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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巴黎圣母院

[法]雨果

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伟大的诗人、戏剧家和小说家。

1827年,雨果发表了被称为浪漫主义宣言书的《〈克伦威尔〉序言》,这篇雄文猛烈抨击了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提出浪漫主义美丑对照的美学原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1830年,浪漫剧《欧那尼》的演出,标志着浪漫主义战胜了古典主义。青年雨果被尊为浪漫派旗手和领袖。

1831年,雨果发表小说《巴黎圣母院》,成为浪漫主义小说的范本。19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雨果发表了大量诗集和剧本。雨果的政治态度受母亲和父亲的不同影响,在君主立宪和共和政体之间多次摇摆。1851年路易·波拿巴政变,宣布成立第二帝国,雨果因反对帝制而被迫流亡国外,长达19年之久。流亡期间是雨果创作最丰盛的时期。他发表了诗集《惩罚集》、《静观集》和长篇小说《悲惨世界》(1862)、《海上劳工》(1866)、《笑面人》(1869)等杰作。

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第二帝国覆灭,雨果回到祖国。1874年,最后一部重要作品《九三年》问世。

1885年5月22日,雨果于巴黎病逝,享年83岁。

作品梗概

1842年1月6日,巴黎城在欢度主显节和愚人节。新当选的“愚人之王”——圣母院奇丑无比的敲钟人卡西莫多被人们抬着游行取乐。格雷弗广场上,以卖艺为生的吉卜赛少女爱斯美拉达带着小山羊轻快地跳舞。她动人的美貌和婀娜的舞姿博得了人们的赞叹。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张严肃而阴沉的面孔不时对少女发出恶毒的诅咒,使她不寒而栗。这就是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罗。美丽活泼的爱斯美拉达引起了他强烈的占有欲。他指使养子卡西莫多黑夜拦路劫持。宫廷卫队长腓比斯闻声相救,少女对这个年轻英武的军官产生了热烈的爱情。随后,她来到巴黎流浪人和乞丐的聚居地。穷诗人格兰古瓦误入“奇迹王朝”,就要被送上绞架之际,善良的少女为了拯救他的性命同意与他碎瓶结婚,却从不让他近身。

克洛德妒恨交加。他跟踪这对恋人,趁他们在一家小旅店幽会之机刺伤腓比斯,然后越墙潜逃,后又嫁祸爱斯美拉达。次日,在克洛德操纵下,宗教法庭认定爱斯美拉达是女巫,是她驱使黑衣魔鬼谋杀情夫。少女屈打成招,被判处绞刑。当天夜里,克洛德来到死囚牢,跪在爱斯美拉达面前坦白了他所做的一切,表露内心的巨大痛苦,声言只要少女以身相许,就能获救出狱,却遭到少女的愤怒斥责。行刑之日,卡西莫多劫持法场,把少女抱进不受法律管辖的“圣地”——圣母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成了她忠实的朋友和恭顺的奴仆。

克洛德乘人之危,企图占有少女,爱斯美拉达吹起铁哨,卡西莫多前来解救。爱斯美拉达要用短刀惩罚主教,被卡西莫多阻止。

克洛德淫心未逞,煽起宗教狂热,要法庭不顾宗教避难权逮捕爱斯美拉达。巴黎乞丐王国的流浪汉们为营救自己的姐妹,黑夜攻打圣母院。卡西莫多从钟楼上放下巨大的梁柱,放出滚沸的熔铅。国王下令派兵捉拿,三天内把她绞死。克洛德乘混乱之机,指使格兰古瓦出面劝说,将爱斯美拉达骗出圣母院,从后门渡河带走。

克洛德把少女带到绞架前,逼她在他和绞架之间作出选择。爱斯美拉达宁死不屈。克洛德气急败坏,把她交给隐居在广场旁的一个隐修女看管,自己去叫官兵。隐修女因15年前被吉卜赛人偷去了美丽的小女儿而对吉卜赛人恨之入骨,为此经常咒骂卖艺的爱斯美拉达。此刻,她突然发现即将被处死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女儿。母女重逢的激动变成了诀别的哀号。克洛德带官兵赶来,母亲竭力抢救女儿,被刽子手一脚踢开,头部触石而亡。

克洛德回到教堂钟楼上,对着脖子上套着绞索的爱斯美拉达发出一阵狰狞的狂笑。绝望的卡西莫多怒火中烧,把他从顶楼推下摔死。第二天,敲钟人便失踪了。

两年以后,在隼山的地窖里,人们发现了两具抱在一起的尸骨。一具显然是个畸形的男子。当人们试图把他们分开时,尸骨化作了尘土。

作品节选

第六卷

四 一滴眼泪回报一滴水

……

民众,尤其是中世纪的民众,在社会内部的行为犹如儿童在家庭里。只要他们仍旧处在这种蒙昧状态,道德上和智力上均未成熟,对于民众可以像对于儿童一样有个说法:

这个年龄不解同情心。

诸位已从上文看到,卡西莫多为众人憎恶,而且理由不止一端,皆可成立。人群中简直找不出一名观众没有,或者以为自己没有理由怨恨圣母院的驼背恶棍。看到他被押上耻辱柱,人人欢喜雀跃。他刚才受的酷刑以及刑后罚跪示众的可怜处境,非但没有打动群众的恻隐之心,反而为他们的仇恨增添几分欢乐,从而变得更加恶毒。

故此,借用法律界今天还在使用的行话,所谓“公愤”一旦平息,就该轮到无数私人来泄恨出气了。在这里和在司法宫大厅里一样,妇女最为厉害。娘儿们无不与他结下宿怨,有的因为他使坏,有的因为他丑陋。后一类女人尤其凶狠。

“呸!这反基督的嘴脸!”一个妇女喊道。

“骑扫帚柄的恶魔!”另一个叫嚷。

“好一副哭丧相!换了昨天,单凭这个你就能当选胡闹王!”第三个吼道。

“敢情好,”一个老妇人接话,“这就叫耻辱柱上的鬼脸,啥时候该你扮演绞刑架上的恶相?”

“啥时候该你顶着大钟埋在地下一百尺,该死的敲钟人?”

“竟然让这个魔鬼敲晚祷钟!”

“呸!聋子!独眼!驼子!怪物!”

“孕妇见了那张丑脸就得流产,什么医道药物都不如它灵验!”

那两名学生,磨坊的约翰和罗班·普斯潘,扯直嗓门唱起古老的民谣:

一条绳索

吊死呀绞刑犯!

一捆柴禾

烧死呀丑坏蛋!

千咒万骂纷如雨下,嘘声、笑声、申斥声起自四面八方,这里那里还有人扔石头。

卡西莫多耳聋,但是眼睛很亮。公众的盛怒不仅表达为语言,同样强烈地形之于色。何况石头砸在他身上,足以解释这般哄笑冲谁而来。

起初他坚持不为所动。他在掌刑吏的鞭打下挺住了,但是无数虫豸的叮咬使他失去耐心,终于忍不住了。阿斯杜里亚的公牛不怎么在乎长矛手的攻击,对犬吠和短戟的撩拨却大为恼火。

他先是用威胁的目光慢慢巡视人群。可是五花大绑使他动弹不得,单凭目光无力驱散搔咬他伤口的苍蝇。于是他奋力挣扎,拼命蹦蹿,直震得转盘的木轴格格作响。见他如此作为,观众的嘲讽和嘘声变本加厉。既然不能挣脱锁住猛兽一般禁锢他的桎梏,这可怜人重又安静下来,除了不时鼓动整个胸腔,挤出愤怒的叹息,他脸上毫无羞愧之色。这个人离文明社会太远,距自然状态太近,不解羞耻为何物。何况他畸形到这般地步,怎能感知耻辱?不过怒火、仇恨和绝望在这张狰狞的脸上缓缓堆起越来越浓的乌云,云中积聚的电荷越来越多,在他的独眼中射出千百道闪光。

然而,当一名神父骑在骡背上穿过人群时,这个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一会儿放晴。可怜的犯人从大老远瞥见这个神父和这头骡子,他的脸色就变得温柔。原先他怒不可遏,全身抽搐,此刻他面露奇怪的微笑,充满和蔼、宽容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柔情。像是救星驾到,这个不幸的人在向他致敬。不过,正当骡子走近耻辱柱,骑骡人足以认出犯人时,那神父却垂下眼皮,突然拨转方向走回头路,催促坐骑疾步离开,仿佛他急于躲开会使他难堪的要求,避免一个处于如此境地的可怜虫把他认出,向他致敬。

这名神父是副主教堂·克洛德·弗洛罗。

更加浓密的乌云降落在卡西莫多额际。有一忽儿功夫,他脸上仍保留微笑,不过已掺着苦涩,显得沮丧,十分忧伤。

时间推移。他跪绑在那里至少已有一个半小时了,一直心如刀割,备受虐待、嘲弄,而且差点没被乱石砸死。

突然他重又在锁链下骚动起来,用劲之猛,不顾一切,使他身子下面的整个木架都随着晃动。迄今为止他顽固地闭口不语,此时他打破沉默,用嘶哑的嗓子怒吼一声,听来更像是犬吠而不是人声,压倒了全场的嘲骂声。他喊道:“渴!”

这声惨叫非但没有打动观众的同情心,反而更加逗乐了梯子四周的巴黎平民。说句实话,巴黎的好百姓作为整体而言或聚集成群的时候,其残酷程度不亚于流氓无赖的可怕团伙。我们已经领读者见识过那个团伙了,他们无非是平民百姓的最底层。不幸的犯人周围没有人发话,除非是讥笑他居然还想喝水。也难怪,此刻他那副模样与其说可怜,不如说既滑稽又怕人:但见他憋得满脸通红,汗流如注,目光慌乱,嘴角因愤怒和痛苦而泛着泡沫,舌头拖出一半。还有必要实说,即使人群中有个把好心肠的男女市民想给这倒霉蛋端上一杯水,耻辱柱令人恶心的梯级周围弥漫的偏见如此强烈,任何人走近它都像沾上一分羞耻,足以使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也望之却步。

几分钟后,卡西莫多又以绝望的目光环顾全场,用更加揪心裂肺的声音再次喊出:“渴!”

众人报以哄笑。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劈面扔给他一块在沟水里浸泡过的抹布,叫道,“给,你这混蛋聋子!你可是欠了大爷我的情分。”

一个妇女朝他头上扔去一块石头:“看你还敢不敢半夜里敲断命钟,吵得我们不能安睡!”

“好啊!坏小子,”一名瘫子用力伸出拐棍,想够着他。“你还敢从圣母院钟楼顶上使坏,咒我们倒霉?”

“给你一勺水喝!”一名男子对准他胸口扔过来一个破瓦罐。“都是你从我老婆面前走过,就使她生下长两个脑袋的怪胎!”

“还让我的猫生了六条腿的小猫!”一个老妇人尖声怪叫,抛出一块瓦片。

“渴!”卡西莫多快喘不过气来,第三次高喊。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人群两厢闪开,给一个穿奇装异服的姑娘让出通路。她手执一面巴斯克鼓,一头角尖描金的白山羊跟在她后面。

卡西莫多的独眼一亮。来者正是他昨夜企图绑架的波希米亚女郎。他隐约感到,自己正是为了这起争斗而受到惩罚。其实大谬不然,他受刑是因为他不幸是聋子,而且审判他的法官也是聋子。他不怀疑那姑娘也来报仇,会像其他人一样给他吃苦头。

果然,他见她三步并两步登上梯子。愤怒和怨恨使他窒息,恨不得震塌耻辱柱才好。假如他的独眼的闪光有雷电的威力,埃及女郎未等踏上平台,早就被他殛为齑粉了。

她一言不发,走近犯人。后者为躲开她,徒然扭动身躯。她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水壶,温柔地送到不幸人枯焦的唇边。

于是,一颗硕大的泪珠在这只迄今为止完全干涸,似经火烧的独眼里滚动,顺着这张因绝望而久久抽搐的鬼脸缓缓淌落。可能这是那苦命人平生第一次流泪。

此时他竟忘了喝水。埃及女郎有点不耐烦,噘一下嘴,然后浅浅一笑,把壶嘴贴紧卡西莫多那张龇牙的大嘴。他大口大口地畅饮,早就渴得火烧火燎了。

不幸的人一喝完,便伸出乌黑的嘴唇,想要吻吻刚才给他救援的美丽的纤手。可是那姑娘也许犹存戒心,想起昨夜的暴力企图,急忙把手缩回去。她的动作之惊慌,像儿童害怕被野兽咬伤。

可怜的聋子只得死死盯着她看,那目光中满含责怪和一种无从表达的忧伤。

一个如此鲜嫩、清纯、妩媚,同时又如此柔弱的美丽少女,似这般虔诚地救援集偌多不幸、畸形与凶恶于一身的怪物,这样的场面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动人的。出现在耻辱柱上,这场面更为壮丽。

连这帮民众也受到感动,鼓起掌来,齐声喝彩。

正是这个时候,坐关修女从地洞窗孔瞥见埃及女郎站在耻辱柱平台上,才向她念出连声毒咒:“该死的埃及娘们儿!该死!该死!”

第十一卷

一 小 鞋

……

可怜的埃及姑娘见自己单独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不由全身哆嗦起来。她想说话,喊叫,呼叫格兰古瓦,但舌头不听使唤,嘴唇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忽然,她感到陌生人抓住她的手。那是一只冰冷的手,但很有劲。她的牙齿直打架,脸色变得煞白,比照在她身上的月光还要苍白。那人一句话也不说。他拽着她的手,开始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就在这时,她隐约感到,命运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已无力反抗,任人拖着走。他在走,而她在跑。这里的河岸有点上坡。但她却觉得是在下坡。

她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行人。河堤上空无一人。只听到旧城那边喊声震天,只感到那边的人在火光中蠕动,她与那里仅有塞纳河河汊的一水之隔从那边传来她的名字,混杂在处死她的呼喊中。她的目光所及,巴黎其余地方都是大团大团的黑影。

这时,陌生人仍然拽着她,还是沉默不语,走得还是那么快。她走着走着,脑子里一点记不清这些都是什么地方。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时,她突然一挺身子,使劲喊了起来:“救命啊!”

那个窗户里的市民打开窗户,穿着衬衣,拿着油灯走近窗前,痴痴地看着河堤,说了几句什么,但她没听到。那人重新关上窗户。这最后一线希望之光也熄灭了。

黑衣人一字不吐,紧紧拉着她,走得更快了。她不再反抗,跟在后面,已经彻底垮了。

不时,当她恢复一丝气力后,便问:“您是谁?您是谁?”由于路面崎岖,加之跑得气喘吁吁,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那人不回答。他们一直沿着河岸跑着,来到一个较大的广场上。那时有一点月光。这就是河滩广场。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黑十字架,那是绞架。她认出了这些,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那个男人停了下来,转身对着她,掀起风帽。“哎呀!”她一下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我早知道又是他!”

他就是教士。他的模样像个鬼魂。这是月色照射的结果。在这种光线下,似乎只能看到万物的幽灵。

“听着,”他对她说,而她听到这催命的声音,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已经好久没听见这声音。他继续说着,声音急促,断断续续,显示出他内心深处异常激动。“听着。我们在这里。我要跟你说话。这里是河滩广场。这里是个端点。命运将我们拧合到一起。我将决定你的生命你呢,将决定我的灵魂。这里只有广场和夜色,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那你就听我说。我跟你说……首先,别跟我提起你那腓比斯。(说到这里,他走来走去,像个不能停在原地的人一样,然后把她拉到身边。)别跟我提他。知道吗?你要是说出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做,但反正是很可怕的。”

说罢,犹如一个物体找到了重心,他又变得纹丝不动。但他的话语还是充满激动,声音越来越低沉。

“别把头转过去。听我说。这是严肃的事情。首先,事情的经过是这样。这一切并不可笑,我向你保证。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提醒我一下!哦!高等法院作出判决,要送你上断头台。我刚刚把你从他们手中营救出来,但他们又来追捕你。看吧。”

他用胳膊指指城岛。确实,搜捕似乎还在进行。叫喊声越来越近。河滩广场对面的副将署箭楼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可看到士兵们在对面河岸上奔跑,手中拿着火把,高喊:“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在哪里?绞死她!绞死她!”

“看到了吧,他们在追捕你,我没撒谎吧。我,我爱你。别开口,如果是要对我说你恨我,最好别说话。我下了决心不再听这话。我刚刚救了你的命。先让我说完。我完全可以救你。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办到。”

他猛然停住。“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跑着,也拉着她跑,因为他不放开她,径直向绞架走去。他指着绞架,冷冷地说:“在它和我之间选择吧。”

她挣脱他的手,扑倒在绞刑架下,吻着不祥的石基。然后,她半转她那美丽的头,从肩膀上面看教士,那神情真像圣处女蹲在十字架下。教士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指还指着绞架,像一尊雕像保持其姿势。

终于,埃及姑娘对他说:“它还没有您可怕。”

于是,他放开她的手,非常沮丧地看着石板地。他喃喃地说:“假如这些石头能说话,肯定会说,这个男人真不幸。”

他继续说着。姑娘跪在绞架前,长长的头发披在身上,任他说,不打断他。现在他的声调既委屈又温柔,与他脸上高傲严酷的表情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真的。我的内心在燃烧,只是没让它露出来!唉!姑娘啊!我日日夜夜,是的,日日夜夜,这难道不值得一点怜悯吗?啊!我太痛苦了,我可怜的孩子!这是值得同情的事,我向您保证。您看到了,我和您说话很温柔。我很希望您不再讨厌我。说到底,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不是他的过错!啊!我的天主!怎么?您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您一直恨我!这就完了!就是这个让我变坏的,您知道,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您就是不看我一眼,是吧!当我站着和您说话,在我们两人的永生的边缘颤抖时,您也许在想别的事!尤其别提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您脚下,不是嘛!我真想亲吻您的……不是您的脚,您不愿意,我想亲吻您脚下站过的那块土地,不是嘛!我要像一个孩子那样哭泣,我要从我的胸腔里掏出……不是话,而是我的心和五脏六腑,为了向您表明我爱您。可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没用!然而,您的心灵里只有温柔和宽容,您焕发出最美丽的柔情,您完完全全甜蜜可爱、心地善良、慈悲为怀、楚楚动人。啊!您只对我一个人坏!唉!命运在捉弄啊!”

他用手捂住脸。姑娘听他哭泣,这还是第一次。他那样站着,一声声抽泣使他颤抖,比跪着时更加可怜,恳求更强烈。他就这样哭了好一会。

这第一阵眼泪过后,他接着说:“算了!我找不到话说了。不过我倒是好好想过该对您说什么。现在我在发抖,在战栗,我在关键时刻垮下。正当我感到有样崇高的东西包容着我们,我却说话结结巴巴。啊!如果您不可怜我,也不可怜您自己,我立即就会跌倒在这石板地上。别把我们两人都给毁了。您要知道,我是多么爱您!我有怎样一颗心呀!啊!我已没有任何美德!我已彻底自暴自弃!作为博士,我践踏了学问作为绅士,我毁了我的姓氏作为教士,我把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我向天主脸上吐痰!妖女啊,这些都是因为你!我想更加配得上你的地狱!而你却不要我这罪人!唉!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这又是,又是一样更可怕的事,啊!更可怕呀……”

说这最后一番话时,他的神情变得完全麻木。他沉默了一会,接着又说,似乎在对自己说,但声音很高:“该隐,你把弟弟怎样了?”

又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我把他怎样了,主啊?我收养了他,我把他带大,给他吃的,给了他爱,把他当成偶像,可我把他杀了!是的,主啊,刚刚在我面前,就在您的房子的石头上,人家摔碎了他的脑袋,都是因为我呀,因为这个女人,因为她……”

他的眼色惶恐不安,声音越来越低,他机械地重复了好几遍,间隔很长,仿佛一口钟在延绵着最后的颤动:“因为她……因为她……”然后,他的舌头再也组合不出任何声音,不过嘴唇还在不停地蠕动。突然,他双腿一软,像件东西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埋在两膝之间。

姑娘把脚从他身下抽出来,这一摩擦使他清醒过来。他慢慢地用手摸摸自己凹陷的脸庞,惊愕地盯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发现手指湿了,喃喃地说:“什么!我哭了!”

他突然转向埃及姑娘,焦虑的神情无法形容:

“唉!您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我哭!孩子,你知道眼泪就是熔岩吗?难道不是吗?你恨的人身上任何东西也打动不了你。你看着我死去,却在笑。啊!我可不愿看着你死去!说一句话!就一句原谅的话!你不用说你爱我,只要说你愿意爱我,这就够了,那我就马上搭救你。否则……唉!时间不等人,我以一切神圣事物的名义恳求你,别等我再次变成石头,就像这要你性命的石头绞架一样!想想吧,我手里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命运,我可以听任一切毁灭,这很可怕,在我们下面有个无底深渊,不幸的姑娘,我会跟着你一起掉下,永劫不返!说句善意的话吧!说一句吧!只要说一句!”

她张口回他的话。他急忙跪在她面前,准备以崇敬之心接受她的话,也许是动情的话,这话将从她嘴里出来。她对他说:“您是个凶手!”

教士发狂地把她搂在怀里,开始狞笑起来。他说:“这个,是呀!我一定要得到你。你不愿意我做你的奴仆,那就让我做你的主人。我会得到你的!我有一个窝,我要把你拖去。你要么跟我走,你必须跟我走,要么我把你交出去!美人儿,你要么去死,要么归我!你属于教士,属于叛教者,属于凶手!从今晚起,你听到了吗?来!开开心!来!吻我呀,疯姑娘!坟墓和我的床由你挑!”

他的眼睛中闪烁着龌龊而又疯狂的火花。他那淫秽的嘴唇吻红了姑娘的脖子。她在他怀里挣扎。他把她身上吻得尽是唾沫。

她喊道:“别咬我,魔鬼!啊!可憎的恶心的教士!我要把你肮脏的灰头发拔光,一把一把扔在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放开姑娘,神情阴沉地看着她。她自以为得胜,继续说:“我告诉你,我属于腓比斯,我爱的是腓比斯,只有腓比斯才英俊!你,教士,你是个老头!你丑极了!滚开!”

他猛叫一声,就像一个不幸者受了炮烙那样。“去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她看到他那恐怖的目光,想逃走。他一把揪住她,使劲摇晃着,把她摔倒在地,拽着她美丽的手,在石板地上拖着,快步朝罗朗塔楼拐角处走去。

到了那里,他回过头来问她说:“最后一次问你,愿意属于我吗?”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于是,他高声喊道:“古杜勒!古杜勒!埃及姑娘在这里!报仇吧!”

姑娘感到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她一看,原来有只骨瘦如柴的胳膊从墙上的窗洞里伸出来,像一把铁钳夹住了她。

教士说:“抓紧点!她是在逃的埃及女人。别放开她。我去叫巡防队长。你会看到她被绞死的。”

从墙内传出一阵发自喉咙底的笑声,回答了这血腥般的话语。“哈!哈!哈!”埃及姑娘看见教士离开,朝圣母桥方向跑去。那边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姑娘认出是那个凶恶的坐关婆子。她吓得喘不过气,想挣脱开来。她奋力挣扎,拼命蹦跳,但另一位紧紧抓着她,力大无比。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卡着,隐陷进她的肉里,渐渐合围。这只手似乎已经铆在她的胳膊上。这比铁链、枷锁、铁箍更厉害,这是一把从墙里伸出来的铁钳,而且有生命和智力。

她已筋疲力尽,跌靠在墙上。这时,她感到死的恐惧。她想到生活的美好,想到青春,想看见天空和自然景色,想到爱情,想到腓比斯,想到一切消逝的东西,想到一切来临的东西,想到告发她的教士,想到即将到来的刽子手,想着竖立在那里的绞架。她感到恐惧爬到她的身上,一直钻到头发根里她听到坐关婆阴险的笑声,还轻轻对她说:“哈!哈!哈!你就要被绞死了!”

她如死人一般,转身朝窗子看去。透过窗栅,她看见麻袋女凶恶的面孔。“我什么事得罪您了?”她几乎毫无表情地问道。

坐关婆没有回答,开始嘀嘀咕咕起来,声调像歌,像发怒,像嘲笑:“埃及的女儿!埃及的女儿!埃及的女儿!”

不幸的爱斯美拉达低下头,头发盖住脸面。她知道,她惹上的并非血肉之躯的凡人。

突然,坐关婆叫了起来,仿佛埃及姑娘的问题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到达她的大脑似的:“你是说,你得罪我什么?噢!你怎么得罪了我,埃及女人!那好,你听着。我,我也有一个孩子!你明白了吗?我有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我跟你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安妮丝。”她茫然说着,并在黑暗中亲吻一样东西。“嗳!你明白吗,埃及的女儿?有人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把我的孩子偷走了,把我的孩子吃掉了。这都是你干的。”

姑娘像小羊似的回答说:“唉!我那时也许还没出生呢!”

坐关婆抢口说:“不!不对!你肯定已经出生了。你那时就在那里。我女儿也是你这个岁数!就是这样!我在这里已经十五年,十五年痛苦,十五年祈祷,十五年我用头撞四面墙。我告诉你,是埃及女人把她偷走的,你听到了没有?她们用獠牙把她吃了。你有心肝吗?你想想,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个吃奶的孩子,一个睡觉的孩子,她会是什么样。她是那么天真无邪!嗳!就是这个,人家抱走的、杀死的就是这个。仁慈的天主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该轮到我了,我要吃掉埃及女人。啊!要不是铁栅挡着,我真想把你咬个粉碎。我的头太大,伸不出去!可怜的孩子!她那时还在睡觉!即使她们抱她时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是白搭,因为我不在家!啊,埃及母亲们,你们吃了我的孩子!现在来看你们的孩子的下场吧。”

说着,她笑了起来,抑或说她咬牙切齿。在这张狂怒的脸上,这两件事情完全相似。东方开始破晓。青灰色的微光照着这一场景,广场上的绞架越来越清晰可见。另一边,在圣母桥附近,可怜的女犯似乎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

“夫人,”她双手合掌,双膝跪下,披头散发,吓破了胆,“夫人!饶了我吧。他们来了。我没做一点对不起您的事。您愿意亲眼看着我就这样惨死吗?您是有恻隐之心的人,我肯定。这太可怕了。让我逃走吧。放开我!行行好!我不想这样死去!”

“还我孩子!”坐关婆说。

“开恩啊!开开恩吧!”

“还我的孩子!”

“看在老天的分上,放开我吧!”

“还我孩子!”

姑娘再次跌倒。她筋疲力尽,全身散了架,眼光像墓穴里的死人那样白糊糊的。她哽噎着说:“唉!您在找您的孩子。我呢,我在找我的父母。”

古杜勒继续说:“把我的小安妮丝还给我!你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好,去死吧……我告诉你。我那时是个妓女,我有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被人拐走了。都是埃及女人干的。你很清楚你必须死。你的埃及母亲向我来要人时,我会告诉她:当娘的,瞧那个绞架!要不,还我孩子。你知道她在哪里,我的小女儿?瞧,我拿给你看。这是她的鞋子,是她惟一留下的东西。你知道另一只在哪里吗?要是知道,就告诉我,哪怕远在天边,我也要跪着爬到那里寻找。”

她这样说着,另一只手从窗子里伸出来,拿着一只绣花小鞋给埃及姑娘看。天已经亮了,完全可以看清形状和颜色。

埃及姑娘颤抖着说:“把这只小鞋给我看看。天主啊!天主!”同时,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急忙打开挂在脖子上、镶着绿玻璃的小荷包。

古杜勒吼叫道:“去!去!翻你那魔鬼的护身符吧!”突然,她停止说话,浑身发抖,从她的肺腑深处发出一个声音:“我的女儿!”

埃及姑娘刚刚从小荷包里拿出一只小鞋,与另一只完全一样。在这只小鞋上系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两句话:

同样小鞋一朝找到,

母亲向你敞开怀抱。

坐关婆的动作比闪电还快,早将两只鞋作了比较,看清了羊皮纸上的文字。她把脸贴在窗栅上,陡然容光焕发如身登天堂。她喊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埃及姑娘也叫了一声。

……

刽子手和兵丁钻进小屋。母亲没有作任何抵抗,只是向女儿爬过去,奋不顾身地扑到她身上。埃及姑娘看着士兵们过来,死亡的恐惧使她振作起来。她喊道:“母亲!”绝望的声音无法形容,“母亲!他们来了!保护我呀!”“是的,我的心肝,我在保护你!”母亲回答说,声音小得听不见。她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吻着她。她们两人都躺在地上,母亲遮在女儿上面,此情此景令人怜悯不已。

亨利叶·库赞从姑娘美丽的肩膀下将她拦腰抱起。当她感觉到这只手时,便叫了一声“哎哟!”随即昏迷过去。刽子手也禁不住心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身上。他想把姑娘抱走,试着掰开母亲的手,可是母亲的双手紧紧拴在女儿的腰部。她把她的孩子死死地抱着,怎么也拉不开。于是,亨利叶·库赞把姑娘拖出小屋,连着把吊在女儿身后的母亲也拖了出来。母亲也双目紧闭。

这时太阳正在升起。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远远观看在绞架地面上拖着的东西。因为这是特里斯丹管带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就不准好奇的人靠近。

各家的窗户上也没有人。只有在远处,在那俯瞰河滩广场的圣母院钟楼顶上的窗户里,天空中明朗的朝晖映托出两个黑的人影,似乎在向这边眺望。

亨利叶·库赞拖着那东西,在致人死命的梯子脚边停下,心里不胜怜悯,气也喘不过来。他用绞绳套住姑娘那可爱的脖子。不幸的孩子感到麻绳可怕的接触。她睁开眼皮,看到头顶上那石头绞架的消瘦的长臂。于是,她乱蹬乱晃,大声喊着,声音撕心裂肝:“不!不!我不要!”母亲把脑袋埋在女儿的衣服里,一言不发只看到她的身体在发抖,只听到她使劲亲吻着她的孩子。刽子手趁机把她紧抱女囚的胳膊用力掰开。也许她已筋疲力尽,也许她已经绝望,便由着他做了。于是,刽子手把姑娘扛在肩上,这迷人的女子在他宽大的头顶上折为两截,优美地垂落下来。然后,他的脚跨上梯子,向上面爬去。

这时,母亲蜷缩在地上,突然睁开双眼。她没叫一声,忽然一跃而起,表情恐怖,像一头食肉猛兽扑向刽子手,一口咬住他的手。这一切疾如闪电。刽子手痛得直叫。

助手们跑上来,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鲜血淋淋的手从母亲的牙齿间抽出来。她始终保持沉默。人家粗暴地把她推开,只见她的头沉重地摔在石板地上。别人把她扶起来,她又重新跌倒在地。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并没有松开姑娘,又重新沿着梯子向上爬。

(选自施康强 张新木译:《巴黎圣母院》,译林出版社,1995年版)

作品赏析

《巴黎圣母院》是浪漫主义小说创作的典型范本,集中体现了雨果早期的人道主义思想。

小说的中心主人公爱斯美拉达是集人类美德于一身的少女,是真善美的化身。被人道主义者视为永恒的美德她无一缺失。她慈悲、善良、纯洁、温柔她美丽活泼,无忧无虑,充分享受着生命给予的快乐。她一出场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雨果没有对其外貌进行直接描写,但巧妙地描写了与爱斯美拉达接触的每一个人。他们无不为其魅力所折服。爱斯美拉达的到来使格兰古瓦的宗教剧表演被迫终止,令其失去成名机会。但当他看到正旋转着、舞动着的超自然的生物时,这位流浪诗人、中庸哲学家也不能不为其倾倒,感叹其美丽、充满活力和生命力的结合,并紧随其后,穷追不舍愚人之王卡西莫多也被其美丽所震撼,愚顽的心灵放出睿智的光辉难怪国王卫队长腓比斯要起非分之想,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罗一见之下眼睛里便闪烁着“奇异的青春、狂热的生命、深沉的热情”。在她身上,外表美和内心美高度统一。她把爱与善献给了所有的人:从奇迹王朝的男女乞丐到巴黎的劳苦大众她与格兰古瓦素不相识,却为搭救她而碎瓶结婚奇丑的卡西莫多曾抢劫过她,她却以德报怨,在他受刑时送上救命的活水。对腓比斯她更是一往情深,纯洁真诚。她认为爱情是两人合而为一。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她从不怀疑那个军官会跟她逢场作戏,会背叛她、遗弃她,至死都对他保持着坚贞不渝的、炽烈的爱情。在克洛德的淫威和诱惑面前,她宁死不屈,痛斥他的卑劣行径,维护着自己做人的尊严。

作家把爱斯美拉达放在中世纪阴森黑暗的背景上,描写那个专制主义统治的、教会势力极为猖獗的社会是如何摧残、扼杀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纯洁、天真的少女的生命,从而对丑恶的现实提出强烈的控诉。作家同情弱小、疾恶如仇的人道主义激情跃然纸上。

克洛德·弗洛罗是小说的另一中心人物。在这个复杂的人物身上,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表现得更深沉、更凝重。雨果把人物放在多重的矛盾冲突中,放在广阔的社会背景和纵深的历史背景上,剖析人物灵魂堕落的原因,评判社会的罪恶。他曾是神学院一个苦修的优等生。18岁时“已精通四门学科”,很快在修道院引起敬仰和尊崇,成为青年学者、博士、副主教。他性格中既有好学、专注、虔诚、深刻的一面,也不乏慈悲和善良。当父母被瘟疫夺去生命后,他以兄长之爱抚育了襁褓中的弟弟,“人间感情对于他是一种奇特、甜蜜的体验”。他收养了因畸形而被遗弃的小卡西莫多,教他说话、念书、写字。格兰古瓦做佃农的父母先后死于非命,他6岁成了孤儿。克洛德帮助了他,给他知识和学问,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诗人、圣迹剧作者。但同时,小弟的放荡不羁使他觉得尘世的生活正如《圣经》所说充满罪恶和堕落,于是又不自觉地由重返尘世转向自觉地回归上帝的怀抱,对上帝的信仰更加坚定。

爱斯美拉达的出现使他看到了另一种尘世生活:透明、活泼、乐观、真诚。他的心灵又被开启了,想再回世俗社会获得“庄严的爱情”。这直接触及基督教“禁欲”的禁区,他内心的冲突也因此而更加深刻、复杂和痛苦。他最初想用驱逐、排斥的方法维系自己的贞洁,以为赶走吉卜赛女郎就可以斩断外界的诱惑,但被人性唤醒的生命激情显示出如此强烈的冲击力,使克洛德苦苦挣扎在宗教与人性、灵与肉两种需求中间不能自拔。他带着对上帝的忏悔向爱神屈服,决计放弃圣坛,从副主教的位置上逃走,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然而很不幸,他的神职角色并没有因此而淡化。长期的僧侣生活和性爱压抑使他未老先衰,30岁上下已经秃顶,剩下的头发已呈灰色,开阔的额头上已经开始起皱。这是一个被压抑扭曲而过早衰微的生命。他身上的黑色教袍就是宗教压抑的象征和外化。单纯的爱斯美拉达几乎本能地厌恶他的教袍,对这个冷漠、凶险而神秘的人充满恐惧和憎恨。克洛德重新用基督教义谴责自己的爱情需求:“我已没有任何美德!我已彻底自暴自弃!作为博士,我践踏了学问作为绅士,我毁了我的姓氏作为教士,我把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我向天主脸上吐痰!妖女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于是,他抱着谁也别想得到她的阴暗心理,化爱为恨,勾结王室,把爱斯美拉达送上了绞刑架,成了残害无辜的千古罪人。由此暴露出性格中自私、虚伪和残忍的一面。

克洛德这个形象兼有受害者和魔鬼双重身份。对于宗教禁欲主义,他命运凄惨,宗教否定他的基本欲求,毁灭了他的人性,使他的灵魂和肉体永远处于尖锐的冲突和分裂状态,造成了他的悲剧。这是对宗教禁欲主义的全面否定和辛辣嘲讽。对于爱斯美拉达,他又像魔鬼一样,以宗教害人,罪孽深重。他的变态人格包含了灭绝人性的疯狂和残忍,他勾结法庭、军队一起迫害爱斯美拉达,造成了少女的悲剧。这个形象集中体现出中世纪教会黑暗、残暴和虚伪的社会本质。

雨果早期的人道主义思想是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思想一脉相承的。他赞美普通人,肯定人的自然欲望,肯定人有享受现世幸福的权利。他反对宗教禁欲主义、蒙昧主义,要将人类从宗教精神的枷锁下解放出来。他以全美的艺术形象和深邃的思想力量,沉重打击了宗教势力和封建势力。因此《巴黎圣母院》成了当时法国进步文艺的代表。

雨果在酝酿和创作《巴黎圣母院》时,正是波旁王朝复辟、宗教反动势力十倍疯狂地卷土重来的时期。他目睹了专制复辟时期宗教反动势力嚣张的罪行。“压迫本身就产生了对自由的渴望”。人道的雨果提出了“浪漫主义,其真正的定义不过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战斗口号。《巴黎圣母院》中所表达的思想正反映了巴黎民众与日俱增的不满和对自由的渴望。小说出版之日,正逢群众捣毁巴黎大主教院的一天。

《巴黎圣母院》是一部浪漫主义艺术杰作,它集中体现了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提出的美丑对照原则:“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在人物塑造上,从人物自身到人物与人物之间,都呈现出美丑对比、善恶对立的美学特质。卡西莫多处在社会最底层,他身体畸形,相貌奇丑,生来就遭受世人的鄙弃和凌辱,长期孤独、麻木、自卑地生活在圣母院钟楼上。最初,他对世人回报以同样的仇视和凶狠。在示众行刑之时受到爱斯美拉达义举的感化,长期被压抑的人性开始复苏,显示出一个纯净无私、正直善良的灵魂。他从绞架下救出爱斯美拉达,躲在暗处悉心守护着少女,替她为腓比斯送信,向克洛德复仇,最后殉情而死。他用爱和善向邪恶和残忍发出了抗议,于是“渺小变成伟大,畸形变成美好”。这样的结局表现了作者要给恶者以惩罚,给善者以慰藉的愿望。与卡西莫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外表英俊潇洒、内心丑陋肮脏的腓比斯。他轻浮放浪,最初对爱斯美拉达情意绵绵,却不敢出庭为少女作证,洗雪冤狱在少女面临绝境盼他来营救时,他却听从国王的命令带领卫队前去抓捕她在少女被押上绞架时,他却和新婚的贵族小姐一起站在露台上冷眼旁观。他是促成爱斯美拉达毁灭的又一凶手。他从另一侧面印证了雨果的创作主张:“取一个道德上最畸形的人物,加以体态的美和雍容华贵的风度,使其罪过更加突出”。

人物之间也呈现出一种辩证的对照关系。爱斯美拉达象征真善美,克洛德代表假丑恶同样容貌俊美,爱斯美拉达忠贞不渝,腓比斯放荡轻浮爱斯美拉达义重如山,格兰古瓦恩断义绝爱斯美拉达美丽妩媚,卡西莫多丑陋可怕,却都有一颗善良仁慈的心灵。卡西莫多人性复归,克洛德人性异化卡西莫多外表丑而内心美,腓比斯外表美而内心丑同受爱斯美拉达恩惠,卡西莫多知恩图报,自我牺牲,格兰古瓦自私怯懦,贪生怕死。

在叙事结构和场面描写上,雨果也极尽浪漫主义的强烈对比、丰富想象、大胆夸张等艺术手法之能事,铺张扬厉,挥洒自如。小说以宗教盛会的欢乐气氛开头,以少女凄凉惨死的悲剧结尾格兰古瓦“怪厅”受审之离奇,卡西莫多广场受审之荒诞,爱斯美拉达法庭受审之悲惨圣母院的巍峨壮美与绞架的阴森恐怖、奇迹王朝的离奇怪诞“乞丐王国”自由平等,互助互爱,爱斯美拉达得到尊重和爱护,路易十一的封建王朝内部互相倾轧,血腥屠杀民众,将爱斯美拉达迫害致死。多重对照构成了反差强烈、色彩斑斓的巴黎生活画面,形成了一种审美意境,极富艺术感染力。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