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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一个地铁车站

[美]庞德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是美国著名诗人兼评论家。他生于爱达荷州的一个职员家庭,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罗曼语言文学。1908年至1920年,他居住在伦敦,和他周围的一批诗人、作家一起发起了意象派运动,推动着英美诗歌朝现代派方向转变。他们从中国、日本的诗歌中汲取了许多有益的东西,以具体清晰的意象来表现主观的冲动。庞德认为“意象”表现的是“在一刹那时间里理智和情感的复合”。他为意象派诗歌做了大力宣传,并极力阐明他关于意象和意象派诗歌的观点。他后来脱离意象派,参加了漩涡派的活动。1920年他去巴黎,后又去意大利定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罗马电台为墨索里尼政权做反美宣传,战后被美军俘获,在美国受审时未定罪而被送入精神病院,12年以后才经文学界名人奔走呼吁而被宣告无罪。后来一直居住在意大利。

庞德的主要作品有长诗《诗章》(1925—1959),组诗《休·赛尔温·莫伯利》(1919)等。他的著名短诗《在一个地铁车站》(1914)是一首典型的意象派诗歌。

庞德有很高的文学鉴赏力,艾略特、乔伊斯、海明威等名作家都是在他扶植和帮助下取得了最初的文学成就的。

作品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杜运燮译,选自《象征主义·意象

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作品赏析

关于这首诗,庞德1916年在《高狄埃布热泽斯卡:回忆录》中说:“三年前在巴黎,我在协约车站走出了地铁车站,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一个,然后是一个美丽儿童的面孔,然后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一天我整天努力寻找能表达我的感受的文字,那个晚上……我还在努力寻找的时候,忽然我找到了表达方式。并不是说我找到了一些文字,而是出现了一个方程式……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许多颜色小斑点……这种‘一个意象的诗’,是一个叠加形式,即一个概念叠在另一个概念之上。我发现这对我为了摆脱那次在地铁的情感所造成的困境很有用。我写了一首三十行的诗,然后销毁了……六个月以后,我写了一首比那首短一半的诗,一年后我写了(这)日本和歌式的诗句。”

以上资料表明了这首《在一个地铁车站》的成诗过程。从这个成诗过程我们可以看出,庞德试图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把他在一个特定环境下突然间看到的事物和产生的感受写下来。庞德的诗歌创作受中国诗歌形式和理论的影响很深。他倡导的意象派运动从中国诗歌中的意象、意境中汲取了很多养分。中国诗歌中的形象往往含有无穷的意味,并不局限于对客观事物的表面描述。而且中国诗歌经常在前后两句诗句中并置两个表面上看来并无直接联系的形象,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中吐丝的春蚕和淌烛泪的蜡烛,表面上看来并无多少相干之处,但是上升为意象之后,这两者都意味着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至死不变的执著精神,从而使两者前后呼应,一致传达出含有哲理意义的思考和深如大海的情怀。这也就是庞德在回答意象是什么时所说的“在一刹那时间里理智和情感的复合”。

就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庞德得到了美国诗人、东方学家费诺罗萨跟随日本学者学习中国古典诗歌时所做的笔记。这些笔记包括一百五十首汉诗,每首诗都有汉语原文、日文读音、每个汉字的英语译义和串解。庞德凭着他的诗歌天赋,并借助于费诺罗萨的注解,很快就从这些汉诗中感受到中国诗歌的魅力。意象并置,靠意象意味的内在联系的一致性,而不是靠形象之间表面的逻辑联系,来实现诗歌意义的深化,这是庞德深得中国诗歌真谛的重要方面。他在翻译中国古典诗歌的实践中,进一步认识到这种方法的长处,于是他把这种方法引入到他的意象主义诗歌创作中。

这首《在一个地铁车站》就是把幽灵般显现的面孔和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这两个意象并置。面孔和花瓣作为形象来说,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逻辑联系,但是作为意象,就包含着内在意味的一致性。地铁车站里人头攒动,像幽灵一般不断地冒出一张张新的面孔,而且不时夹杂着一张张摩登漂亮的女人面孔和焕发着稚气和聪颖的孩童面孔,这是现代大都市特有的景象,也只有在像巴黎、伦敦、纽约这样拥有庞大地铁网和繁忙地铁车站的大城市里才能看到。庞德作为美国人,又在伦敦待过,在巴黎的这个地铁车站看到的景象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新鲜。但是,即使司空见惯的景象,在一时之间的冲动之下,也会有不同寻常的感触,更何况把这样的景象作为诗歌题材,毕竟是一种与以往诗歌表现领域不同的新尝试。这是他为发掘都市之美而作出的努力。

但是,要表述都市之美,千言万语说不尽。如何在诗歌中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最丰富的感情、最深的感触表述出来,是庞德思考的问题。中国的诗论一再强调“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诗歌中又有那么多用有限语言来表达无限意味的实例,这对日益感到语言贫乏的20世纪西方文人来说,无疑触发了他们新的灵感。海明威所倡导的“冰山原则”要求作品的文字和其含义之比应该像漂浮在海上的冰山,八分之一露出在海面上,八分之七隐藏在水底下。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批评也要求读者从确定的文本中不断发现许多不确定的含义,换句话说,也就是从有限的文本中发现无限的意义。当然,要使有限的文字包含无穷的意味,光靠读者去发现是远远不够的,更主要的是要靠如何使用具有更大张力的文字。这就要看作者的文字素养和艺术素养。庞德具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和感受能力,因而能悟出自己创作中的不足之处。开始他将这首诗写成了三十行,但他羞于将文字上缺乏张力的作品拿出来,于是将它销毁了。六个月以后,他将诗写成了十四五行,但还是感到不满意。因为人们一时的感触往往尽在不言中,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是诗歌作为语言艺术,总还是要借助于一定的语言形式。可是如果语言少了,没有找到真正具有张力的语言形式,势必难以使人领悟到文字背后所包含的无穷意味;如果语言多了,即使你已经找到了具有张力的语言形式,也会使这种形式的张力受到限制。所以,庞德经过一年的推敲和琢磨,终于写出了这首只有两句诗句的诗歌,并置两个意象。

诗歌的第二句“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是一个明暗色调形成鲜明对照的造型。湿漉漉的黑色枝条是暗色调,是花瓣的背景。去过巴黎地铁的人都会明白,巴黎的地铁站不像北京、上海的那样,建筑宏伟,灯火辉煌。相比之下,巴黎的地铁站显得幽暗、潮湿。这正是一张张显现出来的清晰面孔的模糊背景。这句诗中的花瓣,诗人虽然没有道明什么颜色,但是按照常规的理解,花瓣总是颜色鲜艳、色彩斑斓的。所以这明色调的花瓣在暗色调的背景衬托之下显得格外耀眼。尤其是湿漉漉的枝条意味着刚下过雨或至少树枝和花瓣上都浸透着露水,这时的花瓣会显得格外水灵,格外可爱,格外有情,就像中国诗人能在带水珠的芍药花上看出“有情芍药含春泪”来那样。用这样的美好事物来比喻庞德一刹那之间在地铁站的过往行人中看到的美,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其中所包含的张力是无穷的。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理解为歌咏城市繁忙喧闹的生活中转瞬即逝的美,可以理解为暗示成天在钢筋水泥建筑中奔波的人们对美好自然的向往,也可以理解为表现过往人群的动态美中所包含的花瓣一样的静态美,还可以理解为……总之,两个意象的叠加,产生了无穷的意味。

(杨恒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