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山外那撩人眼红的大世面之后,每每用心去想、去咀嚼的却是我那历经着艰难蜕变而格外令人留恋的山沟里的故乡。
这里曾是一片恓惶,一抹苍凉。是造山运动时节造物主有意,抑或他精力不济时的喘息?山成了一个个沉重的句号,构造出“郭家湾”“刘家垴”“羊路沟”这些奇特的“杰作”。封闭里的抗争在乡亲们的希冀中轮回。祖辈们背着大山艰难地喘息,父辈们喊山的声音,震颤着山崖,脊背变成了一座座褶皱的山峰,但却总也是养活不了痩羸的光阴。
记忆中的故乡好平静。平静得像村边河里的水,有风也掀不起浪。平日里,太阳撑到山背上,乡里人就下地了。这时庄子里除了鸡鸣狗叫娃娃闹,间或一两声吆牲口喊娃娃的声音,便是大山似的无声无息。但夜幕降临,随着最后一盏灯的熄灭,整个村庄就和天地合成一体了。故乡人就在这无声无息的大山中过着日子。日子和河水一道静静地流,流过一代又一代。
故乡,是用一座一座山头砌成的。进村是山,出村还是山。通往山外的路细细的,像竹篾片儿一般,在山顶与山谷间盘卧。
故乡人家极不规则地散落在沟沟岔岔、崖边坡根。就在这山沟里,只是风调雨顺,就有你寻找的古朴,就有你陶醉的田园。不论张王李赵一律儿按一家的辈分称呼。劳作之余,乡里乡亲、公婆叔伯、兄弟妯娌、男女老少便凑到村边那棵大树下拉呱。于是一个个嚼不烂的故事,从男人们发烫的旱烟锅中磕出,从女人的针钱篮里溢出。一天两顿饭大都在此“会餐”。张家煮洋芋李家擀面条,一顿饭,可尽尝一村的酸甜苦辣。最难忘那些大爷叔伯们,猛地来了精神儿,便吼一声土生土长的秦腔,听起来惬意又过瘾。有谁还记得一年的艰辛和苦衷?茂腾腾的后生,唱一曲“黄土高坡”,更觉心里舒坦。高兴时,提一瓶“老白干”,老哥们头对头三个一撮四个一对,小哥儿们则“高升五魁”,杀声连天……苦闷了或跟人怄气了,饭也不吃,百样的事也不管,睡他个三天两夜就好了。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乡。而眼前的故乡已是另一番景象:山上树木繁荫,花草丰茂,山腰上层层机耕人造带子田,犹如嫦娥舞动着的飘带和裙裾,不由使人想起宋代诗人杨万里“无边绿锦织云机,全幅麦罗作地衣”的诗句。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家乡人的梦。波兰人的成套精淀粉深加工设备从遥远的东欧运送到这里,故乡的洋芋、白豌豆便被加工成精淀粉、龙须粉丝等系列产品运往山外。故乡再也不显寒碜。家家拉上了“话匣子”,致富的信息也灵了。好多人走口外,闯深圳,过去低矮的泥屋和小巷被红砖瓦房和现代化的建筑群所吞噬。乡亲们买上了彩电、冰箱、洗衣机……
邻居三叔笑呵呵地说:“尔格年龄也大了,再不用到戏台子底下‘挤灯口’了,躺在炕上就把戏瘾过了。”对门爱说爱笑的丁旺嫂还是当年的精明,听说她的养鸡场办得很红火,成了村里有名的“大款”……
咀嚼着这嬗变过程中的故乡的历史,我仿佛听见故乡前进的脚步声。但愿这安居乐业的日子不散,越过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