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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安娜·卡列宁娜

[俄]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是19世纪俄国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也是公认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其作品以不倦的精神探索、“心灵的辩证法”和史诗性的宏伟气魄而卓然独立于世界文学之林。

托尔斯泰出生于雅斯纳雅·波良纳的贵族世家。1844年入喀山大学东方语文系,次年转到法律系。1847年因对学校教育不满,辍学回故乡自学,进行农事改革。1851—1854年到高加索服役并参加克里米亚战争,其间发表自传性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和《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1856年退伍回庄园从事农事改革,因不为农民理解而苦恼。1857年赴西欧旅行,写下批判资产阶级文明的短篇《琉森》。

三大代表作《战争与和平》(1863—1869)、《安娜·卡列宁娜》(1873—1877)、《复活》(1889—1899)分别揭示了贵族阶级的全面堕落与危机,旨在探索俄国社会的命运与出路。

19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发生激变,与贵族阶级彻底决裂,转到了宗法制农民的立场上。他写下大量政论文和作品阐发“托尔斯泰主义”:“博爱”、“不以暴力抗恶”、“道德的自我完善”。他晚年身体力行,致力于实现“平民化”理想。为彻底放弃贵族特权,82岁高龄的托尔斯泰于1910年10月的一天离家出走,途中患肺炎,11月20日病逝于一个小站。

作品梗概

安娜·卡列宁娜是19世纪俄国上流社会贵妇人。18岁时由姑母做主嫁给了年长20岁的省长卡列宁。卡列宁自私伪善,僵化刻板,整日忙于公务,缺乏生命意识,是一架“官僚机器”。安娜美丽绝伦、真诚善良、充满生命激情。她与卡列宁过着毫无生气、令人窒息的生活,但内心深处对幸福的热望和追求并未泯灭。

安娜为调解兄嫂纠纷,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车站遇见了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弗龙斯基。初次见面弗龙斯基就被安娜的美丽、温雅,特别是她脸上“那股被压抑的生气”所吸引。本来弗龙斯基正追求基蒂。在鲍波利歇夫家的舞会上,安娜身着黑丝绒长裙,戴着珍珠项链,高雅脱俗、妩媚动人。弗龙斯基只顾跟安娜跳舞,基蒂受到冷落,极为痛苦。为避开弗龙斯基,安娜决定第二天便返回彼得堡。

在火车上,安娜心想明天就可以看到丈夫和儿子,一切又恢复原样。中途火车停站时,弗龙斯基却出现在月台上。安娜心神不定,又喜悦莫名。

在彼得堡车站,卡列宁来接安娜。安娜忽然对卡列宁刺耳的官腔和招风耳朵产生反感。弗龙斯基看出安娜不爱丈夫,便开始大胆地追求安娜,两人关系日渐亲密。社交界认为他们有失体统,卡列宁也提醒妻子婚姻的神圣性,认为破坏它是犯罪,而这种犯罪注定要受到惩罚。

赛马场上,弗龙斯基不慎坠马,安娜大惊失色。卡列宁认为安娜的举止有失检点,要立即带他回家。路上,安娜承认了她与弗龙斯基的情人关系。卡列宁要求安娜“严格遵守外表的体面”,不许在家里接待情人。

安娜和弗龙斯基有了孩子,分娩后大病一场。病危时,她请求卡列宁饶恕自己并与弗龙斯基和好,卡列宁答应不念旧恶。病愈后她又无法忍受家庭生活的虚伪和欺骗,未及离婚,便与弗龙斯基去了国外。

他们在欧洲旅行三个月后回国。安娜思子心切,在儿子谢廖沙生日这天回去探望。母子二人紧紧拥抱,难舍难分,安娜激动地哭了。九点钟,卡列宁来看儿子,为避免见面,她拉下面纱匆匆离去,连玩具都没来得及打开,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安娜坚持去剧院看戏,受到社交界的冷遇和非议。她提出离婚,卡列宁不同意。她开始怀疑弗龙斯基的爱情。一次口角后弗龙斯基离开家里。安娜写信、拍电报要他回来向他认错,还亲自去火车站寻找。弗龙斯基没有及时回来。她绝望了,要向他报复,便卧轨自杀了。

列文是个庄园贵族。他爱上了基蒂,因基蒂恋着弗龙斯基,他的求婚被拒绝了。基蒂失恋后重病,去国外疗养归来,接受了列文的再次求婚。婚后他们来到乡下,生活平静幸福。列文在庄园进行农事改革,得不到农民信任。家庭生活也不如他想象的美满。他幻想破灭,悲观失望,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精神陷入困境,企图以自杀求得解脱。最后,在老农民弗尼克奇身上他领悟到生活的意义在于“为上帝、为灵魂而活着”。从此列文皈依上帝,进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获得了心灵的宁静。

作品节选

第五部

二十九

安娜回俄国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儿子。从她离开意大利那天起,这个会面的念头就无时无刻不使她激动。她离彼得堡越近,这次会见的快乐和重要性在她的想象里就更增大了。她连想也没有去想怎样安排这次会见的问题。在她看来,和她儿子在一个城市里的时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简单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她了解到安排这次会见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经有两天了。要看她儿子的念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许会遇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感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许会遭到拒绝和侮辱。写信去和她丈夫联系吧——她一想起来都觉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时候她才能平静。打听她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在什么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机会见他一面,在她是不满足的;她为这次会面作了那样久的准备,她有那么多的话要和他说,她是那么渴望着要拥护他,吻他。谢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帮助她,教她怎样做。但是老保姆已经不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了。一面犹疑不决,一面努力寻找保姆,两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安娜在第三天决定给她写一封信,那是煞费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说允不允许她见她的儿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宽大。她知道要是这封信给她丈夫见到,他会继续扮演他那宽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绝她的请求。

送信去的信差给她带回来最残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没有回信。她唤了信差来,听到他详细叙述他怎样等待了一阵,后来又怎样有人告诉他没有回信,当她听到这个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的屈辱。安娜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和伤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她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她的痛苦,因为得单独一个人忍受的缘故,就更加强烈了。她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龙斯基分担这种痛苦。她知道,虽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儿子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会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绝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气,那她就会恨起他来。而她惧怕这个,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她都隐瞒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虑着去看她儿子的方法,终于决定了写封信给她丈夫。她把信写好的时候,就接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来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压抑,但是这封信,她在字里行间所读到的一切,却是这样激怒她,这种恶意和她对她儿子的热烈的、正当的爱比较起来是这样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愤恨起别人来,不再谴责自己了。

“这种冷酷——这种虚伪的感情!”她自言自语。“他们不过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顺从吗?决不!她比我还要坏呢。我至少不说谎话。”于是她立刻决定在第二天,谢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买通或是骗过仆人,但是无论如何要看到她儿子,要打破他们用来包围这不幸的小孩的可恶的欺骗。

她坐车到一家玩具店里买了玩具,想好了行动计划。她要在早上八点钟去,那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定还没有起身。她得在手头预备下给门房和仆人的钱,这样他们会让她进去。不揭开面纱,她就说她是从谢廖沙的教父那里来给他道贺的,并且说嘱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头。她只没有想好她要对她儿子说的话。她尽管想了又想,但是还是想不出什么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走下来,在她从前的家的大门前按了铃。

“去看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披着外套,拖着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见了一位戴着面纱的太太站在门边。他的下手,安娜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刚替她开开门,她就进来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连忙放进他的手里。

“谢廖沙——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她说,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钞票,门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拦住了她。

“您找谁?”他问。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有回答。

注意到这位不认识的太太的狼狈神情,卡皮托内奇亲自向她走过来,让她进了门,问她有什么事。

“从斯科罗杜莫夫公爵那里来看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的。”她说。

“少爷还没有起来呢。”门房说,留神地打量着她。

安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丝毫没有改变的门厅的模样,会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欢乐和痛苦的回忆接连涌上她的心头,她一刹那间竟忘了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请您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内奇说,帮着她脱下皮大衣。

脱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内奇望了望她的脸,认出她来,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请进,夫人。”他对她说。

她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用羞愧的恳求的眼光望了这老人一眼,她迈着轻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楼去。身子向前弯着,套鞋绊着梯级,卡皮托内奇在她后面跑,想要追过她去。

“教师在那里,说不定他还没有穿好衣服。我去通报一声。”

安娜继续踏上那熟悉的楼梯,没有听明白老人的话。

“请走这边,左边。弄得不干净,请原谅!少爷现在住到以前的客厅里去了,”门房说,喘着气。“请原谅,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说,于是追过她,他开了那扇高高的门,消失在里面了。安娜站住等着。“他刚醒呢。”门房走出来说。

就在门房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听到一个小孩打呵欠的声音;单从这呵欠声,她就知道这是她儿子,而且仿佛已经看到他在眼前了。

“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从那扇高高的门走进去。在门的右边摆着一张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没有扣上,把他的小身体向后弯着,他伸着懒腰,还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闭上的那一瞬间,嘴角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睡意矇眬的微笑,带着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畅地躺下去了。

“谢廖沙!”她轻轻呼唤着,没有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去。

在她和他分别的期间,在最近她对他感到汹涌的爱的时候,她总把他想象成四岁时的小孩,那是一个她最爱他的年龄。现在他甚至和她离开他的时候都不同了;他和四岁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长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多么瘦?他的头发多么短啊!多长的胳臂啊!自从她离开他以后,他变得多么厉害啊!但是这仍然是他,他的头的姿势,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脖颈和宽阔的肩膀。

“谢廖沙!”她凑在小孩耳边又唤着。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乱发蓬松的头从这边转到那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他张开了眼睛。默默地询问般地,他对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望了几秒钟,随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闭上他的睡意惺忪的眼睛,躺下去,没有往后仰,却倒在她的怀抱里。

“谢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说,艰难地呼吸着,用手臂抱住他那丰满的小身体。

“妈妈!”他说,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这样使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接触到她的手。

还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着,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从床头伸向她的肩膀,依偎着她,用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可爱的睡意的温暖和香气围绕着她,开始把他的脸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说,张开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会来,我马上就起来。”

这么说着,他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望着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地长大了,变化了。他那从毛毯下面伸出的、现在这么长的、裸露的两腿,他的消瘦的脸颊,他后脑上的剪短了的鬈发——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这一切,她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她抚摸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使她窒息了。

“你为什么哭,妈妈?”他说,完全醒来了。“妈妈,你为什么哭?”他用含泪的声音叫着。

“我不哭;我是欢喜得哭呢。我这么久没有看见你。我不,我不,”她说,咽下眼泪,把脸转过去。“哦,现在你该起来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会,恢复过来之后补充说;于是,没有放开他的手,她在他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极力想开始简单而又愉快地谈着,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过脸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这样。你没有看见瓦西里·卢基奇吗?他马上会进来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说着,谢廖沙大笑起来。

她望着他,微笑了。

“妈妈,最最亲爱的!”他叫着,又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好像直到现在,看见了她的微笑,他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这个。”他说,取下她的帽子。看见脱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见她一样,他又吻起她来。

“可是你怎样想我的呢?你没有想我死了吧?”

“我从来不相信。”

“你没有相信过,我的亲爱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他喜爱的一句话,于是抓住她正在抚摸他的头发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贴到嘴唇上,吻它。

三十

同时,瓦西里·卢基奇开头不知道这位贵妇人是谁,听了他们的谈话方才明白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到这家来是在她出走以后,他迟疑着不知道进去好呢,还是不进去,要不要去报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考虑到,他的职务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叫谢廖沙起来,所以在那里的是谁,是母亲呢,还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尽他的职责,这样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门那里走去,开开了门。

但是母子的拥抱、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说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门关上。“我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边咳嗽着,一边揩着眼泪。

同时在仆人们中间起了剧烈的骚动。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女主人来了,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了,她现在正在育儿室。但是主人照例九点钟要亲自到育儿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两人不能会面,他们应当防止这个才行。侍仆科尔涅伊走到门房去,问是谁以及怎样让她进来的,查问清楚了是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头训斥了一顿。门房顽强地沉默着,但是当科尔涅伊对他说他应当被革职的时候,卡皮托内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对着科尔涅伊的脸挥动两手,开始大声说:

“是的,你自然不会让她进来啰!我在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没有受过,你倒要跑上去说:‘走吧,你滚吧!’啊,是的,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我敢说!你自己知道怎样去抢劫主人,怎样去偷窃皮大衣!”

“老兵!”科尔涅伊轻蔑地说,他随即转向走进来的保姆,“哦,你来评判一下吧,玛丽亚·叶菲莫夫娜:他不对任何人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下来——到育儿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说。“你,科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你最好想办法把他拦住一下,我说的是主人,我就跑去设法叫她走,真糟糕!”

当保姆走进育儿室的时候,谢廖沙正在告诉他母亲他和娜坚卡怎样坐着雪橇滑下山坡的时候摔了一跤,翻了三个筋斗。她听着他的声音,注视着他的脸和脸上表情的变化,抚摸着他的手,但是她却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她非走不可,她非离开他不可,——这就是她惟一想到和感觉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门边咳嗽着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她也听到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但是她好像成了石头人一样地坐着,没有力量开口说话,也没有力量站起身来。

“太太,亲爱的!”保姆说,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给我们孩子的生日带来了欢喜呢!您一点也没有变啊。”

“啊,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你在这房子里。”安娜说,暂时恢复了镇静。

“我不住在这里,我跟我的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他的生日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出来,又开始吻她的手。

谢廖沙两眼闪光,满脸带笑,一只手抓着他母亲,另一只手抓着保姆,用他那胖胖的赤着的小脚在绒毯上践踏着。他喜爱的保姆对他母亲所表示的亲热使他欢喜透了。

“妈妈!她常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开始说,但是他停住了,注意到保姆正在低声对他母亲说什么,他母亲脸上显出惊惶和一种同她那么不相称的近似羞愧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亲爱的!”她说。

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面孔上的表情说了这话,而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迪克!”她唤着在他小时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但是她说不下去了。

以后她想起了多少要对他说的话啊!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怎样说好,而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谢廖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不幸,而且爱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声说的话。他听见了“照例在九点钟”这句话,他明白这是说他父亲,他父亲和母亲是不能够见面的。这个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了解——为什么她脸上会有一种惊惶和羞愧的神色呢……她没有过错,但是她害怕他,为了什么事羞愧。他真想问一个可以解除他的疑惑的问题,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来她很痛苦,他为她难过。他默默地紧偎着她,低声说:

“不要走。他还不会来呢。”

母亲推开他,看他想过他所说的话没有;在他的惊惶的脸上,她看出来他不但是说他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对父亲该怎样看法。

“谢廖沙,我的亲爱的!”她说,“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对不起他。你大了的时候就会明白的。”

“再也没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着泪绝望地叫着,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紧张得发抖了。

“我的亲爱的,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她像他一样无力地孩子般地哭泣起来。

正在这时,门开了,瓦西里·卢基奇走进来。

在另一扇门那里也传来脚步声,保姆用惊慌的小声说:“他来了。”于是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廖沙倒在床上,呜咽起来,双手掩着脸。安娜拉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的脸,就迈着迅速的步子向门口走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迎着她走过来。一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垂下头来。

虽然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那一眼把他整个的身姿连所有细微之点都看清楚了——对他的嫌恶和憎恨和为她儿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面纱,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出了房间。

她昨天怀着那样的爱和忧愁在玩具店选购来的一包玩具,她都没有来得及解开,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选自周扬 谢素台译:《安娜·卡列宁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作品赏析

小说创作于“一切都翻了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的19世纪70年代。在资本主义冲击下俄国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都发生了深刻裂变。托尔斯泰以史诗式的笔法展示出颠倒错乱的时代背景,揭示了人物悲剧命运的成因。

小说主要由有两条线索构成。一条写安娜·卡列宁娜、卡列宁和弗龙斯基之间的婚姻爱情的纠葛,展现了彼得堡上流社会、沙皇政府官场的生活;另一条写列文的精神探索以及他和基蒂的家庭生活,展现了宗法制农村的生活图画。

安娜是一个坚定地追求新生活,具有个性解放特点的贵族妇女形象。当她还不懂爱情时便身不由己嫁给了卡列宁。卡列宁是一个伪善自私、僵化刻板、缺少生命激情的官僚机器,他的主要兴趣在官场。回顾婚后生活,安娜痛苦地感到“八年来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生活的人。”因此弗龙斯基在火车站邂逅安娜时一下子就在她脸上发现了“那股被压抑的生气”。

弗龙斯基的爱激起了她对真正有价值的生活的强烈欲望,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生命意识觉醒了,她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与卡列宁无爱的婚姻生活的虚伪,道出了发自心底的呼声:“我是个人,我要生活,我要爱情!”她对爱情的追求真诚执著,不愿逢场作戏,玩弄感情,无法接受卡列宁让她表面上维持家庭体面、暗地里充当弗龙斯基情人的许诺。在完全看清了卡列宁的虚伪本质后,安娜迈出了更加勇敢的一步——抛弃儿子、家庭、社会地位与名声,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与弗龙斯基公开生活在一起。作为传统家庭的异端,其悲剧结局是必然的。

一方面,安娜追求爱情的历程始终伴随着无情的自责和强烈的负罪感。她的追求与伦理道德观念发生了激烈的、毫无缓解可能的悲剧性冲突。她不能忍受与卡列宁的生活,却又把这种生活与正义、道德、法律联系在一起,内心深处感到背弃卡列宁是犯罪。她对爱情的真诚与勇敢是向整个上流社会虚伪道德的挑战,但她用来评判自己行动的准则依然是那一套道德规范。因此,她执著于爱情,却又无情地谴责它,激情和理智一直处于对抗状态。对儿子的思念更使她痛苦万分。内心矛盾的激化促使她人格发生分裂。

另一方面,在以卡列宁为代表的虚伪、冷酷、毫无人性、令人窒息的整个上流社会面前,安娜孤立无援。卡列宁是上流社会“最优秀、最杰出”的佼佼者,他时刻不忘将言行纳入社会规范,用合理合法的外衣掩盖自己的卑鄙怯懦。他害怕在决斗中被打死,不愿因离婚而在法庭上出丑,影响自己的地位和前途,更不想成全了安娜和弗龙斯基。因此他留下儿子,拒绝离婚。表面上看是宽宏大量,道德高尚,富于宗教心,实则置安娜于绝境。小说通过这一形象对沙皇制度进行了最严厉的裁决。那些道貌岸然而又堕落****的上流社会贵妇们更有了充分理由指责安娜为了“卑鄙的****”不顾家庭的责任,抛夫弃子,对她永远关上了大门。上流社会是安娜的立身之地,它的谴责和驱逐意味着安娜永远失去了生活的位置。

安娜把弗龙斯基的爱情当做生命的惟一支撑。她为对弗龙斯基的激情牺牲了儿子、家庭、社会地位和名誉,惨痛的代价使她本能地将爱情作为失去部分的补偿,作为维持自我尊严与价值的岌岌可危的支柱。所以她爱得那么热烈、痛苦而神经质,暗藏着一种不自觉地怨恨与残酷。剧场受辱后,安娜的精神濒于崩溃,渐渐变得敏感多疑。她的爱越来越自私、忌妒、不满足,要求弗龙斯基完全从属于她。而她剩下的武器只有美丽,甚至不惜卖弄风情。弗龙斯基对她各种近乎苛刻的要求越来越厌倦、反感,安娜为挽回爱情的努力只会使他们越来越疏远。安娜受到致命打击,她生活的意义、目的、力量已不复存在。她清楚地认识到,纵使卡列宁同意离婚,交还谢廖沙,让她和弗龙斯基结合在一起,她也无法摆脱上流社会的轻蔑和侮辱,今后的生活不可能摆脱痛苦,惟一的出路就是钻到火车轮下,让那枝摇曳的蜡烛永远熄灭。

安娜是托尔斯泰笔下最光彩夺目、最为丰厚和神秘的形象。从初见弗龙斯基到投身轮下,悲剧聚光灯始终投射到她一人身上。卡列宁的冷酷、弗龙斯基的淡漠和上流社会的迫害在这个独特的个性身上发挥作用。托尔斯泰对她持既同情又谴责的矛盾态度。他一方面肯定安娜的生命意志、生命欢乐和真正的爱情,另一方面,从宗教伦理观来看,安娜对爱情的追求有放纵****的成分。她抛夫别子去追求爱情,违背了母亲和妻子的天职,便应该受到惩罚。所以他让安娜带着犯罪的痛苦走向死亡,成为“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图解。

列文是一个带有自传性的精神探索者形象。这一“探索的贵族”负载着托尔斯泰在社会大变革时代深刻的焦虑和沉重的历史使命感,寄托着作者对社会、人生的理想和愿望。列文看到贵族阶级在资本主义的冲击下出卖土地、林产、家产,为他们的经济衰落而忧虑。他向往勤劳美好、纯洁健康、有着和谐的家庭和富于诗意的劳动的农民生活,幻想给贵族阶级注入新的血液,将辉煌灿烂的贵族文化与朝气蓬勃的平民文化相结合。他在庄园进行农事改革,改革的基础是保存贵族地主土地所有权,保留地主和农民的宗法关系。然而,地主和农民间的尖锐矛盾和利益的根本对立无情地击碎了他的空想。他又设计解决社会矛盾的途径:通过合股经营达到普遍富裕,仍得不到农民的信任和支持。列文对俄国社会命运和出路的探索,没有也不可能找到正确道路。

小说的两条线索呈现出对应结构。安娜和列文对周围生活的失望和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具有精神内质的一致性。安娜热情追求爱情与幸福,列文热衷于探索生活的出路和人生的意义。安娜带有资产阶级个性解放色彩的追求不可能拯救贵族于堕落的渊薮,她的道路行不通,只能以自杀终结。安娜之死是两条情节主线的交汇点。安娜生命的终点正是列文精神探索的起点,他从追求个人爱情幸福上升为追求普遍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层次,终于升华到托尔斯泰主义的最高境界——“为上帝活着,为灵魂活着”。两个主人公一赴黄泉,一入圣殿,作者的创作态度和意图通过人物的命运明确传达出来。他们的悲剧都是时代的悲剧。作者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以奥布隆斯基和多莉的家庭生活作为纽带,将两条线索时而平行,时而交织,构建了一座双体大厦,从社会改革、人生哲理、道德伦理和美学思潮的多侧面展示出一幅从家庭到社会、从都市到乡村的俄国社会完整图画,使作品成为史诗式的“广阔而自由”的小说。

托尔斯泰运用艺术家的显微镜,审视并反映人的难以捉摸、千变万化的心灵世界,使这部作品成为心理分析小说的经典。

首先,托尔斯泰善于在广阔的历史背景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描写人物心理运动的变化和发展过程,与特定场合人物心曲隐秘微小的波动结合起来,展现出“心灵的辩证法”(车尔尼雪夫斯基语)。小说描写了安娜思想觉醒、反抗、斗争和最后失败的过程:爱情初次觉醒时的欢乐和恐惧,开始压抑而后一泻千里的感情,感到生命力受到扼杀时的愤怒与冲破虚伪的决心,向上流社会公开挑战时的无畏勇敢与当众受辱的极度痛苦,对爱子的眷恋、思念,明知处境艰难而故意闭眼不看事实的矛盾心境等等。由于社交界的冷遇,离婚答复的杳无音讯,被剥夺爱子的痛苦,与弗龙斯基关系的恶化,使安娜的感情变得更为复杂而反复无常,最后绝望自杀。这一系列心理过程,与社会环境紧密相连,是与周围人物矛盾斗争的内心反应。

第二,作家还善于揭示人物心理结构的复杂性和多层次性。他认为,“所有的人都是黑白相间的花斑马——好坏相间,亦好亦坏。”在“安娜病危”一章,卡列宁接到安娜病危的电报前后的心理变化真实可信:开始他不愿饶恕安娜,接到电报后怕遭人非议,落下残酷的名声而动身探望,途中还不能驱除她的死会使自己摆脱困境的念头。进了大门,听说平安生产,不禁变色。听到“病情很坏”,又燃起希望。病榻前见到真诚忏悔的安娜,仇恨消失,心中充溢着“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感情”。作家对卡列宁内心美丑交织、善恶杂陈的特征表现得鲜明、突出,有如外科医生的解剖刀,将内心奥秘剖视无疑,纤毫毕露。

第三,作家善于借助人物的外部特征揭示其内心世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以传达出心灵世界的奥秘,而且往往比言语表达的更真实。如安娜与弗龙斯基邂逅相逢的经典片段:

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经注意到了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在她的脸上流露,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安娜“被压抑的生气”通过“眼睛的闪光”和“隐约的笑容”流露出来,这正是安娜独特的魅力所在。再如基蒂第一次拒绝列文的求婚之后,起身去搬桌子,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基蒂的眼睛传达的信息既有内疚、痛苦、祈求原谅的成分,也有掩饰不住的热恋少女的快乐。列文的眼睛则回答着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憎恶。

第四,运用感情细节和潜意识活动、内心独白等手法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是作家善用的手法之一。在小说第七部第二十七节到三十一节,他用了二十页的篇幅描述安娜走向绝路时狂乱恍惚的心理过程。弗龙斯基走后,她极度恐怖和绝望。先是错把小女孩当成谢廖沙,又幻想弗龙斯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赶紧梳妆打扮。梳妆台前幻想弗龙斯基在吻自己。走在街上,看到面包店,联想到水和烤薄饼,回忆起美好的少女生活,哀叹现在的不幸。在多莉家基蒂不肯出来接待,安娜感到遭人唾弃的耻辱。去火车站的路上,对外界的观感和她内心的沉思交织成一体,各种不同印象一个接一个交替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念头搞得她神志不清,人物心理呈现出凌乱无序、时空跳跃的特征,真实地再现出临死前的内心波澜。托尔斯泰首先突破了内心独白的条理化、程式化的手法,开创了意识流手法的先河。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