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校长家,少说也有十多里路,可是中午校长没有办酒席招待“检查团”的事,很快像一股风迅速吹到他家里。
几天前校长接到通知,上面组织的检查团要到各学校检查工作。校长在教职工会上刚读完通知,教师就议论纷纷:“不是刚检查过嘛,怎么又要来检查?”“什么检查团,还不是‘旅游团’‘吃喝团’。”本来挺肃静的会场,忽然间“骚乱”起来,然后像森林大火一样迅速蔓延。坐在后排的一位语文教师又说了句怪话:“‘蝗虫’又要飞来了。”大家马上联想到方成那幅“蝗灾”的漫画,都哄笑开了。校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批评那位语文教师。那位语文教师嘴里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那意思是说:“事实会替我说话的。”
上午9时,十几辆新款式的高级小轿车开进了学校。奇怪的是,学校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校内挂上“欢迎检查团来我校指导工作”等字样的大幅标语,显得冷冷清清。
座谈会是在临时当作会议室的一间教室开的。炊事员在门口给校长打了几次手势,他都没有看见,炊事员趁他把脸转向窗外时,使了个眼色才把他叫出来,低声问:“校长,中午吃什么?要买鱼买肉就得赶快派人上街,到时候拿不出来,你可别怪我!”校长对自己和被人嘲笑的不正之风拉扯在一起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更不愿看到会议上那位语文教师不幸言中的得意神色,便对炊事员断然说道:“什么也不买,平常吃啥就吃啥!”他不管炊事员在他身后把一双眼睛瞪得像两颗核桃,转身又进去开会了。
检查团中午吃了一顿小饭菜,下午就到邻近乡村的学校去了。那位语文教师走到他面前,跷起大拇指:“开会时你该批评我。”
这所学校距县城一百多里,校址是原来的知青农场,教室大多数是六七十年代的土木结构平房。由于多年没有修葺,风雨的剥蚀,墙壁已裸露。尽管条件很差,但教学质量在全县二十多个乡村中学算是佼佼者,每年都有许多学生考入高等学府。
当天不知谁把检查团来学校的事儿当作新闻告诉校长的妻子。下午放学后,他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家里,把车推到院子的墙根下,进门一看,桌上没有照例的晚餐饭菜。他妻子坐在院子里织毛衣,他的女儿刚回家在屋里看电视剧。女儿大学毕业已经两年了,还没有分配工作,暂时在镇上一家私营餐厅端盘子。他的大儿子这时早已收工回家,躲在屋里看一本侦探小说。四年前儿子就从部队转业回来。可一直没有安置工作,费了很大周折,才在乡办精淀粉公司当上了临时工。
他感到气氛不对,很有点“嫂不为炊,妻不下饪”的味道。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笑着说:“怎么还不做饭,让我的肚子唱‘空城计’呀!”
“你不给人家吃好饭,我也要让你饿肚皮!”妻子重重地甩过来这句话。
“这是怎么说的呀?”他不解地问。
“我说,你白活了几十岁,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现在谁人不请客送礼拉关系呀!村支书下队还要几菜几汤哩,人家上面来检查工作,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有的人提着猪头还摸不着庙门哩,你用蔫茄子烂黄瓜就把人家打发了?人家不说什么,那是打不出的喷嚏,你以为心头就不给你记一笔!”
“你倒是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都知道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种气氛。“不过你要我当‘墙头草’,去逢迎拍马,休想!再说称起称不起我还是单位上的头头,是党员,我总得坚持原则吧!”
“好一个公鸡头上的肉——官(冠),就靠你一个坚持原则!请客的照样请,你儿子不请那个精淀粉公司的经理,恐怕连一个临时工也找不上哩!”
“妈,你别说了,我爸也有他的难处。”儿子似乎更理解父亲。
女儿怕饿坏了爸爸,急忙把先前留下的饭菜重新在锅里热了一下,端了出来:“爸,你真像漂流了十几年的鲁滨逊才回到人类社会上似的。”
“唉!”妻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不怕穿小鞋,可也得替你两个孩子的工作想想。儿子回来四年多,还连一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女儿虽然考上了学,毕业到如今分配无着落,像你这样,上头有一万个指标也轮不到你名下。”
妻子的这番话,倒戳到了他的心病上,以致夹着的一箸焖茄子半天才送进口去。干了大半辈子教育,啥比人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参加了工作的,如今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都住着三室一厅的楼房,至少也是两室一厅的,可是自己妻子儿女四口之家还住在又黑又暗又潮又湿又有跳蚤蟑螂臭虫和耗子的一间13平方米的小矮屋里;一块儿毕业的同学,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家里早就电器化了,冰箱、彩电、音响、洗衣机,合理合情放在该放的地方,可自己家里一化也没化上;一块儿工作的同事,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跟自己一般大的,吃的喝的玩的都不知胜自己多少,生活也比自己浪漫和有色彩得多。可自己呢?虽然在粉笔生涯中跟学生打了三十多年交道,汗没少流,心血没少费,可如今连一个职称都评不上(因学历低)。
他吸了一支烟,看了看妻子,苦笑了笑,“好,算我没有能耐!”不觉地向自己发了句牢骚。他理解了妻子今天的牢骚,但他又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两部影片《孔繁森》和《远方的呼唤》里那个乡村教师,当时使他感动得流泪。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也许别人看来吃亏的事而对自己来说,却是一种追求。他心中的天平并没有因此而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