸雷叫人魂飞魄散,肝肠断裂。

一道道闪电如树干直直地戳下来,在院里和房里划一道弧去,又戳下来、又划弧。

“乒乒乓乓”麻钱大的雨点开始舒缓而有节奏地敲打着。瞬间随着雷声电光大雨直扑而来,一切的一切全被自然界这雷声、电声压倒,可怕的征服。

“哎呀!还有冷子!”(这里把冰雹叫冷子)

“过了,过了,过了”老人们站在房门口祈祷着,小孩也“过了,过了”应合着。夜间下雨很少见过冷子,不过冷子还小、不稠。大人小孩的心都紧紧的。

锅盖、擀杖、刀把、筷子掷到院子里。这是一种乡俗,遇冷子把这些东西掷到院子里,一是为冷子送行,二是替粮食挨打。

“老天爷,千万别打粮食了。”

“过了,过了”。

“过了,过了。”

电闪雷鸣,对面山上忽然落下一个火红球。天亮人们传过来话说,一棵大柳树被电劈为两半。

村主任家里只剩下老婆、大儿媳和后面3个娃,大儿子乡上没回来。村主任老婆忽然感觉没见自己的男人,心里发急,小儿子说:“我大拿一袋香出去了。”

“香?哎呀,走庙里了,了不得了,这可咋办?”

雨小了,山沟里的水很响,震撼着这个只有32户人家的小村庄。

几个人顶着麻袋、穿着雨衣、拿着手电、拄着木棍、铁锨向庙里出发了。

大院门外乱哄哄的,人们叫喊着、跑动着,狗叫成了一片。

黑云上来那会,村主任拿着一袋香来到庙里。在这里,他常常保佑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他点燃了放在案台上的那盏油灯,又添了些油,那瓶油还是他上个月拿来的。时而风旋进来,灯光打着闪。

墙上贴着大红纸,上面记着每家捐钱损物的数目、名称,还有几十块敬献还愿的红布。多数写着“有求必应、信士弟子XX敬叩”。其中还有他家两块,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块是给母亲要药还的愿,一块是给孙子要药还的愿。还有一大块是全村人的“‘圣母赐恩,消灾祛疾’陈家洼合会人敬叩。”

他分别给九天圣母之神位、雷祖天尊之神位,本方牛王之神位、杨四将军之神位、本方马祖之神位上了香,然后用木棰把人们从崆峒山购来的磬敲了两下,磬声越来越细,越来越远,传到四面八方的神仙耳朵中,求其保佑平安。

他跪下,开始丢卦。

他丢了3次,都是阴卦,他神情紧张无望地看了看头顶上被电光照亮的四角木灯笼上的飞龙,隐隐约约,张牙舞爪。

他额外又多丢了一次,还是阴卦。

他呆呆地跪了一会儿,站起来吹灭油灯,出来扣上庙门。

已经开始滴起大的雨点。

顷刻大雨倾盆。

他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他滑倒了,从高埂上摔下去,重重一绊又把腰扭了。

黑夜中,暴风雨中,在小山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挣扎着,汗水连同暴雨一起在黄土地上流,渗入土中,滋润着粮食的根。他跌得浑身是泥,全身是水。头发紧紧沾在头皮上,头成了雨点发泄的对象,好像故意地敲打着。

他摸索着拖着疼痛的腰腿爬进了一个修水库时民工住的窑洞。

雨停了,山洪在咆哮着,震撼着。

手电光交叉着,声音混杂着,喊他的名字,喊“村主任”,喊“大”“大”——“大”。

他又冷又痛无力回答,他呻吟着。

终于人们找到了他,他已蜷曲成一团。

人们把他抬回了家。

过了两天,村主任走了,带着第四次丢卦的一线希望走了。

见过遗体的人说他很小很小,小的如小孩一样,小的有些可爱,小的有些令人痛心。

搬去时间不长的新坟的左下角又多了一个新坟。

有人还在小声传递着:“果然不出所料。”

“这东西灵得很”。

“一天碎鬼、碎鬼喊着,最后真喊成鬼了。”

安葬完村主任那天,陈亮登上村后的山顶,望着身后的青山,望着山下平静的水面,水涨了许多,望着翠绿的树林,望着那块麦地里的3个坟堆,望着刚刚堆起的土堆,出神地望着,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