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我这个年龄以上的人一样,我对于野菜的情感,是刻骨铭心的。它曾经在我们的生命中扮演过主食或相当于主食的地位的,那是一个时代的特征和无奈,也是我们生命中百味交集的沉甸甸的思索。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国家还没有从治理战争的创伤中缓过劲来,经济还不发达,尤其是在农村,生产力还很落后,再加上“****”,使得农民的负担超过了实际所承受的能力。农民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即使丰收年,在缴过公粮和爱国粮、卖过余粮和留够次年的种子后,留足农民口粮的政策就大大地打了折扣。一到春天,不少农户就陆续缺粮,青黄不接。也就在这个时节,野菜帮助憨厚朴实的家乡人度过了那缺粮少菜的日子。
那时,我家十几口人全靠父母挣着一个工日还不值一毛钱的工分来养家糊口。由于过度劳累,父亲的腿走起路来已不大灵便了;母亲承受着艰辛的生活重负,她除了坚持出满勤、挣工分,还要操持繁杂的家务,家中没有粮吃,母亲的愁思常常因断炊而像秋天的毛毛雨。
人说神农尝百草,儿时我尝遍了可以果腹的各种野菜,如蒲公英、茴条、野韭菜、野小葱、苜蓿、苦苦菜……在山里人吃过的野菜中,吃得最多时间最长的还数苦苦菜,当地人叫苦苣菜。
每到春天,苦苦菜便从山地里钻出了嫩嫩的新芽,渐渐地叶子泛绿了,淡淡的绿,泼墨似的泻开来,唱着一支幽香的歌。这是苦苦菜采摘的最佳季节。每天放学后,我就和村上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山野挖苦苦菜。起初,由于我还不完全认识哪些是苦苦菜,哪些是杂草,哪些是毒草,有时就把一些类似苦苦菜的植物挖了回来。可我的母亲一点儿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相反,她还像老师一样,说明我挖回来的那些不能食用的植物分别叫什么名字。后来,在一个星期天,母亲特意把我带到野外,一同挖苦苦菜。现在想起来,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在母亲的耐心指教下,我逐渐认识和熟悉了故乡的苦苦菜,还有一些致人毙命的毒草。
苦苦菜的汁液是白色的。小时候把苦苦菜根部断裂处流出白色的汁液,总以为是乳汁,尝一口却又苦又涩。可在那饥饿的年代里,它却成了家乡人救命的“粮食”。在炎热空寂的中午,在黄昏薄暮,我常奉母亲之命,偷偷地溜进生产队的麦田里去挖苦苦菜。那紫红的菜芽儿刚从地面探出小脑袋,铁铲挖下去,便露出白胖胖嫩生生的菜茎。不大一会儿,贴身的肚兜兜里,便被苦苦菜塞得鼓鼓的,仿佛是个快要分娩的婆姨。这样次数多了,偶尔也有被看田人发现的。他们怜悯我年纪小,不忍心打我的屁股,便狠狠地训斥一顿,并威胁我要告老师,让我将肚兜里的苦苦菜掏出来,扔在地上,也就完事了。看田人一般都是队上壮实强横的光棍汉,由于是光棍汉,常要受****之火的煎熬,他们的赌注便专下在姑娘、媳妇身上。若是谁家的姑娘、媳妇被逮住,那可是在劫难逃了。“你说吧,怎么办?是公了呢,还是私了?”姑娘、媳妇经他一吓唬,精神的堤防已经崩溃,瑟瑟抖着如猫爪下的小鼠,只好乖乖地顺从,等着他们占便宜,饥饿将人的羞耻之心饿麻木了。尽管如此,村子里的姑娘、媳妇还是不得不冒这个险。毕竟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至于受辱,既然生而为人,那是免不了的。
苦苦菜是最普通的野菜,也是山野和田地里长得最多的,缺粮的日子里基本上全靠这种野菜度过。用这些野菜制作的浆水菜,清热解毒,很有特色,看起来绿绿的,吃起来酸酸的,而且口感不错。用浆水菜做的浆水面,还是家乡一种有名的小吃。在我的老家“西海固”,谁家的浆水做得好,谁家的小媳妇在村子里就很有面子。
等到立秋之后,满山遍野的苦菜花放出一片金黄,花的芳香,幽幽的,淡淡的。许多漂亮得令人心醉的蝴蝶,在那金黄的花海上翩跹起舞。但这时,苦苦菜的茎秆已变得挺拔而坚硬,人已不能食用了,它是牲口的最佳饲草。那些马骡驴牛,只要嗅到它的气息,就忘记了一切,你就是锐鞭钝棒打在它身上,它也要拽上几口,香得直喷鼻息。
家乡的土地贫瘠,十年九旱。秋天收获的粮食少得可怜,即使勒紧裤带俭省着过日子,到青黄不接时,大部分人家就得挨饿。人是铁,饭是钢啊!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期,连野菜都吃不上了,为此,我也吃过榆钱、榆树皮,还吃过用荞麦秆为原料制作的“代食品”。那一年,父亲患上了浮肿病。我的母亲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居家过日子的人,好强能干且人缘好。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真是太难为母亲了,但她老人家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始终是以乐观的精神面对艰辛的生活和困难。每年春夏,母亲就开始把采集的野菜晒成野菜干储存起来,准备在冬季里调剂着吃,以便多省下点粮食,保证在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够有粮吃。那时候,在我的心目中觉得母亲就是靠山,只要母亲在家,就不怕没有饭吃。她老人家把我挖来的苦苦菜,先用水冲洗,放到锅里煮熟,再放入冷水盆里浸泡,除去苦味,然后捏成菜团子;调点醋,放点油,撒点盐,或搅和点麸皮做成菜窝头,这就成了我们的主食。
岁月流淌,物换星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过去农民作为猪饲料或只能在灾荒之年拿来充饥的苦苦菜,现在却登上了大雅之堂,居然成了酒席宴上的美味佳肴。每当我在应酬中品尝那些我十分熟悉的野菜时,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怀,便会使我勾起童年与苦苦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