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北方农村一件极普通的石器,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大都随着岁月的风尘,一并吹进了历史的土壤。远的且不说,仅仅对我们的后代而言,她似乎已成为天方夜谭的童话故事。
前不久,在我阔别多年的故乡,又见到了她那端庄古朴、四平八稳的身影。她容貌依然,千古如新,就像永远抹不去的历史一样坚固、凝重。
她就是石磨,一件极普通的石器。
说起石磨,大凡生活在农村的人都知道。一盘石磨,她是庄户人家日子的全部。只要沉重的磨盘转动起来,再苦再累的日子也跟着转动起来。
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记得20世纪60年代,父亲从甘肃静宁买来一块丑陋古怪的巨石,请来当地有名的石匠于大爷,抡圆了铁锤和凿子,硬是把这块丑石凿成了平展如砥的磨盘。那时,还是人民公社“低指标、瓜菜代”时期。由于************,人们的口粮按指标供应,成年人日定量毛粮八市两,孩子按年龄递减。粮食定量低,又没有别的东西可用来充饥。能救命的苦苦菜、车前草、蒲公英、茵陈蒿等已挖完了,庄户人家便在劳动之余到野外将秋收后的庄稼地再翻捡一番,干瘪的秋茄子、干萝卜、白菜帮子……能捡的、能挖的都搜刮干净。由于极度少粮缺粮,石磨也就配不上用场。
石磨,最初叫硙,汉代才叫做磨。它是最原始的一种面粉加工机械。石磨由磨台、磨盘组成。加工面粉时,将要加工的粮食倒在磨盘的石孔处,给毛驴脖颈扎好拥脖,套上套簧,由一根木棍衔接套簧与磨盘,然后蒙眼壳一罩,农妇“得啾”一声吆喝,毛驴便极听话极熟练地绕着石磨走动起来。于是,白花花的面粉从磨口中吐了出来。
磨随驴转,驴跟磨走,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一个旋律,枯燥且单调。驱赶驴子的娃娃们是最耐不住寂寞沉闷的,就亮开稚嫩的嗓子,唱一曲祖传的歌谣:
走呀走,转呀转,
磨儿随驴走,
驴儿跟磨转;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小媳妇磨成了老婆婆,
小伙子磨成了老汉汉,
还没有走到头,
还没有转到边。
……
我家居住在村东的一处老宅子里,石磨就在院子东北角的一个窑洞里。而今,窑洞早已坍塌,但石磨还在,它虽已废弃不用,但就是这块石头,却见证了人类社会的历史沿革,见证了家族的岁月风雨;就是这块石头,伴我度过了不堪回首的童年时代,唤起了我遥远而荒芜的记忆。没有粮食,为了充饥,母亲只好把生产队分来的洋芋切成薄片,晒干弄碎,再磨成粉状。一次,拉磨的毛驴故意恶作剧,一撅屁股,一团驴粪滚进磨槽。待我发现,那团热气喧腾的东西已是面貌全非。为此,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屁股上被母亲拧出几处好久不曾褪色的紫印。
有时生产队耕地活儿忙,借不到驴子,推磨便成了我和弟弟的必修课。天刚蒙蒙亮,我们还在酣睡中,就被母亲一声接一声的“快起来,推磨去”唤醒,不论多么不情愿,都要揉着睡意惺忪的双眼一步步挨向磨道,抱起磨棍,推着沉重的磨盘一圈又一圈地转。往往是一盘大磨推下来,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日月相催,时序递嬗。不经意间,几十年过去了。那台石磨,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窑洞的角落里。它闲置在那里,经历着岁月的风雨,经历着伤痛和无奈,渐渐地老去了。我曾试图寻找它往日的风采,已不可能。倒塌的磨台、满身的沟壑,还有被泥土尘封的磨眼、被岁月风化了的磨棍、磨绳……
如今,人们的生活好了,那“糠菜半年粮,鸡屁股当银行”的日子已成为过去,现代化的磨面机代替了原始的石磨,但我知道那隆隆的磨盘转动声,会永远响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