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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包法利夫人

[法]福楼拜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是19世纪中叶法国最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他1821年12月12日生于法国上诺曼底滨海塞纳省鲁昂市,父亲为市立医院外科主任兼王家医学院院士。自幼在医院长大,目睹死尸和解剖场景无数,迷恋浪漫作品,性情敏感而浪漫。1842年入读巴黎大学法学院,1844年因患神经官能症而辍学回乡,隐居克鲁瓦塞庄园。1846年在巴黎与女诗人路易丝·高莱相遇,此后两人恋爱九年。1849—1851年赴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土耳其、希腊、意大利等多国旅行,多有奇遇。他终生未娶,生性放荡,常以道德败坏自相砥砺。1857年发表《包法利夫人》,该作因“伤风败俗、亵渎宗教”而被当局指控,但因律师辩护出色而被判无罪。70年代时敌视巴黎公社,常对公社社员骂不绝口,赴巴黎期间常与屠格涅夫、左拉、都德等聚会,并成为莫泊桑的导师。在诗学上,福楼拜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反对作家有任何现实功利目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1857)、《萨朗波》(1862)、《情感教育》(1869)、《圣安东尼的诱惑》(1874)和《布瓦尔和佩库歇》(1881),中短篇小说《三故事》(1877)和蠢话录《庸见辞典》(1840—1880)等。其中《布瓦尔和佩库歇》是一部未完成的奇书,被法盖称为“人类白痴的史诗”。1880年5月8日,福楼拜突发脑溢血去世,终年59岁。

作品梗概

作品分为三部,由三十五章构成。

第一部写主人公爱玛和查理·包法利早年、婚前及婚后初期的生活。爱玛是拜尔托田庄富裕农民卢欧老爹的独生女。她13岁被父亲送到虞絮林修道院读书,接受贵族式教育。在那里,她偷偷阅读中世纪传奇和浪漫主义作品,崇拜古代贵妇人的生活方式,母亲死后,她被父亲接回家里。不久,卢欧老爹的一条腿摔断了,被乡村医生查理·包法利治愈,查理也爱上了黑发、美丽的爱玛。适逢查理死了妻子,他向爱玛求婚,被卢欧老爹应允。爱玛常常幻想爱情的浪漫,但在嫁给查理后,她开始厌恶他的容貌、平庸的谈吐和生活习惯,极力摆脱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正当爱玛烦闷之际,渥毕萨尔的昂代维利耶侯爵邀请他们参加晚宴。舞会上,爱玛被侯爵家的豪华排场所震撼,她与英俊潇洒的子爵跳舞,幸福极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捡走了子爵丢弃的雪茄盒,以备日后遐想回忆。不久,爱玛又陷入了深深的烦闷。

第二部写爱玛与罗道耳弗的偷情。为让妻子快乐,查理从道特搬家到永镇。初到永镇,查理夫妇与药剂师郝麦和法律实习生赖昂交往甚密。爱玛与赖昂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相谈甚欢,互有好感,但行动畏缩,均不敢越雷池一步。为摆脱痛苦,赖昂离开永镇回到了巴黎。不久,爱玛遇到了于歇特的庄园主罗道耳弗。罗道耳弗是风月老手,在找查理看病时,他被爱玛的美貌所吸引,产生了勾引的念头。在永镇举办的一场农业展览会上,罗道耳弗借机追求爱玛,表达爱慕之情,爱玛被他深深打动,成为他的情妇。他们经常幽会,甚至计划私奔。但罗道耳弗厌倦了爱玛,在给她写了一封信后便不辞而别,去鲁昂寻找其他情妇。爱玛大病一场,决定痛改前非,开始新的生活。查理为了让妻子开心,带她去鲁昂看戏,不料在剧场,爱玛遇到了曾为之心动、现在回鲁昂办事的赖昂。

第三部写爱玛与赖昂的偷情及爱玛的毁灭。看戏后的第二天,爱玛独自留在了鲁昂,与离别了三年的赖昂颠鸾倒凤,坠入欲海。回到永镇后,爱玛借口到鲁昂学钢琴,经常与赖昂幽会,沉湎于爱情的快乐,这些从来没有引起查理的疑心。为了纵欲享乐,爱玛从时装商人勒乐那儿赊购了很多服饰,欠下大量债务,她甚至瞒着丈夫把房产抵押给了上门逼债的勒乐,并继续从勒乐那里赊购服饰。勒乐逼债未果,起诉到法院,扣押了包法利家的全部家产。陷入困境的爱玛先后求助于自己的两个情人,均被拒绝。绝望之余,爱玛吞下砒霜自杀。为了清偿妻子留下的债务,查理变卖了全部家产,不久伤心而死。他们的女儿被一个远房的姨母收养,后来被送进了一家纱厂。

作品节选

第一部 第八章

早晨三点钟,开始花色舞。爱玛不会华尔兹。人人跳华尔兹,侯爵夫人,连昂代维利耶小姐也跳。留下来的,只有住宿的客人,一共不过十二三位。

有一位跳华尔兹的,背心敞得开开的,就像照胸脯裁成的一样,大家顺口称他“子爵”,邀包法利夫人跳过一次舞,现在又来邀她,答应教她,还说她会跳得好的。

他们开始慢,后来快了。他们旋转,样样东西围着他们旋转,灯、木器、板壁和拼花地板,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走过门边,爱玛的袍子,靠下飘了起来,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一来一去,轮流捣动;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觉得头昏眼花,连忙停住。他们又跳起来,子爵转得越发快了,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时,头倚着他的胸脯。随后,他仍然转下去,不过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朝墙一靠,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就见客厅当中,有一位贵妇,坐在一张小凳上,三个跳华尔兹的男子跪在面前。她挑选子爵,小提琴又响起来了。

大家望着他们。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低下头,身子一动不动,他也一直是一个姿势,身子有些类似一张弓,胳膊肘放圆,下巴向前。这个女人,会跳华尔兹!他们跳了许久,人人累了,他们还在跳。

客人们又闲谈了一阵,说过再会,或者不如说是早安,这才走开睡觉。

查理扶着楼梯,累得腿也站不直了,一步一拖。一连五小时,他站在牌桌前面,看人斗牌,自己一窍不通。所以临到他脱靴子,如释重负,舒了一口长气。

爱玛拿一条披肩盖住肩膀,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头。

黑漆漆的夜晚,细雨蒙蒙。她吸着湿润的空气,风吹凉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的耳边鸣响。她尽力挣扎不睡,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境界,因为没有多久,她就非放弃不可。

天开始亮。她望庄园窗户望了许久,试着猜测她这一夜注意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间。她巴不得知道他们的生平事迹,渗进去,打成一片。

但是她直打寒噤。她脱去衣服,缩进被窝,躺在睡熟了的查理一旁。

早饭有许多人用,十分钟了事;任何酒也没有,医生诧异了。饭后,昂代维利耶小姐捡了一些蛋糕屑,放进一只小盘,带给池塘的天鹅吃。大家散步,来到花坞,里面有一些奇怪的植物,毛茸茸的,一层层垒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悬着一些花盆,仿佛蛇窟的蛇太多了,滴里搭拉,垂下几条绿油油的长枝子,盘在一起。花坞过去,就是橘林,密密层层,直到庄园的附属建筑。侯爵要少妇开心,带她去看马厩。马槽是篮子形状,上空挂了一些瓷牌,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每一匹马,见人走过,打舌头响,就在枥间骚动起来。马具间的地板如同客厅里拼花地板一样耀眼。当中两根柱子,可以旋转,上面挂着鞍辔,沿墙是一长排马衔、马鞭、马镫和马勒。

查理这期间,烦劳一个听差,驾好他的包克。车停在台阶前面,包裹一件一件塞上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夫妇辞过行,向道特出发了。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动。查理坐在长凳外沿,伸开两只胳膊赶车。马小,车辕太宽,马在当中,放开蹄子跑,缰绳软搭搭的,浸在汗水里,直打屁股。盒子捆在包克后头,不时撞着车箱,咕咚咕咚响。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里,后鞧断了,他们只得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人家马车的车门一样。他说:

“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

“瞎说,你吸烟吗?”

“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拿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他们回到家,发现晚饭还没有烧好。太太发脾气了,娜丝塔西顶嘴。爱玛说:

“滚!岂有此理,你给我走。”

晚饭是葱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爱玛对面,一副快乐神气,搓着手道:

“回到家里,开心多了!”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哭。他有点喜欢这可怜的女仆。从前鳏居无聊,她陪他消磨过许多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他终于道:

“你当真打发她走?”

她答道:

“是啊。谁拦我不成?”

女仆整理卧室时,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进碗橱里。

第二天,日子长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园散步,在几条小径上走来走去,站在花畦前、贴墙的果树前、石膏神甫像前停一停。往日非常熟悉的这些东西,如今看在眼里却感到诧异。舞会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前天早晨和今天黄昏,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相隔如此遥远?渥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上,凿了一个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缝,一阵狂风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她无可奈何,只得看开些,不过她的漂亮衣着,甚至她的缎鞋,——拼花地板滑溜的蜡磨黄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柜。她的心也像它们一样,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

于是对舞会的回忆,成了爱玛的重要生活内容。每逢星期三,她醒过来,就问自己道:“啊!一星期以前……两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边!”然而在她的记忆之中,面貌渐渐混淆;她忘却了四组舞的曲调;她不再能真切地想起仆从的号衣和房间;若干细节淡忘了,可是心头留下了怅惘。

第二部 第八章

两只胳膊横在膝盖上,他仰起脸,凑到近边,死盯着看爱玛。她看见纤细的金光,一道又一道,兜着他的黑瞳仁,从眼睛里面朝外放射。她甚至于闻见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这种香草和柠檬气息;她不由自己,闭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远远望见驿车燕子,在天边尽头,慢慢腾腾,走下狼岭,车后扬起长悠悠的灰尘。赖昂就是乘了这辆黄车,时刻来到她的身边;也就是经这条路,他又一去不回!她仿佛看见他在对面窗口,接着就又一片模糊,满天浮云,她觉得吊灯照耀,她还像在跳华尔兹,挎着子爵的胳膊,同时赖昂离得也不远,眼看就要过来……但是她总觉得罗道耳弗的头在她旁边。这种甜蜜的感觉就这样渗透从前她那些欲望,好像一阵狂飙,掀起了沙砾,香风习习,吹遍她的灵魂,幽渺的氤氲卷起了欲望旋转。她好几回用力张开鼻孔,吸入柱头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摘去手套,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手绢扇脸,太阳穴虽说跳动,她照样听见群众叽里咕噜、州行政委员说来说去的单调声音:

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采纳过分莽撞急躁的建议!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优良品种!让展览会对你们成为充满和平景象的比武场,胜利者向战败者伸出友爱之手,希望他下一次竞赛成功!可敬的臣民!谦逊的仆人,你们辛勤劳苦,往日得不到任何政府重视,现在就来接受你们默默无闻的道德的酬劳吧。而且你们相信政府从今以后,一定会注视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正当要求,尽一切可能,减轻你们痛苦牺牲的负担!

廖万先生终于坐下。德罗兹赖先生站起,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讲演也许不像州行政委员的讲演那样华丽;不过他有他的特点:风格切实,就是说,学识比较专门,议论比较高超,少了一些颂扬政府的话,宗教和农业分到更多的地位,二者息息相关,一向就同心协力,促进文化。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催眠术。演说家追溯到原始社会,形容野蛮时代,人在树林深处,靠橡实过活;后来人们扔掉兽皮,改穿布帛,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算不算幸福?这种发现会不会弊多于利?德罗兹赖先生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罗道耳弗由催眠术一点一点谈到亲和力。主席引证:辛辛纳图斯掌犁,戴克里先种菜,中国皇帝立春播种。年轻人这期间向少妇解释:吸引之所以难以抗拒,就是前生的缘故。他说:

“所以,就拿您我来说,我们为什么相识?出于什么机缘?我们各自的天性,您朝我推,我朝您推,毫无疑问,像两条河一样,经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主席喊道:“一般种植奖!”

“譬方说,方才我到府上……”

“甘冈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晓得我会陪伴您?”

“七十法郎!”

“有许多回,我想走开,可是我跟着您,待了下来。”

“肥料奖。”

“既然今天黄昏会待了下来,明天、别的日子、我一辈子,也会待了下来!”

“阿格伊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大的魅力。”

“基弗里圣马丹的班先生!”

“所以我呐,我会永远想念您的。”

“一只美里奴种公羊……”

“不过您要忘记我的,我会像一个影子般消逝的。”

“圣母村的……柏劳先生。”

“哎呀!不会的。我会不会成为您的思想、您的生命的一部分?”

“猪种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与居朗布尔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道耳弗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是她试着抽出手来,还是响应这种压抑,她动了动手指;他喊道:

“谢谢!您不拒绝我!您真好!您明白我是您的!让我看您,让我端详您!”

一阵风飘进窗户,吹皱了桌毯,同时底下广场,乡下女人的大帽子,像白蝴蝶扇动翅膀一样,个个翘了起来。

主席继续道:“豆饼的使用。”

他加快道:“养粪池,——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家庭服务。”

罗道耳弗不再说话。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欲火如焚,干嘴唇直打哆嗦,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道。

第三部 第一章

车夫问道:

“先生去什么地方?”

赖昂推爱玛上车道:

“随你!”

笨重的马车出发了。

它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在彼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面停住。

车里发出声音道:

“往前走!”

马车又走动,穿过拉法夷特十字路口,走下坡路,一直奔到车站。同一声音喊道:

“别停,一直走!”

马车走出栅栏门,不久来到林****,在夹道的大榆树之间,放慢了速度。车夫擦擦额头,皮帽夹在腿当中,把车赶到道旁水边的草地上。

它沿河走着碎石铺的纤道,从瓦塞尔往前走了许久,一直走过河心那些小岛。

但是它猛然加快速度,驰过四塘、扫特镇、大坝、艾耳伯夫街,在植物园前第三次停了下来。声音越发暴躁了,喊道:

“走啊!”

它立刻就又上路,走过圣赛韦尔、居朗迪耶码头、磨石码头,再一次过桥,走过阅兵场,来到广济医院的花园后面:花园里有些穿黑上衣的老年人,沿着绿藤蔓生的平台,在太阳地散步。它走上布弗勒依路,驰过苟什瓦兹,兜了一圈里布代岭,一直来到德镇岭。

它往回走,漫无目的,由着马走。有人在圣波、莱斯居尔、嘉尔刚岭、红塘和快活林见到它;有人在癞病医院街、铜器街、圣罗曼教堂、圣维维安教堂、圣马克卢教堂、圣尼凯斯教堂前面、——海关前面、——下老三塔、三烟斗和纪念公墓见到它。车夫坐在车座上,不时望望小酒馆,懊恼万状。他不明白,这两位乘客犯了什么转运迷,不要车停。他有时候想停停看,马上听见背后狂吼怒叫。于是他不管两匹驽马流不流汗,拼命抽打,也不管颠不颠,心不在焉,由着它东一撞,西一撞,垂头丧气,又渴,又倦,又愁,简直要哭出来了。

码头上,货车和大车之间,街头,拐角,市民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内地罕见的怪物发愣:一辆马车,放下窗帘,一直这样行走,比坟墓还严密,像船一样摇晃。

有一回,时当中午,马车来到田野,太阳直射着包银的旧灯,就见黄布小帘探出一只光手,扔掉一些碎纸片,随风散开,远远飘下,好像白蝴蝶落在绚烂一片的红三叶田上一样。

最后,六点钟左右,马车停在芳邻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位妇人,面网下垂,头也不回,照直走了下去。

(选自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作品赏析

《包法利夫人》以19世纪上半叶七月王朝统治时期的法国社会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爱玛的生活与爱情悲剧。小说发表后引起文坛轰动,被左拉誉为“新的艺术法典”。作品取材于当时轰动一时的“德拉马尔的故事”。德拉马尔原是福楼拜父亲的学生、外科医生,早年丧偶,1839年娶了一位年轻性感、眼睛会随光线改变颜色的农场主女儿德尔菲娜为妻,后来德尔菲娜与人通奸,难以自拔,最终因负债累累而于1848 年服砒霜自杀。在德尔菲娜原型的基础上,爱玛·包法利被加工成了一个极具浪漫性情的悲剧妇女形象。

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是爱玛悲剧命运的根源之一。她容貌美丽,有着玫瑰色的面颊、黑油油的挽成了发髻的头发、一双会变换颜色的眼睛和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天性浪漫,爱读圣皮埃尔、夏多布里昂、司各特和拉马丁,尤其是骑士小说。那里面“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冷清的亭子晕倒的落难命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心乱、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修道院的环境强化了爱玛的浪漫性情和她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使她难以适应眼前的现实,尤其是农村的卑劣环境更诱发了她对生活现状的不满。人们据此把爱玛·包法利的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包法利式的浪漫人生观,及心理学上渴望逃离不如意的社会及情感现状的精神状态命名为“包法利主义”(bovarism)。

纵欲堕落是爱玛性格的致命弱点。天性的纯真、淳朴无法取代道德判断,过度的放纵****使她失去了起码的良善。查理虽然平庸,却勤劳、善良、忠诚。爱玛曾对与查理的婚姻充满幻想,最终却背弃了查理的感情。渥毕萨尔的舞会和风度翩翩的子爵唤起了爱玛对贵族社会、对巴黎纵欲生活的向往,成为她先后与罗道耳弗和赖昂偷情堕落的根由。她还一度计划抛夫弃子,与罗道耳弗私奔******;在欠债走投无路之际,又试图卖身换得金钱。正是这些不道德因素使她一步步走向毁灭。

客观上讲,爱玛的悲剧也是包法利性格受到各种现实因素撞击的结果。由时装商人、法院、律师、公证人和税务员等构成的“欺诈、卑鄙”的新兴资产阶级的残暴力量的冷漠和威逼,忘恩负义的登徒子的无情抛弃,是致爱玛堕落、死亡的直接因素,间接因素则是贵族社会的存在现实、生活方式以及由此导致的社会不公。爱玛的形象概括了那个时代所有不谙世故的浪漫主义者的悲剧性特点,具有典型意义。她的毁灭则暗示了浪漫主义在资产阶级散文生活中的退却。

在艺术上,《包法利夫人》取得了重大成就,是审美现代性走向成熟和独立的重要标志。作品除了具备现实主义文学的客观性、真实性和典型性等一般特征外,还具有一系列创新性特点。

第一,淡化主题,消解戏剧性。福楼拜自言,他的写作理想只是写出一本“几乎没有主题的书”,一本“关于虚无的书”,这种理想在《包法利夫人》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小说相继描写了中学的学习、乡村的婚礼、修道院的教育、日常生活的烦闷与哀叹、乡村的舞会与晚宴、农业展览会的颁奖、勾引与偷情、观看歌剧表演、参观教堂、坐马车兜风、旅店的约会、借款与催款、挑选墓碑等等,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无聊琐事,几乎无关重大的社会历史内容与主题。其中州农展览会的颁奖本来具有一定社会规模,却被偷情男女的情话与勾搭冲淡为滑稽娱乐的场景,失去了应有的社会纵深度。偷情原是作品的核心行动与主题,但作者对这一行动的设计既脱离历史根基,也缺乏一般情节的组织结构和戏剧性、离奇性与可读性,以至于读者多数时间都只能面对没完没了、琐碎而沉冗乏味的细节描写。这种以细节描写取代深度叙事的做法,显然与福楼拜本人对于社会重大事件、重大主题的厌恶和逃避有关。这是西方文学向现代主义过渡的标志。

第二,客观化表述和作者的隐匿。在文学史上,福楼拜率先提出了非个人化或非人格化的创作原则,即要求作家放弃在作品中公开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和对人物及事件进行评论的权利,反对在作品中宣讲任何社会政治学说。在福楼拜之前,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已经为现实主义文学奠定了基础,但他们并没有严格遵守客观真实的创作原则,而是频频以叙述者的身份在作品中抛头露面,对人物进行任意的褒贬或表达个人的思想感情,因此其现实主义仍然带有严重的主观化和浪漫抒情的痕迹。在谈到《包法利夫人》的创作时,福楼拜说,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必须像上帝创造世界时那样”,既“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又说:“我对于把自己的情思写在纸上非常厌恶。我甚至认为,作家对任何事都无权发表自己的看法。上帝可曾发表过他的观点?”他要求作家必须把自己的私人感情和对人物的同情深深隐藏在人物行为的背后,而不能暴露在外或者“写在纸上”,授人以柄。在这一思想主导下,福楼拜塑造出爱玛这一以偷情为乐的人,但却没有在作品中发表任何意见或道德评判,他因此受到了检查机关的指控。

第三,叙事艺术的大胆革新。主要表现于叙述者的退出,限制性视点、自由间接话语、音乐对位法和未完成过去时的使用等方面。叙述者的退出是作者坚持客观化叙述线路的必然结果。在传统文学中,除部分情况外,叙述者通常会成为作者的替身以承担叙事和评价功能。但在《包法利夫人》中,随着作者的隐匿,叙述者除了在小说开头公开出现过一次外(“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也基本上退出了作品。此后作品偶尔使用全知视点,但多数情况下是使用受限制的变换视点叙事,即有时使用某个不知名的目击者视点,有时则使用人物的视点(如读者首先通过查理的眼睛看爱玛,然后又转为通过爱玛的眼睛看查理)进行叙事,因此作品的叙事类型以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内聚焦类叙事为主,这种叙事手法对于传统的无所不知者的全知叙事是一种革新。自由间接话语是叙述者的间接转述语和直接引用语之间的变种,福楼拜最擅用这种话语以混淆人物语言与叙述话语的界限。福楼拜还借鉴了音乐对位法作为叙事的辅助手段。这种手法通过同时、交叉地叙述按不同线索行进的活动(如农展会的颁奖与引诱、歌剧院的观剧与偷情),制造了蒙太奇式的叙事效果。

第四,追求语言和文体的完美。福楼拜是公认的语言艺术大师和著名的文体家。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要求用词的准确。他在指导莫泊桑时提出了著名的“一词说”,即要求在描述一种现象时,“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惟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在作品中,福楼拜描述查理的第一个妻子道:“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这里分别只用了一个“剑”和“鞘”就准确地概括了她的全身。二是要求散文的诗歌化和韵律美。他说,“我认为散文应当获得一种韵文的浓度。一句好的散文应当像一行好诗——不可改易,兼有韵律,读来响亮。这至少是我的野心”。让散文具有诗歌的韵律,用史诗笔法去描写日常生活,这对于他而言是“一项伟大的计划和真正富有原创性的工作”。总体而言,他认为小说应该“像诗一样压韵,像科学语言般准确,像大提琴声音一样起伏低沉,有火焰般的装饰”。《包法利夫人》的语言精准流畅、音韵铿锵,体现了上述追求。作品总长不过三百多页,但却花费他五年时间,平均每年才完成六十来页,其中包括根据朗读的节奏、韵律效果对作品进行修改,充分体现了他创作的艰辛和完美追求。

(王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