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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卡拉马佐夫兄弟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т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1821—1880)是19世纪下半叶俄国最富有争议性和神奇魅力的作家,也是思想最为矛盾芜杂的文学天才,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三巨头之一。

他出生在莫斯科一个平民军医家庭。1838年进彼得堡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后到工程局测绘处工作,一年后辞职专事文学创作。《穷人》(1845)、《二重人格》(1846)是他早期的重要作品。

1849年,因在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上宣读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被判死刑,临行前沙皇下旨改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苦役和充军。1859年返回彼得堡,开始进入创作的黄金时期。重要作品有《被欺凌与被侮辱的》(1861)、《死屋手记》(1861—1862)、《白痴》(1868)、《罪与罚》(1866)、《群魔》(1871—1872)、《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1880)。《罪与罚》对“超人哲学”和“权力真理”等论题的探讨、对“潜意识”的考察超越了时代。《卡拉马佐夫兄弟》几乎包括了他以前作品中涉及的所有思想和艺术主题,是作家毕生创作的总结。这两部作品被认为是其代表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19世纪俄国资本主义兴起时代的典型特征和病态社会现象作出的精细描绘,表现出了同情人类苦难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以探索“人的心灵深处的全部奥秘”为己任,做“人类灵魂的残酷的拷问者”。他对畸形社会的人格分裂、变态心理进行深入细致的剖析,提出当时重大的社会政治、哲学和伦理问题。其现实主义、人道主义同宗教布道常常交织在一起,使作品呈现出异常深邃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他既是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卓越代表,又被奉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作品梗概

费奥多尔·帕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是俄国外省县城里的小地主,出身贫贱,年轻时经常充当食客,后来却积聚起10万卢布的家财。他两次结婚都出于谋求财产和满足私欲。阿杰莱达·伊万诺芙娜抱着独立的幻想跟他私奔后,发现丈夫是个无耻小人,又跟一个穷教员私奔,不久死去。第二个妻子索菲娅·伊万诺芙娜是孤女,不堪女恩人虐待与他结婚,被折磨八年后去世。三个儿子都被遗弃,由老仆人格里戈里抚养,后分别寄居在几个远房亲戚家里。此后,他越发无拘无束,好色****,无恶不作。他强奸疯女利扎韦塔,满足****,后者分娩致死。斯梅尔佳科夫由仆人格里戈里收养,长大后成了费奥多尔的厨师,了解主人的一切秘密。他性情阴郁,从不知感恩。他梦想得到3000卢布,好去法国开餐馆。

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后陆续回到家乡,同父亲发生了尖锐冲突。

德米特里中学没读完就进了军校,后在高加索服役。上司挪用公款案发,他提出条件,让其漂亮高贵的女儿卡捷琳娜亲自上门去取,才同意借钱。老中校死后,卡捷琳娜去莫斯科,意外地获得一大笔遗产,和德米特里订了婚。

德米特里带卡捷琳娜回到家乡,向父亲索要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他对卡捷琳娜变了心,与父亲争夺风骚女人格鲁申卡。卡捷琳娜托他寄3000卢布,钱没汇出,他却带格鲁申卡到莫克洛叶胡闹给花掉了。为还钱他请阿辽沙向父亲要3000 卢布,遭到拒绝。听斯梅尔佳科夫说老头子为等待格鲁申卡来寻欢作乐,用纸包好3000卢布准备相赠,父子关系恶化到了极限。他声言要杀死父亲。

伊万是个大学生,研究自然科学,是冷静的无神论者。他暗暗爱着卡捷琳娜。他同父亲住在一起,在父兄之间以调解人的身份出现。他的“一切都可以做”的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对斯梅尔佳科夫产生了深刻影响。

阿辽沙善良纯洁,笃信基督,在修道院跟佐西马长老学教义。他听从佐西马长老临终遗言重返尘世。他没有参加家庭纠纷,但不断奔波于所有人物之间,起串联作用。他真心地爱着他们,安慰他们,还使一群互为仇敌的孩子也成了相亲相爱的朋友。

老头子为幽会打发伊万替他出卖森林。斯梅尔佳科夫暗示,他走后家里将要出事,他还是离开了。德米特里没找到格鲁申卡,妒火中烧,直奔老头子家。他按格鲁申卡敲门的暗号骗开窗子,却没有格鲁申卡。他望着老头子的侧影举起了铜杵……斯梅尔佳科夫癫痫发作,狂叫不止。格里戈里出来查看,德米特里把他击昏在地,鲜血粘在他的脸上和手上。

德米特里以弑父罪被捕。伊万怀疑斯梅尔佳科夫,三次谈话后,后者终于承认自己是凶手,并说伊万是元凶。他交出赃款,上吊自杀。伊万精神错乱,在法庭上指控斯梅尔佳科夫,因死无对证,未受重视。卡捷琳娜请来律师,并亲自为他辩护。当看到格鲁申卡时,心生醋意,突然出示伪证。德米特里被判流放西伯利亚20年。他没有怨恨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也悔恨自己的行为。德米特里虽未杀父,却认为良心上已经犯了罪,所以他甘愿去流放服苦役。格鲁申卡愿意陪伴他。阿辽沙也坚信法庭的判决不公正,因而赞同卡捷琳娜和伊万营救德米特里的计划。

作品节选

第五卷

五 宗教大法官

……

“这正是老人想说的话的主要部分:——

“‘一个可怕的,聪明的精灵,一个自我毁灭和无形的精灵,’老人继续说,‘一个伟大的精灵,曾经在旷野里同你说话,据圣经里告诉我们,他似乎把你“诱惑”了。对不对?但再没有比他在三个问题中对你揭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当时你不肯接受它们,圣经里称它们“诱惑”。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地上曾出现过完全真实的伟大奇迹的话,那正是在那一天,正是提出这三种诱惑的那一天。奇迹正出现在这三个问题的提出上。如果完全为了试验和譬喻起见,设想那个可怕的精灵的三个问题已经在圣经里消失无踪,现在必须予以恢复,重新想出来,编出来,以便再记到圣经里去,为此召集地上一切智者——掌政权的人,总主教,学者,哲学家,诗人,给他们出课题:构想并编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但必须适合事件的范围,而且还必须用三句话,只用三句人类语言来说出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的历史,——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把地上的一切智慧合在一起,能够想出在力量和深度方面可以和那位勇敢聪明的精灵在旷野里对你实际提出的三个问题相比的东西呢?单就这些问题来说,单就这些问题的提出这个奇迹来说,就可以明白,这是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人类的一般智慧,而是永恒的,绝对的智慧。因为在这三个问题中,仿佛集中预示了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同时还显示了三个形象,其中囊括了大地上人类天性的一切无法解决的历史性矛盾。这在当时还不可能这样明显,因为未来还是不可知的,但是现在,过了十五个世纪以后,我们看见一切都已由这三个问题料到了,预言了,而且确凿地证实了,所以增添或减少都是不必要的。

“‘你现在自己判断,究竟是谁有理:是你,还是当时问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是原话,但大意是这样的:“你想进入人世,空着手走去,带着某种自由的誓约,但是他们由于平庸无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驯,根本不能理解它,还对它满心畏惧,——因为从来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再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你看见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头么?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在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灵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全会跟着他跑,喊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你可知道,再过许多世纪,人类将用智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在旗帜上将写着:“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人们将举起这旗帜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在你的圣殿的废墟上将筑起一所新的大厦,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伦之塔,虽然这高塔也不会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样,但是你总还可以防止人去造这座新的塔,而使人们的痛苦缩短千年,——因为他们为这高塔吃了千年苦头以后,会走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时候他们会再寻找藏在地底下陵寝里面的我们(因为我们会重又遭到驱逐和折磨),寻到以后,就对我们哭喊:“给我们食物吃吧,因为那些答应给我们天上的火的人们,并没有给我们呀。”到那时候就将由我们来修完他们的高塔,因为谁能给食物吃,谁才能修完它,而能给食物吃的只有我们,用你的名义,或者假称用你的名义。哎,他们没有我们是永远永远不能喂饱自己的!在他们还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的科学也不会给予他们面包,结果是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的自由送到我们的脚下,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他们也将深信,他们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成性的。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样呢?

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像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不,我们也珍视弱者。他们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但是到了后来他们会成为驯顺的人的。他们将对我们惊叹,将把我们看作神,因为我们作为他们的领袖,竟甘愿把他们所惧怕的自由承担下来而统治着他们,——因为他们到后来觉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我们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我们要继续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将永不放你走近我们的身边。而我们正因为要作这种欺骗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不说谎。这就是沙漠里第一个问题的大意,这就是你为了你认为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然而在这问题里却包含了这世界上的伟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采用“面包”,你就可以解决了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后,他最不断关心苦恼的问题,无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最好无可争辩得使一切人都会立即同意共同对他表示崇拜。因为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信仰和崇拜的东西。正是这种一致崇拜的需要,给每一个人以至从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上帝,互相挑战:“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的上帝的命!”这样一直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时候:因为人们同样还是要朝着偶像膜拜的。你已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对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无可争辩地对你崇拜的唯一的、绝对的旗帜,——那一面地上的面包的旗帜,而且是以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的名义而加以拒绝的。你瞧,你以后又做了什么。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对你说,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的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付给他。但是能握有人们的自由的只有那个能安慰他们的良心的人。随着面包你就能得到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绝对无可争辩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假如有人越过你而占有他的良心,——唉,那时候他甚至会抛弃你的面包,去追随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这是对的,但是结果怎样呢?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么?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取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定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因此你这样做,就好像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却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使他们受你的诱惑和俘虏而自由地追随着你。取代严峻的古代法律,改为从此由人根据自由的意志来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但是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对于像自由选择那样可怕的负担感到苦恼时,他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会提出反驳么?

他们最后将会嚷起来,说真理并不在你这里,因为简直不可能再比像你这样做,更给他们留下许多烦恼事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使他们纷乱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为摧毁你自己的天国打下了基础,不必再去为此责备任何人。再说,对你提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三种力量,地上仅有的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部拒绝了,你这样做是自己开了先例。可怕的,绝顶智慧的精灵把你放在殿顶上,对你说:“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你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会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带着飞走,因此你不会落地摔死,那时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会证明你对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听他的话,没有跳下去。自然你这举动是骄傲而庄严的,像上帝一样,但是那些人,那个意志薄弱的叛逆种族,他们也是上帝么?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个跳下去的动作,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是丧失对他的整个信仰,就会落在你前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诱你的聪明的精灵就将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复一句,像你这样的人多么?难道你真会有一分钟一秒钟真能够相信别人也有力量抵挡这样的诱惑么?人类的天性难道能拒绝奇迹,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时刻,在内心发生了触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问时,仍旧能只凭良心作自由的抉择么?你知道你的苦行将记载在圣经里,直到永远而且流传八荒。你指望人们跟随着你,就会永远留在上帝身边,并不需要奇迹。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了奇迹,他同时也就会抛弃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还不如说是奇迹。而既然人没有奇迹就没法过下去,他就会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迹,他自己的奇迹来,就会去崇拜巫医的奇迹,女巫的邪术,尽管他也曾做过一百次叛徒、异教徒和无神派。当人们对你讥笑,嘲弄,对你喊叫:“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会信仰这是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所以没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凭仗奇迹的信仰。渴求自由的爱,而不是囚犯面对把他永远吓呆了的权力而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叹。但是在这方面你对于人们的估价也同样过高了,因为显然他们虽然生来是叛徒,但却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围,自己想想,现在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你去看一看他们:你把谁提得跟你一样高了呢?我敢起誓,人类生来就比你想象的要软弱而且低贱!难道他也能够,也能够履行你所履行的事么?

由于你这样尊敬他,你所采取的行动就好像是不再怜悯他了,因为你要求于他的太多了,——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爱他甚于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那倒同爱更接近些,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对你的爱更容易承受些。他是软弱而且低贱的。他现在到处反抗我们的权力,并且以反叛自豪。这有什么呢?这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这等于小孩子们在课堂里造反,轰走老师。但是小孩们的高兴结束了,他们将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们把神殿推倒,血溅大地。但是这些愚蠢的孩子们最后总会发现,他们虽然是叛徒,却是软弱无力的,对于自己的叛逆行动是经受不住的。他们终将流着愚蠢的眼泪承认,那把他们造成为叛徒的人,无疑地是想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将在绝望中说出这句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将成为对上帝的亵渎,他们也就将因此而变得更为不幸,因为人类的天性不能忍受亵渎上帝的事,到后来会永远自行报复的。所以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受了许多苦以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你的伟大的预言家在寓言和幻想里说,他看见了第一次复活的全体参加者,每族各有一万二千人。但即使有这么些人,他们也已经仿佛不是人,而成为神了。他们背负了你的十字架,他们几十年来在饥饿的、不毛的沙漠中受煎熬,拿蝗虫和树根作食物,——你自然可以指着这些自由、自由的爱的孩子,自由而庄严地为了你的名而牺牲的孩子们来自豪。但是不要忘记:他们总共只有几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余的人呢?其余那些软弱的,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承受这么可怕的赐与的软弱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数选民那里来,而且是为了少数选民而来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神秘,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们也就同样有权利来宣扬神秘,并且教他们,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且神秘,对于这种神秘他们应该盲从,甚至违背他们的良心。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神秘和权威的上面。人们很喜欢,因为他们又像羊群一般被人带领着,从他们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赐与,给他们带来了那样多痛苦的赐与。你说吧,我们这样教训,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对待人类的软弱无能,满腔热爱地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在我们的允许之下也让这些软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恶,难道我们不是爱他们么?

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为什么你一言不发,热心地用你那温和的眼睛瞧着我?你生气吧,我不需要你的爱,因为我自己也不爱你。我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难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同谁讲话吗?所有我能对你说的话,你已经全知道了,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能把我们的秘密瞒住你么?也许你只是想亲耳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这个秘密来吧?那么你就听着: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拥护他,已经有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国指给你看时向你呈献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他那里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只宣布自己是地上的王,唯一的王,虽然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错呢?哎,这事业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刚开始,但毕竟已经开始了。完成它还需要等很长的时间,大地还要受许多苦,但是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成为恺撒,到那时我们就会去考虑全世界人类的幸福。本来你当时就可以拿起恺撒的宝剑来。为什么你却拒绝了这最后的赠礼?你如果接受了伟大的精灵的这第三个劝告,就可以解决人类在地上所寻求解决的一切,那就是:向谁崇拜?把良心交给谁?大家怎样最后联结成一个无争辩的、和谐一致的蚁窝?——因为要求全世界联合一致正是人们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痛苦问题。整个人类永远渴望着一定要把自己组成一个世界性的整体。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伟大的历史,但是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为他们对全人类世界性联合的要求比别的民族更强烈。伟大的侵略者帖木儿和成吉思汗,像狂飙般掠过大地,力图征服全宇宙,而他们所表现的也同样是人类对于全世界普遍联合的伟大要求,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恺撒的紫袍,本来是可以建立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的。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正是占有他们的良心,手里握有他们的面包的人么?所以我们拿起了恺撒的宝剑,而一拿起以后,自然就要抛弃你,跟他走了。嗯,自由思想、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的风俗,还要猖獗许多世纪,因为他们没有我们就动手建筑巴比伦的高塔,结果一定会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个时候,野兽就会爬到我们脚前,用嘴舔着,用眼里流出的血泪来溅湿我们的双脚。我们将骑在野兽身上,举杯庆祝,杯上将写着这样两个字:“神秘!”但那时,只是到了那时,人们才会得到了安宁和幸福的王国。你为你的选民骄傲,但是你只有选民,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静。还有,在这些选民里,在本可以成为选民的强有力的人们里,有多少人由于等你等得疲倦,已经或者将要把他们的精神的力量、心的热忱转移到另一个阵地去,最后终于举起他们自由的旗帜来反对你。而这旗帜本是你自己举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将得到幸福,不会再发生反叛和互相残杀,好像在你的自由里到处都在发生的那样。我们会使他们相信,他们只有在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并且服从我们的时候,才能成为自由的人。我究竟说得有理还是撒谎呢?他们自己会相信我们是有理的,因为他们会记得,你的自由把他们领到了多么可怕的奴役和骚乱的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会把他们引进那么令人迷惘的丛林,使他们面对着那么多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驯服而狂暴的人会残害自己,另一些不驯服而意志软弱的人会互相残害,而所剩下来的其余软弱而不幸的人将会爬到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哭诉,“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神秘,我们现在回到你们这里,把我们从自己的手中救出来吧!”

他们在接受我们的面包时,自然会明显地看到,我们是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面包取了来,然后再分给他们,并没有任何奇迹;他们将看到我们并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实际上他们将的确为了能从我们手里取得面包而高兴,更甚于单单为了面包本身!因为他们深深地记得,以前没有我们的时候,他们弄到的面包一到了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了石头,而一当他们回到我们这里来时,石头在他们的手里也会变成了面包。永远服从具有何等的价值,这一点他们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们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就将是很不幸的。请问,是谁在那里助长这不了解?是谁搅散了羊群,把他们分别赶上了谁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会重行聚拢来,重新服从的,而且这一次将会永远不再改变了。那时候我们将给予他们平静而温顺的幸福,软弱无力的生物的幸福,——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生物。我们将最终说服他们不要再骄傲,因为你把他们抬高了,因而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将向他们证明,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只是可怜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却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们会胆小起来,望着我们,害怕地紧偎在我们的身边,就像鸡雏紧偎着母鸡。他们会对我们惊讶,惧怕,而且还为了我们这样强大、聪明,竟能制服住有亿万头羊的骚乱羊群而自豪。他们对于我们的震怒将软弱地怕得发抖,他们的思想会变得胆小畏缩,他们的眼睛会像妇人小孩那样容易落泪,但是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容易地转为快乐而欢笑,变得兴高采烈,像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们要强迫他们工作,但是在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我们要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就像小孩子游戏一样,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烂漫的舞蹈。我们甚至也允许他们犯罪,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将因为我们许他们犯罪而爱我们,就像小孩一样。我们将对他们说,一切的罪行只要经过我们的允许,都可以赎清;我们许他们犯罪,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行应受的惩罚,那就由我们来承担吧。我们将确实承担罪责,而他们就将崇拜我们,把我们当作在上帝面前替他们受过的恩人。他们不会有一点秘密瞒着我们。我们可以允许或禁止他们同妻子和情妇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们听话不听话,——而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服从我们。压在他们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恼的秘密,一切一切,他们都将交给我们,由我们加以解决,而他们会欣然信赖我们的决定,因为这能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和目前他们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决定时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人,亿万的人们,除去几十万统治他们的人以外,全将享受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藏着秘密的人,才会不幸。

将会有几十亿幸福的赤子,和几十万承担了分辨善恶的诅咒的受苦的人。他们将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将为了你的名悄悄地消逝,他们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们将为了他们的幸福起见,保藏着秘密,而用永恒的天国的奖赏来引诱他们。因为其实在另一世界里即使真有什么,也决不是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准备的。人们预言,并且传说,你将带着你的选民和那些骄傲而强有力的人们降临人世,重获胜利,但是我们可以说,他们只是救了自己,我们却救了芸芸众生。他们说,那个手握神秘骑在野兽身上的娼妇将要受辱,软弱无力的人们将重行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体。但是到了那时候,我将站起身来,把千百万不认识罪孽的赤子指给你看。而为了他们的幸福把他们的罪恶承担下来的我们,将站在你的面前说道:“裁判我们吧,只要你能,你敢。”你要知道我并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沙漠,我也吃过蝗虫和树根,我也曾用你向人们祝福的自由来祝福过人,我也曾预备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在强有力的人们的行列中“充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愿为疯狂的事献身。我回来了,参加到纠正你的事业的人们的队伍里来。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卑微的人们的幸福而回到他们那里。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会应验,我们的王国将会建立起来。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这个驯顺的羊群在我一挥手之下,会纷纷跑来把炙热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将在这上面把你烧死,因为你跑来妨碍我们,因为最应该受我们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要烧死你,Dixi。’”

伊凡住了口。他说的时候情绪激昂,兴致勃勃,但说完时却突然微笑了。

阿辽沙一直默默地听着他,听到后来心里十分激动,屡次想打断哥哥的话,却显然又自己克制住了,现在他忽然说了起来,好像一下冲口而出似的。

“但是……这太荒唐了!”他涨红了脸嚷道,“你的诗是对于耶稣的赞美,而并不是咒骂……像你本来想做的那样。关于自由的那些话,谁能信你呢?自由能够那样理解,那样理解么?正教的见解是这样的么……这是罗马,还不完全是罗马,简直是谎言,——是天主教里的那套最坏的东西,是宗教法官,耶稣会士们的那一套……像你诗中的宗教法官那样的虚构人物是绝对不会有的。所谓自己承担下来的人类罪恶究竟是什么?为了人类的幸福而承担了诅咒的那些掌握着神秘的人究竟是谁?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耶稣会士我们是知道的,大家对他们的评价很坏,但是你所说的那些人是他们么?他们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只是一支为建立未来的世界王国而受驱遣的罗马军队,以皇帝——罗马教皇为首领……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并没有什么神秘和崇高的忧虑……取得权力,取得肮脏的尘世利益、对人的奴役……就像是未来的农奴制度那样,而由他们来充当地主……这就是他们想望的一切。也许他们对上帝也并不信仰。你那受苦的宗教法官只是一种幻想罢了……”

“慢着,等一等,”伊凡笑着说,“瞧你多慷慨激昂。你说是幻想,好吧!自然是幻想。但是请问一下,难道你果真以为,全部近几个世纪以来的天主教运动,实际上仅只是一种为取得肮脏的利益而谋取权力的愿望么?是不是佩西神父这样教你的?”

“不,不,相反的,佩西神父有一次甚至说过类似你所说的……但自然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是那样。”阿辽沙忽然赶紧改口说。

“不过这还是个很宝贵的消息,尽管你加了一句‘完全不是那样’。我恰恰要问你一点,为什么你的耶稣会士和宗教法官们联合在一起,一定只是为了可鄙的物质利益呢?为什么他们中间就不会有一个热爱人类,并且为伟大的忧虑而操心的受苦者呢?你看:我们不妨假定,在所有这些单只希图肮脏的物质利益的人们中间,总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就像我口中的老宗教法官那样,自己在沙漠中啃树根,发着疯劲,克制自己的肉体欲望,使自身成为自由和完美的人,但尽管一生爱着人类,他却忽然悟出,而且看到,达到能够充分发挥意志力的境界并不是极大的精神幸福,——如果与此同时他明明看出其余的千百万上帝的造物始终不过是开玩笑似的创造出来的,他们永远无力运用他们的自由,从可怜的叛逆们中间永远不会产生能修成高塔的伟人,而伟大的理想家所日夜梦想的和谐决不是这样的笨鹅所配享受的。他悟解了这一切以后,就回来参加到……聪明人的行列里去了。难道这不可能么?”

“参加到什么人里面,是些什么样的聪明人?”阿辽沙差不多狂热地嚷起来,“他们中谁也没有像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神秘和秘密……单单是无神,这是他们的全部秘密。你的那个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这样罢!你到底猜到了。确实是这样,全部秘密确实就在这里,但即使像他这样把终生虚掷在沙漠里的苦行上,却仍然无法抛弃对于人类的爱的人来说,难道这还算不得是受苦么?在他垂暮之年,他清楚地看出了惟有那个可怕的伟大精灵的劝告,才能勉强给这些软弱无力的叛徒,这些‘为了开开玩笑而创造出来的不成熟的试验品’建立起一种最起码的生活秩序。看出了这一点以后,他就明白了应该遵照那聪明的精灵、那可怕的死亡和毁灭的精灵的指示去做,而为此就应该采用谎言和欺骗,有意识地引导人们走向死亡和毁灭,而一路上却一直欺骗他们,使他们好歹不至于觉察到他们是在被引导到哪里去,这样这些可怜的盲人们至少在途中还可以自认为是幸福的。你要注意,这欺骗是以他的名义,以老人终身热烈信奉着他的理想的那个人的名义进行的!难道这不是不幸么?而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偶然担当了那支‘单只为了肮脏的利益而渴求权力’的军队的首脑,——那么难道就这样一个人还不足以导致一场悲剧么?不但如此,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做了首脑,就可以使整个罗马的事业——连同它的军队和耶稣会士们,终于有了真正的主导思想,有了这种事业的最高理想。我对你坦白说,我深信,在领导运动的人们中间,是永远不会缺少这种个别的人的。谁知道,也许在罗马的教皇中间也曾产生过这类个别的人。谁知道,也许这个该死的老人,那样顽固、那样特别地爱着人类的人,现在也在许多个别的老人的行列中间存在着,而且并不是偶然存在,而是早已成立了一种协议,一种秘密的联盟,以保持秘密,不使那些不幸的、软弱无力的人们知道,这样好使他们能得到幸福。这种情况一定是有的,而且理该如此。我觉得,甚至在共济会员们身上,骨子里也存在着与这类秘密相近的东西,而天主教徒所以那么恨共济会员,正是因为看出他们是竞争者,他们破坏观念的一致,而羊群本应该是一致的,牧人也应该只有一个……不过我这样为我的思想辩护,简直有点像是一个不能接受你的批评的作者了。算了,别说了。”

“你也许自己就是个共济会员!”阿辽沙忽然脱口说道。“你不信上帝。”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已带着十分忧郁的神情。而且他还觉得哥哥在嘲笑地望着他。

“你的诗结尾是怎样的?”他忽然眼睛看着地上问,“难道它已经完了么?”

“我想把它这样结束:当宗教法官说完后,他等待了好一会儿,看那个囚犯怎样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见犯人一直热心地静静听着他说话,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一句也不想反驳。老人希望他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但是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去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

“老人呢?”

“那一吻在他的心上燃烧,但是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思想。”

(选自耿济之译:《卡拉马佐夫兄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作品赏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沥血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位天才艺术家一生的丰富总结和生动的墓志铭。他把一个弑父的故事演绎成宏伟的哲理小说,将人间苦难和农奴制改革后的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继续探索他致力终生的人类终极问题。作者希冀通过“偶合式”家庭的悲剧,就俄国当时所面临的社会危机,提出自己的疗治方案。他以特有的激情形象地阐发了社会、哲理、宗教、道德诸问题,这些思想是如此深刻地渗入作品的艺术氛围,并与精湛的艺术技巧相结合,使其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小说中最富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的一部。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俄国从农奴制改革到资本主义发展时期人欲横流的外省小城,象征整个俄罗斯悲惨阴暗的现状,影射所有道德沦丧之地。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解体无疑是金钱关系下分崩离析的社会生活的缩影。卡拉马佐夫一家父子、兄弟间除了在不正常的状态下所产生的血缘关系外,素无正常的家庭维系。小说开始时,为了调解德米特里索要母亲遗产,使几乎完全不相识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相互关系极为紧张,彼此仇恨。这个“偶合式”家庭一父四子因金钱和****引起的冲突、倾轧和最后酿成的悲剧,形成了小说的基本脉络。

卡拉马佐夫父子五人除阿辽沙之外,互相憎恨,分崩离析,矛盾尖锐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们性格各不相同,但身上都附有某个“不洁的魔鬼”,被一种共同的精神气质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这就是集“贪财、好色、残暴、冲动”于一体的“卡拉马佐夫性格”。它包含着两个对立交错的世界:心灵向往圣母玛丽亚的理想,肉身却总是燃烧着所多玛的欲望。这种宽广的“卡拉马佐夫式的性格”能够兼容并蓄各种矛盾,同时体味两个深渊:高尚的理想的深渊和极为卑鄙丑恶的堕落的深渊。这实际上是一种分裂人格,是善与恶彼此消长的力量之场。

家长费奥多尔是恶的化身。他既体现了没落贵族式的专横残暴与寄生腐朽,又反映了资产阶级暴发户式的冷酷自私与贪婪狠毒。青年时期养成的丑角性格和卑鄙无耻、道德沦丧、荒淫无度结合在一起,使他变成了一个畸形的、恶魔似的人物。他靠金钱和****起家,通过放高利贷和各种黑暗的投机勾当积聚资本;他侵吞第一个妻子的嫁资,续娶后依旧恣肆放荡,妻子被折磨致死后,更变本加厉地过着极度放荡的生活,对四个儿子弃置不顾,甚至丧尽天良强奸疯女;他霸占儿子应得的财产,与儿子争夺情妇。“在我死后,随他陆沉也罢!”就是他极端自私的道德原则的写照。他嘲弄一切神圣的东西,败坏了社会伦理道德准则,毒化了血亲间的关系,最终酿成杀身之祸。

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全盘承袭了父亲的下流秉性,他是卡拉马佐夫性格的另一方面的代表:怯懦卑鄙,贪婪狠毒,阴险奸诈。他把仇视一切、为所欲为的阴暗心理深深隐藏在忠诚和谦卑的外表之下。为发泄自己在长期卑屈处境下郁积起来的怨毒情绪,为取得金钱,他冷酷地谋杀了自己的主子和父亲,以卑劣的手段实践了伊万“什么都可以做”的“理论”。随后又嫁祸于德米特里,畏罪自杀前都不肯在遗言中澄清真相,使其枉受20年苦役的冤狱。这是一个毫无道德、根本不讲良心的极恶的典型,是纯粹的“卡拉马佐夫下流行为的力量”的化身。

德米特里是善与恶的交织体。一方面,他是残忍****的玩偶,企图弑父的凶手,玩弄女性的淫棍,欺压弱者的坏蛋。他****炽烈,粗野狂暴,放浪形骸。年轻时在部队服役期间,曾试图以4500卢布替卡捷琳娜的父亲垫付公款为代价侮辱她。回到家乡后,又被风尘女子格鲁申卡迷住,马上忘了卡捷琳娜,并用未婚妻的3000卢布带情妇去寻欢作乐。为争夺母亲财产和风骚女人,差点杀死父亲。他会一时兴起,欺凌弱者,揪着一位贫穷而毫无保护的退休上尉的胡子满街跑,其子伊柳沙看着父亲当众受辱,心灵不堪摧残致死。他从灵魂到行动都已成为一个罪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被良心不断折磨的善人,一个忏悔自己罪过的基督徒。面对残酷的灾难,他还能思索“为什么那些受了灾的母亲站在那里?为什么人们这样贫困?为什么婴儿没吃没穿?为什么田野光秃秃的?”对不合理的世界提出质疑。杀父时两次举起铜锤,都受到“圣灵的感召”而出现奇迹。他最后忏悔,承认自己良心有罪,决定改恶从善,“通过苦难来洗净自己”。这是卡拉马佐夫性格的最典型的代表。

伊万性格中既有温顺、和解、博爱的一面,也有残暴、无耻、仇恨的一面。高尚正直与无耻卑鄙共存一身,阿辽沙的博爱和斯梅尔佳科夫的怨毒就是他二重人格的形象表现。伊万是唯理主义者、无神论者和怀疑主义者。他头脑清醒,善于抽象思考和冷静分析。一方面,伊凡具有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本能地“爱生活本身甚于爱他的意义”,“先于逻辑地爱”。他曾吐露肺腑之言:“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但这只是“事情的一半”,而且与他性格的“另一半”发生抵触。在与阿辽沙的对话中,伊万通过全世界普遍存在的受虐儿童的苦难透视“从里到外浸透着整个地球的其他人间血泪”:有一个凶恶的将军,当着一位母亲的面,放出一群猎狗,将她八岁的孩子撕得粉碎,仅仅因为那个孩子不留神用石子打伤了一条猎狗的腿。伊万义愤填膺:“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请你对我说说!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应该受苦,他们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所以我决不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我宁愿执着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他的话指证了建立在尘世痛苦基础上的天国的虚幻。

正是基于对人类的爱和对人类苦难的同情,他从理性上怀疑上帝的存在,拒绝接受上帝创造的世界,从而否定灵魂不死的观念。“假使没有不死,就没有道德”。他从追求完全的人道主义出发,推导出否定上帝,否定一切道德,“什么都可以做”的可怕结论。同时,在潜意识中,伊万情愿父兄之间争风吃醋,“一条毒蛇吃掉另一条毒蛇”,以便坐渔其利:两败俱伤后,他继承的财产份额注定会增加,他所爱的卡捷琳娜也可以和德米特里彻底了断情缘。因此,他在思想和理论上教唆、行动上纵容斯梅尔佳科夫犯罪,成了真正的弑父元凶。最终承受不住良心的惩罚而发疯,灵魂深处的阴暗面化身为魔鬼出现在幻觉中与他对话。

这是一个充满自我拷问、自我反省的灵魂。伊万所思考的和折磨他的问题,也正是陀氏写作整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动机所在。伊凡对人间苦难的冷静剖析,对自身信念的无情摧毁,分明都印着作者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之间久久徘徊的痛苦和绝望,他分裂着的双重人格正是作者本人对现实的趋近残暴的愤怒和不可解的思想矛盾的直接体现。

阿辽沙是仁爱精神的化身,是精神导师佐西马长老培养出来的圣徒。他幻想在互爱的基础上消除人类苦难,实现人类的团结和谐,获得人类幸福。在伊万讲述八岁孩子被将军猎狗撕碎的故事后,阿辽沙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枪毙!”他心中宽恕忍耐的王国被伊万那人道主义的呼声震开了裂口。佐西马长老死后尸体腐烂,阿辽沙经历了幼稚信仰幻灭的痛苦。是给格鲁申卡的“一棵葱”治愈了他,使他豁然开朗、坚定了信念,尝到了宽恕一切、爱整个尘世生活和净化灵魂的喜悦。他为施舍每一棵“葱”而在人间奔波,肩负着把圣爱的温存带入无情的世界,以苦难的牺牲拯救这个世界上的千万罪恶灵魂,把人们团结起来的使命。但是,他的一切努力几乎都是徒劳的:他没能使伊万克服怀疑而坚定地站稳脚跟,没能抚慰卡捷琳娜屈辱受创的心灵,没能使德米特里骚动的心平静下来,也没能阻止即将发生的凶杀案,更没能拯救无辜的德米特里免于流放的冤狱,也无力挽救伊柳沙幼小的生命。尽管阿辽沙的济事良方无法消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疑问,但他的出现,他的爱心、同情、善良和温存犹如漫漫寒夜中泻下的一缕阳光,足以慰藉和温暖人们的心灵。

作品的主题思想集中体现在第二部第五卷《赞成和反对》中,其中《离经叛道》和《大宗教法官》两章通过阿辽沙和伊万的对话,集中反映作者的思想矛盾:反叛和顺从、暴露苦难和崇尚苦难,向往和谐与幸福和反对革命、无神论和宗教信仰等等。一方面,作者基于宣扬基督教理想,另一方面又以无情的事实指证这种理想的虚妄;一方面尽力控诉现实的丑恶和黑暗,另一方面又主张阶级调和,劝人放弃斗争,低下头来忍受苦难。阿辽沙在理想的天国中逐渐形成自己的宗教理想与道德信念,而其他兄弟却在人世间展开弑父行动,逐渐沉沦。天国的道德体系和尘世的价值体系各自发展,随后发生碰撞与分裂。作品的思想高度在矛盾激化过程中不断飞升,伴随着不灭的宗教情怀和愤世精神。

作品中的人物,既代表了不同的性格个体,也是某种思想和意识的载体和象征。每个人物自身都充满了各种紧张对立的矛盾冲突,表现出极强的性格张力。人物的自我意识之间、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展开了广泛、平等的对话和激烈的思想交锋,呈现出多音部合奏的效果,形成了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复调结构,展现出一个多元的世界。而对话大多趋近道德论战,呈现出丰富的寓言意味。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