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名著选读
25002300000016

第16章 双城记

[英]狄更斯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是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代表之一。1812年2月7日,狄更斯出生于英国南部港口朴次茅斯的波特西。狄更斯的童年时代充满了苦涩的回忆。他的父亲曾因债务缠身,连累家人进了负债人监狱。狄更斯的中学教育时断时续,为了生活,他不满12岁时就给人做学徒,15岁时中断学业,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小职员。在那里,他学会了速记,并凭此进入报界,不久就成为出色的记录员和新闻记者。

狄更斯在做新闻记者的同时,开始了文学创作。最初写的是一些勾勒伦敦的风尚、描绘伦敦中下阶层生活的杂记。1837年,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发表使他一举成名。此后,他辞去记者工作,专门从事文学创作。在以后的30多年里,他先后创作了14部长篇小说和许多中短篇小说,广泛而生动地再现了19世纪中叶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真实面貌。其中较著名的小说有《老古玩店》(1841)、《大卫·科波菲尔》(1850)、《荒凉山庄》(1853)、《艰难时世》(1854)、《小杜丽》(1857)、《双城记》(1859)、《远大前程》(1861)等。

1870年6月8日,狄更斯在写作时突然中风昏迷,第二天溘然长逝,享年58岁。

作品梗概

1757年12月的一个夜晚,亚历山大·马奈特医生在巴黎沿着塞纳河僻静的码头一带散步时,一辆马车从后面追上他,马车上的主人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俩特地找到马奈特医生去给一个病人看病。病人是一个年纪很轻的绝色女子,披头散发,神智混乱,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除了有时短暂停歇外,永无休止。马奈特医生费了很大的周折,也未能使病人安静下来。这时,那两兄弟告诉医生,这里还有一个病人。这是一个顶多不过17岁的农家小伙子。他躺在一堆干草上,胸口被利刃刺伤,已经奄奄一息。经过询问,医生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深夜叫他去看病的孪生兄弟是巴黎赫赫有名的埃弗瑞蒙德侯爵兄弟,病人是一对姐弟,都是侯爵家的佃户。侯爵兄弟中的老二看上了那个姑娘的姿色,先把姑娘的丈夫折磨至死,然后把她霸占到手,姑娘的弟弟为救姐姐,与他发生打斗,被他用剑刺倒在地。马奈特医生使尽了浑身解数,但两个病人最终还是凄惨地死了。正直的医生愤而向国王写信控告侯爵的胡作非为。不想控告信落到了侯爵手中。侯爵凭借手中的特权,将马奈特医生关进巴士底监狱。

1775年,马奈特医生重见天日。18年的囚禁生活使得他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由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者,心智几近崩溃。幸而在女儿的精心呵护下,马奈特医生重新恢复了生活的信心。为了忘掉这段苦难的经历,马奈特父女离开巴黎,前往英国伦敦。在那里,他们遇到了背叛家庭、隐姓埋名的贵族青年夏尔·达奈。达奈是巴黎埃弗瑞蒙德家族的后代,他不满父辈的胡作非为和贵族式的寄生生活,毅然放弃家族的继承权,只身来到伦敦,靠自己的劳动自食其力。他与马奈特小姐相爱并结婚,夫妻俩共同赡养年迈的马奈特医生,悉心哺育他们的小女儿,一家人过着平静而又幸福的生活。但1789年7月14日法国大革命的枪炮声把这个家庭的宁静打破了。

为救家里过去的一个无辜入狱的管家,夏尔·达奈冒着生命危险瞒着家人从伦敦回到巴黎。一入境,即被一心向埃弗瑞蒙德家族复仇的革命军首领德发日夫妇认出,被作为反对革命的流亡贵族投进了监狱。为搭救达奈,马奈特父女赶到巴黎。马奈特医生先是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博得人们的同情救出了女婿,但紧接着,德发日夫妇又翻出医生当年控告埃弗瑞蒙德兄弟的信煽动起公众的复仇情绪,再次判处达奈死刑。最后,当马奈特父女深感绝望之时,他们的英国朋友卡屯挺身而出。出于对露西的爱,他利用与达奈容貌相似的便利条件,利用探监的机会替换了达奈,让他与家人团聚,自己则微笑着走上了绞刑架……

(范方俊)

作品节选

第二十一章

……

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脚步步步进逼,闯入每个人的生活,这些脚步一旦浸染上鲜血,就再难擦洗干净了,就在那小小一簇人坐在伦敦黯黑窗口的时候,在遥远的圣安东区,这些脚步正在到处狂乱践踏。

那天早晨圣安东区一直有大群灰不溜丢的吓鸟草人涌过来涌过去,这些攒动的人头,有如波涛汹涌,上面不时还熠熠闪光,那是太阳照出的刀光剑影。圣安东的咽喉里,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丛林般****的胳臂在空中奋力挥舞,好像迎着严冬寒风飕飕摇摆的树枝;所有的手指都痉挛地抓着从地下说不出多深的地方扔上来的武器,或是权作武器使用的东西。

是什么人分发的武器,它们到底来自何处,它们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通过什么办法,在万头攒动的人海之上几十支几十支地出现,像打闪那样歪歪扭扭地闪光,摇摇晃晃地抖动,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不过正在分发火枪——也在分发弹药筒、火药、弹丸、铁棍和木棒、刀斧和长矛等等武器,凡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这些武器都是可以异想天开地搜罗寻找或是发明创造出来的。什么东西也抓不到的那些人,就自己用血淋淋的手使劲把石块砖头从墙上抠出来。圣安东区每一次脉搏和心跳,都达到了高度紧张和高度炽热的状态。那里的每一件活物都把生命视若等闲,都狂热地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就像开水的漩涡都有一个中心点一样,所有这些奔突鼓噪的人群都围着德发日的酒铺旋转,这个大锅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正在卷进漩涡的中心;在这个中心,德发日本人已经浑身上下都是火药和汗水,他颁发命令,分发武器,把这个人推过来,把那个人搡过去,把这个人的武器卸下来,给那个人装备上,在最为喧嚣骚乱的地方逞勇奋力指挥部署。

“紧挨着我,雅克三号,”德发日喊道,“还有雅克一号和雅克二号,你们分头去带领那些爱国者,越多越好。我太太在哪儿?”

“呃,喂,你看我在这儿!”太太说,像她一向那样镇定自若,但是今天没有织毛线活。太太那坚实有力的右手让一把斧头占着,代替了平时那些比较软和的家伙,在她的腰带上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利刃。

“你上哪儿去,我的太太?”

“我马上跟你去,”太太说。“你等会儿就能看到我在女队的前头了。”

“那快来啊!”德发日嗓音洪亮地叫喊,“爱国者和朋友们,咱们准备好了!到巴士底去!”

响起了一阵怒吼,仿佛是全法兰西的声息都聚集一处,迸发出这一为人们所深恶痛绝的字眼,随着这阵怒吼,这血肉之躯汇成的海洋汹涌澎湃,淹到了城市的每个地方。顿时警钟齐鸣,战鼓频催,海水拍击着新的海岸,砰砰作响,进攻开始了。

深壕沟,双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冲过烈火和浓烟,冲进烈火和浓烟,人海把他冲到了一门大炮跟前,于是他立即变成了一名炮手——酒铺的德发日干得像一个勇猛的士兵。两小时浴血奋战。

深壕沟,单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一个吊桥攻下了。“干呀,全体同志们,干呀!干呀,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以所有天使的名义干,或是以魔鬼的名义干——随你们选择吧——干!”就这样,酒铺的德发日一直守在大炮旁边,那门大炮早就发烫了。

“跟我来,妇女们!”那位太太——就是他妻子——喊道,“嘿!等拿下了这个地方,我们就能像男人一样杀人了。”一队队妇女急不可待地尖声号叫着跟她来了,她们的武装五花八门,但是惟有一点武装都一模一样:都带着饥饿和复仇之心。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但是还是那深壕沟,单吊桥,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和八座高塔楼。有人受伤倒下了,那汹涌的人海稍稍有些转移替换。闪闪发光的武器,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辆辆烟气腾腾装满湿草的大车,附近四面八方街垒后面艰苦的操作,尖厉的呼哨,齐发的射击,切齿的咒骂,无限的勇气,轰隆轰隆的坍塌和哗啦声,还有那人海肉浪的狂啸怒号;但是还有那深壕沟和单吊桥,还有那高厚坚固的石头墙和八座高塔楼,还是那酒铺的德发日守着大炮,因为经过四个小时的恶战,那门大炮更是加倍地发烫了。

从碉堡里面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谈判——在这惊涛骇浪的风暴之中,什么也听不见,这只是模模糊糊可以觉察出来——突然人海沸腾,波澜壮阔,无边无际,把酒铺的德发日卷到了那座放下的吊桥上,跨过了那些高厚坚固的外层石头墙,进入已经投降的那八座高塔楼当中!

人潮势不可挡,甚至连抽一口气或转一下头都难办到,仿佛他是在南海那排山倒海的波涛之中奋力挣扎,就这样,他给一直冲到巴士底狱的外院才算着陆。在那里,他背靠一个墙角,才挣扎着看了一下周围。雅克三号紧挨在他旁边;德发日太太仍然领着她那几个妇女,就在里面不远的地方。她那把利刃还握在手中。到处都是嘈杂骚乱,兴高采烈,震耳欲聋。狂躁暴烈的混乱,惊心动魄的声响,但是还有疯狂的哑剧表演。

“囚犯呢?”

“记录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囚犯呢?”

在所有这些喊声中,还有那东一句西一句的无数叫声中,“囚犯呢”是那冲进来的人潮呼喊得最多的声音,仿佛其中包含着人以及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不朽。第一层巨浪翻滚而过的时候,就把那些狱吏冲出来,并且威胁他们,只要还有一个秘密的角落没有打开,他们就得立即被处死,德发日那只粗壮有力的手抓住其中一个的胸口——此人头发灰白,手拿点燃的火把——把他和其他人分开,逼到墙根。

“带我去北楼!”德发日说,“快!”

“你要是跟我来,”那人答道,“我绝不会说假,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北楼一百零五号是指什么?”德发日问。“快说!”

“指什么,先生?”

“那是指一个犯人,还是指一个犯人呆的地方?要不,就是指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雅克三号报丧似的呱呱叫着,他早已走近前来。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

“那走这条路。”

雅克三号一如既往怀着热切的愿望,见到两人话题已转,流血似乎不太可能,显然大失所望了,他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就像德发日抓住那个狱吏。他们简单交谈的时候,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块儿,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过刚刚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因为当时那人海肉浪冲入了城堡,淹没了它的场院、走廊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人海也带着深沉嘶哑的吼声拍击墙壁,不时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呐喊从中迸发出来,像是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昏暗拱廊,经过一道道连接着漆黑囚洞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岩洞石阶一样的阶梯,然后又迈上崎岖的石头和砖头陡坡,要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是一道并不流水的瀑布山崖,德发日,那狱吏和雅克三号一个抓住一个的胳臂,尽可能加快脚步往上走,那肆意泛滥的洪水,特别是在开头的时候,还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过来,又从旁边冲过去,但是等他们下完了楼,摸索着蜿蜒爬上一座塔楼的时候,就剩下他们三个了。堡垒里里外外的风暴洪涛,透过高厚的墙壁和深邃的拱廊,在这里只是嗡嗡作响,他们仅仅能听出一种单调低弱的声音,仿佛他们刚才经过的那阵鼓噪喧哗,几乎已经震坏了他们的听觉。

这个狱吏停在一个低矮的门口,把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作响,他把门慢慢推开,他们一起低下头走进去的时候,他说:

“北楼一百零五号!”

墙壁高处有一个安着粗栅栏、没安玻璃的小窗,前面还立了一块挡住窗口的石头屏风,这样一来,只有低低弯下身子抬头仰望,才望看见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烟囱,用又粗又重的栅栏挡着。壁炉里有一堆像羽毛似的陈年木灰。还有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一个草铺。周围是四面发黑的墙壁,一面墙上钉着个生锈的铁铃。

“拿火把慢慢照照这些墙,好让我看看!”德发日对狱吏说。

这个人照办了,德发日就顺着亮光仔细地看。

“等会儿!——看这儿,雅克!”

亚·马·雅克一边急煎煎地看,一边哑着嗓子念出来。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一边用他那厚厚沾满火药显得黢黑的食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一边跟他咬耳朵说。“在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这也是他,毫无疑问,是他在这块石头上刻下了一个日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撬棍吗?给我!”

这时候他自己手里一直还拿着放炮用的火绳杆。他立刻把这两件家伙换了一下,转向虫蛀过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亮儿举高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对狱吏说。“在这些碎木头中间仔细看看,雅克,啊!我的刀在这儿,”把刀子扔给他,“割开草铺,搜搜那些草秸。把亮儿举高点,你!”

他用恫吓的神气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壁炉,往上看烟囱,用撬棍敲打烟囱的一边,把它们撬开,然后使劲撬那挡在上面的铁栅栏。不到几分钟,有些灰皮和墙土就开始掉下来,他转过脸去躲开了;在这堆土里,在那陈年木灰里,在他用家伙伸进去或是撬开的烟囱缝里,他都小心翼翼地到处摸索。

“木头里面,干草里面,都没有什么吗,雅克?”

“没什么。”

“咱们来把它们聚到一块儿,堆在牢房中间。就这样!把它们点着,你!”

狱吏点起这一堆木头和干草,火苗熊熊燃烧,热气腾腾。他们又躬身从那低矮的拱门走出来,让火在那儿烧,然后转身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路走下来,直到又一次置身于汹涌的洪流之中,似乎才恢复了听觉。

他们发现人海正在起伏翻腾,寻找德发日本人。圣安东的人正在吵吵嚷嚷,要他们的酒铺老板率先将把守巴士底狱并开枪杀人的长官看押起来。不然的话,这个长官就走不到市政厅去受审了。再不然,这个长官就会逃跑,人民的鲜血(世世代代都一钱不值,突然之间值起钱来了)就要白流,无法报仇雪恨了。

情绪激昂、纷争喧嚣的怒海几乎把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吏包围起来了,他因为穿着灰上衣、佩着红绶带而非常显眼。人海中只有一个十分镇静的身影,而且是个女人的身影。“看,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道。“看德发日!”她寸步不离地紧靠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吏站着,而且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德发日一伙人押解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一路走过一条条大街;等他快要到达预定地点,背后的人开始揍他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在那些戳刺和捶击像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他在这一阵急雨中垂下头来的时候,她靠他很近,她一时兴起,把脚踩到他的脖子上,用她那把毫不容情的利刃——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的人该执行他们那令人胆寒的计划了:要把人吊在一盏盏街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人,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圣安东的人热血朝上涌,而那由铁腕所执行的****统治的热血,则往下淌——淌到市政厅台阶上那个官吏的尸体僵卧着的地方——淌到德发日太太那只鞋的鞋底上,她刚才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那个人,稳住他的身子,以便使他身首异处。“把那边的灯放下来!”圣安东的人怒目四射寻找了一阵新的处死方式之后说,“他那些兵要留一个在这儿站岗!”一个哨兵就摇摇晃晃地给吊起来了,接着,人海又继续向前冲去。

人海漆黑,气势汹汹,浪浪相逐,无坚不摧,其深尚不可测,其势尚不可知。这无情的人海澎湃激荡、汹涌翻腾的形态,千变万化,复仇的呼喊此起彼落,历尽风霜苦难的面孔坚如铁石,任何怜悯也不会在上面显露丝毫痕迹。

但是在这人海当中,各种残暴酷烈的表情都活灵活现,只有两组人面——每组数目都是七——因为那么一成不变地与众不同,滚滚波涛从来未曾卷带过比这更加令人难忘的覆舟残骸。七个囚犯的面孔,因刚才冲进他们墓穴的狂涛而倏忽获释,给人们高高地举在头上,他们的面孔全都大惊失色,全都不知所措,全都惶惑不安,无限惊愕,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而在他们周围欢欣雀跃的则都是受苦受难的亡魂。看另外七个面孔,抬得更高的七个死人的面孔,他们耷拉着眼皮,两眼半闭着,好像在恭候世界末日。这些冷漠无情的面孔,还带着期待而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处于可怕的停歇之中,好像还要抬起闭上的眼皮,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喊出证词说:“此即尔等所为!”

七个获释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上、鲜血淋漓的头颅,由八座强固塔楼组成、令人诅咒的堡垒的几把钥匙,人们发现的久已心碎而死去的旧日囚犯的几封信和其他纪念物——如此等等,由圣安东区来的护送行列发出惊天动地回响的脚步,在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上苍保佑露茜·达奈的幻想,让她的生活远远躲开这些脚步吧!因为这些脚是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而且,自从德发日酒铺门前摔破了酒桶以后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些脚一旦浸染上红色,就不容易清洗干净了。

(选自张玲 张扬译:《双城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作品赏析

18世纪末发生的那场法国资产阶级革命规模空前,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但在严肃文学领域内,类似《双城记》这类涉及这一伟大历史事件的小说并不多见。大仲马的历史小说不过是从大时代中采撷的枝枝叶叶,雨果的《九三年》也只选取了新生革命政权扑灭旺代地区反革命武装叛乱这段历史背景。而《双城记》故事的时间跨度则长,上可追溯到革命发生前的二十余年,主要部分是革命发生的当时以及随后一两年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

《双城记》是狄更斯晚年的力作,也是他惟一的一本既写上一世纪的历史,又写异邦的书。按照狄更斯在这部书的序言中所说,创作《双城记》的念头始自他作为票友和子女亲友一起演出柯林斯的剧本《冰海深处》期间(1857年)。由此可见,这部小说的诞生,至少经过了三年的酝酿。如果追溯狄更斯的生活和知识积累以及思想发展的历程,我们更可看出,为了创作这部作品,狄更斯曾有意无意地进行过长期的准备。

狄更斯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就明显表现出揭露和批判的锋芒。他前期创作的《老古玩店》、《董贝父子》和《大卫·科波菲尔》等触及社会尚嫌肤浅,主要是描写他所处社会地位最易敏感地觉察到的那些不良现象,诸如贫富悬殊、道德堕落等为主题。随着他在思想上和社会实践上的不断探索,他后期的作品逐步深入地触及法律、劳资关系等比较重大的社会问题。到了创作《双城记》的时期,狄更斯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已经发展到面对整个社会制度的阶段:统治阶级的奢靡暴虐必然导致激烈残酷的报复和社会制度的更换——一个社会中尖锐的阶级对立和激烈的阶级斗争过程。这既是狄更斯进行历史反思的结论,也是《双城记》的第一主题;但是作为小说家而非历史学家,狄更斯落笔在人:在历史事件中人的行为和这些行为所表现出来的人性。

《双城记》主要包含三组阶级矛盾的故事:一组通过马奈特大夫在革命前和革命中的遭遇来表现;一组通过德发日太太和她的父兄姐姐一家人的遭遇以及她的复仇来表现;一组通过加斯帕孩子遭埃弗瑞蒙德杀害以及他的复仇死难来表现。这些故事从多种角度,形象地反映了17世纪法国贵族统治阶级对第三等级的平民大众在经济上、政治上、人身上、精神上的疯狂肆虐。断送马奈特大夫前半生的那一纸御赐空白捕票就是无法抹杀的物证。小说中与上层贵族统治阶级直接对立的,是巴黎近郊圣安东区的居民和埃弗瑞蒙德侯爵府邸周围的农民。他们的贫穷、饥饿、肮脏和愚昧,足以概括当时法国社会第三等级最底层劳苦大众的处境。这些人是封建剥削压迫最直接、最深切的承受者,是最坚决、最激烈的反抗者,也是最果敢、最无畏的革命基本力量。《双城记》以相当章节反复交代革命爆发的种种背景和条件,直接叙述了城乡劳动者在革命前默默无声的酝酿、跃跃欲试的反抗;详尽描绘了革命爆发时攻占巴士底狱和烧毁乡间府邸这两桩富有代表意义的事件,无疑都是对这场大革命首先做出了肯定。

法国大革命是一桩复杂的历史现象,事先曾经过长期酝酿,其间又经过各种曲折,矛盾纠葛错综复杂,代表各个社会阶层利益的各党各派政治势力纷纷表演,活跃异常。像这样一场规模宏大、波及深远、剧烈空前的群众革命运动,出现种种偏颇谬误本不足为怪,更何况,法国大革命既为反封建的资产阶级革命,其性质本身就决定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城乡劳动者虽然对革命怀着巨大热情和献身精神,但是他们在文化上、思想上、政治上还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因此不可能具有高度的觉悟和组织性,以至带有极大的狂热和盲动性。这场革命的性质本身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成为革命的领导力量。正像德发日夫妇和他们的“雅克”弟兄姐妹们那样,他们是鼓噪呐喊、陷阵冲锋的猛士,但是他们并未跻身革命的较高领导层次,左右革命的局势和前途。早在革命爆发前就死去的加斯帕正是有勇无谋、轻易牺牲的代表;在革命中流星般转瞬即逝的德发日太太,正是这场大革命中流血最多、付出代价最高的法国劳苦大众的悲剧的主角。

对待法国大革命中的革命群众,即使是对德发日先生和太太这一对志同道合、唱和相随的恩爱夫妇,狄更斯也并未一视同仁。德发日先生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也是革命群众中最重要的一员。在革命前的秘密酝酿阶段,他的酒铺是革命团体秘密联络的据点;革命发生后,这里又成了号召和组织群众的小小指挥部。他襟怀开阔、仁爱宽厚、沉着坚定、智勇双全,是劳苦大众中的佼佼者。他的言论行为都合于分寸,不悖情理;他所坚持的革命原则性也并未使他的人性泯灭。特别是在对待革命过激行为上,他渐渐有所疑惑,与他太太之间开始产生分歧。对于太太欲将马奈特大夫一家斩尽杀绝的密谋,他也并未染指。而德发日太太是那种苦大仇深、天生具有革命性的劳动妇女,是7月14日巴黎起义者中一员勇猛的女将。但她自幼深怀家破人亡之恨,日日依靠复仇的乳汁哺养,没有受过文化陶冶和政治教育,再加上生性强悍固执,感情用事,在革命高潮万众鼎沸之中她完全丧失了理性,成为苦苦追索的复仇者和野蛮疯狂的嗜杀者。作家对她的外貌、言行、性格和心理特征,用笔都很精细。尽管作者和读者并不一定对她产生好感,但这一形象无疑具有比露茜·马奈特多得多的艺术魅力。狄更斯通过她反映了那样一种非人的人性,体现了残酷的复仇和暴力;通过她的结局更加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反对暴力的人道主义思想——这就是《双城记》的第二主题。

狄更斯最初为这部小说定名的时候,曾拟过《博韦的医生》和《活埋》,可见马奈特大夫其人其事在狄更斯心目中的地位。马奈特初次登场就已是一具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活尸,一架只会埋头做鞋的机器,完全丧失了理智和感情。出狱五年后,往日遭受迫害身陷囹圄的阴影仍频频骚扰他的梦境。他作为一位法国名医,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真切遭到了与德发日太太娘家一家人同等程度的迫害。可是他出狱后却不计旧恶,仅仅去国流寓,一走了之;他弄清了达奈的身世,发现了达奈与他和露茜的家仇之后,也能克制住心理与病理性的精神痛苦,化仇为爱。他的见义勇为、克制忍让、踏实务实,都是狄更斯理想的道德标准中不可缺少的内容。马奈特大夫周围的亲朋好友,露茜、劳瑞先生、卡屯、普若斯小姐和达奈也无不以自己的方式拥有这些品德。当大夫的怒和爱在搭救女儿女婿最终失败后,狄更斯将这一重任交付两位笔墨不多的人物去完成,即卡屯和普若斯小姐。

小说的真正主角——卡屯并非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他因不长于计较个人利害而不得发迹,仅在法律界默默无闻地做些下手活儿。在平凡生活中,他是一个怀才不遇、彷徨迷惘的知识分子。在老贝雷审判达奈的法庭上,他的才华像电光火石般一闪而现,第一次解救了达奈。他在马奈特大夫寓所对革命风暴所作的预言又展示了他的睿智。他在平素言行中表现出自甘堕落,内心深处却保留着一座圣洁美好的神龛,供奉着他所钟爱的女子,珍藏着他的崇高理想。在马奈特大夫一家处于危机的关头,他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一跃而为行侠仗义的骑士,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己之所爱的幸福。普若斯小姐和德发日太太拼搏后虽然凯旋而归,但这并不说明她不具备牺牲精神。她的舍己为人,主要表现在她平时对露茜及其一家的无私奉献上。

通过卡屯和普若斯的故事,狄更斯传达了他的道德准则和社会理想:以爱战胜恨,以牺牲自己求得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这是狄更斯的最高道德理想,也是这部作品的第三主题。在全书结尾处,他借西德尼·卡屯的遗愿表达了他反对一种剥削制度代替另外一种剥削制度的思想,从而又使其具体化为一种朦胧的、带有宗教色彩的空想社会主义理想。

在《双城记》的末尾,狄更斯通过卡屯临终的意识流动重复了复活和永生的基督教箴言——这是《双城记》的最终主题。狄更斯在这部作品中尽力发挥了他的最高艺术水平,成功地表达了这一主题。他那位散发着理想之光的卡屯——小说的真正主角——璀璨鉴人,相形之下,那些晦暗、孤独、消沉的“现代”人物形象黯然失色。巴金曾满怀深情和敬意地回忆这一形象:“……几十年来那个为了别人幸福自愿献出生命从容地走上断头台的英国人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我忘不了他,就像我忘不了一位知己朋友。他还是我的许多老师中的一位。他以身作则,教我懂得一个人怎样使自己的生命开花。”

正像《双城记》所传达的“永生”的思想一样,这部伟大的艺术作品也会永生!

(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