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渐渐地喝酒的机会多了,见到他人的醉态也就多了。大约几年前,同学聚会,一位朋友在他人的挑动下,和另一个“酒仙”比起酒量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两人均不服输,最后以猜拳行令来决定输赢。输者每次要喝两大杯,围观者都呐喊助阵。我这位朋友虽堪称海量,但终因“拳技”太低而渐渐地败下阵来。我们把他架出去,他却连连说“没醉”“没醉”,并一把拽住我的手说:“老兄,你是搞文学的,最近我写了篇东西已寄出去,题目是《酒与人生》。文中有句极精彩的话,叫‘隐私中的,才是最真实、最深刻、最美丽的人生’,若发表肯定能获奖,你说是吗?”当他第一句问我时,因为这些话有板有眼并合情合理,我还以为他是清醒的,我认真地说,“肯定能”。谁知他一字不变地重复着这一问题,此时我已知他醉入爪哇国了。微醉的时候,人是最纯真的。他虽醉却真,我虽醒却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敷衍又敷衍,场面好不尴尬。
据说喝酒也有职称,初级为酒徒,仅能喝数杯而已,且喝得干脆老实;中级为酒鬼,能豪饮,且猜拳行令无人可匹;高级为酒仙,此辈“酒”经考验,脱俗,忘我,纵情,既能豪饮,又能借酒而作壮举。历史上公认为酒仙者,有李白。他一向主张“圣贤多寂寞”,虽不为玄宗重用,却并无怨意。每日里出则游山逛水访朋友,居则饮酒赋诗著文章,只图个逍遥自在。此外,我的一位朋友也可破格晋升为酒仙,他喝酒引人着胜处是能进入神奇的“童话世界”。一次,朋友聚会,他在宴会上“关”打了好几轮,酒喝了数十杯,结果“落马”在回家的路上。乱呕猛吐,所吐酒菜被一小狗舔食,小狗也醉倒在他的身旁,他在昏睡中抱住小狗喃喃自语:“伙计,这么暖和,你还穿着皮袄。”这位朋友竟能创造“把小狗当成酒友”的奇迹,应当之无愧为酒仙。
在我看来,喝酒虽是男人的专利,但把酒喝到极处的,也不乏那些女中高手。我有一位朋友算是个能喝者,“拳技”也棒,至少可稳拿中级职称“酒鬼”。一次他和我去文联参加一个会议,宴会上,一位女士频频来敬酒,我们对她皆没有在意。宴毕,我那位酒鬼朋友轻蔑地对她说:“你来敬酒,你能喝酒吗?”那位女士甩过结结实实一句话:“酒精对我来说丝毫不起作用,咱们来比试比试。”顿时,场面热闹起来了。于是两军对垒,“战火”燃起,挑衅者不服输,硬着头皮和这位女士比起来。结果是“大战”十多个回合,我那位酒鬼朋友眼看要“壮烈牺牲”了,被众人架出,欲呕又呕不出,只能痛苦呻吟,犹如产妇难产般地在床上翻滚。我,看呆了,看醉了。而那位女士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跃跃然,又挑衅叫战其他男士去了。
我一直持女人不该喝酒的观点,认为女人一喝酒就没有女人味了。可后来我渐渐发现,在这个女人必须自己支撑自己,必须和男人一样为生计奔忙的社会里,即使不喝酒也很难保持女人味儿。现在几乎所有的女人,有文化的也好没有文化的也好,“温柔”都日渐递减。我已不止一次听男士们说,现在哪儿还有温柔的女人?连女人自己也说,温柔的女孩太少了。如此这般,女人喝酒渐渐被我所接受。所不同的是,每次宴会上,我看到女人来敬酒,就胆怯。
喝酒一般有四部曲:入席举杯,均显“花言巧语”,无非是说自己如何如何不行;待到三杯落肚,满座皆出“豪言壮语”,似乎要喝尽五湖四海,才显英雄本色;再过片刻,“胡言乱语”满天飞,斯文者骂,粗鲁者打,一场混战,杯盘狼藉;结局是“不言不语”,个个烂醉如泥。本来成熟的人是有饮酒之道的,比如立身须诚实,饮酒须狡猾。狡猾者往往后发制人,真诚者常常陷入对手的圈套。一般是真诚者斗不过狡猾者,狡猾者屡屡得手,拿到金牌。我也玩过狡猾,但却多次被对手灌醉。
我有个同事,也可算得是狡猾者。大学毕业后,他和爱人结了婚,阴错阳差,却一个北国,一个南疆,做了十年牛郎织女。为调动工作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可到头来还是“泥牛入海”。他有的是气只能憋在肚里,总没有胆量发作。有天晚上,他喝了酒,佯装醉态,摇摇晃晃来到主管人事的局长家,手舞足蹈,恶言秽语,扬言要放火毁屋,吓得局长大人一夜难以入睡,时刻担心失火。没过几天,调动的事儿就搞定了。这位老兄可谓乖角儿,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竟办成了事情,实在滑稽,令人捧腹。
在我们西海固,每逢新春佳节,探亲访友,大家凑在一起,不喝上几巡酒是称不上西海固人的。大杯小盏,猜拳行令,觥筹交错间,便个个陶陶然,乐融融,一年的欢愉艰辛不言在酒中。性情相投者聚在一起边喝边聊,或话叙桑麻,憧憬未来;或笑谈古今,臧否人物,在微醺的境界里神游,恍恍然欲仙,飘飘然如梦。那心境,那情致,何处再寻?西海固人,酒的外形,火的性格——坚韧、豪爽、憨厚、乐观,足以让外地人铭志心扉。若谁家娶媳妇,嫁闺女,乔迁新志,都要大操大办,图个快活,尤其酒是不能少的,无酒不成席。喜日子这天,若能灌醉十个八个,则是极大的乐事。高升五魁,六六大顺,吼声连天,劝酒者变着戏法劝,拒酒者变着戏法拒,宴会成了“劝”与“拒”的厮杀,文攻也可,武卫也可;动嘴也可,动手也可。胜者乐陶陶,败者醉醺醺。无论从前是冤家还是对头,此时陈谷子烂糜子都消融在酒中。活着,充分品尝生活的苦与乐;死了,就埋在家乡的黄土地,让青草来延续生命。
酒,这生命之酒,管它是甜是酸是苦是涩是辣,何不潇洒痛饮一回,喝他个一醉方休,也不枉到地球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