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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蜜腊波桥

[法]阿波利奈尔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国诗人,兼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等多种诗歌艺术倾向。他1880年8月生于罗马,母亲是一个波兰贵族,名叫昂盖丽卡·德·柯斯特罗维茨基。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也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于是就临时随便胡编了一些有身份的父亲,如自称是王公、主教甚至教皇的私生子。他小时候在摩纳哥和法国南部的教会学校上学。后来当过一阵贵族家庭的家庭教师。他在巴黎当过小职员、小伙计,并以写作为生。1911年他曾被错当成偷盗罗浮宫蒙娜丽莎画像的窃贼遭短期拘留。1914年,他虽无法国国籍,却志愿参加法国军队到前线作战,于1917年头部中弹严重受伤。痊愈后与一女子结婚,半年后死于流感。

阿波利奈尔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作品有诗集《动物小唱》(1911)、《醇酒集》(1913)、《被杀害的诗人》(1916)、《美好的文字》(又译《图像诗》,1918)等,还有剧作《蒂雷西亚的乳房》(1917)和评论集《美学深思录》(1913)。尤其《醇酒集》和《美好的文字》被认为是两部对法国现代诗发展影响极为深远的诗集。

作品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流

流走我们的恋人

难道我非要记住

欢乐总在痛苦后

让黑夜降临晚钟敲响

岁月逝去我留下

让我们手拉手面对面站立

此刻桥下流波

从我们的怀抱里

在永恒的凝视中疲惫地奔离

让黑夜降临晚钟敲响

岁月逝去我留下

爱情逝去了如流水一般

爱情逝去了

只缘生活的迟缓

和强烈的期盼

让黑夜降临晚钟敲响

岁月逝去我留下

岁月流逝一天又一周

既无往昔时光

亦无恋者回头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流

让黑夜降临晚钟敲响

岁月逝去我留下

(杨恒达译)

作品赏析

此诗是阿波利奈尔1913年发表的诗集《醇酒集》中的一首。全诗一共有正诗4节,每节之后都重复两句同样的诗句,起主旋律一般的作用。诗中所写的蜜腊波桥是巴黎埃菲尔铁塔以西塞纳河上的第三座桥,在桥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矗立在东方的雄伟铁塔。蜜腊波桥并不在巴黎城的最中心地带,但是因为阿波利奈尔的这首诗而闻名世界。

巴黎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城市。但是一个人独处时,也许周围越热闹,就越感到孤独。尤其当你独自望着滚滚而去的塞纳河,一种“逝者如斯夫”的感触会油然而生。诗歌借塞纳河上的蜜腊波桥这个场景,作为永恒与流逝的对照。周围的一切都在消逝:塞纳河水在不断流逝;桥上过往的恋人们来了又去,他们即使自己不分开,岁月也会让他们分离,他们都会像流水一般逝去;因为爱情那种强烈的期盼适应不了生活的缓慢节拍,最终的消逝也是必然的;岁月在一天一周地过去,无论是往昔的时光还是往日的恋者,都不会再回头,一切都随塞纳河水而去。相对于流逝的一切,诗歌为我们呈现了所有这一切流逝物的见证,这就是这座蜜腊波桥。诗歌一上来说“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流”,然后在正诗的最后一句又重复了这句话,造成一种呼应,让塞纳河上的蜜腊波桥不变地挺立在那里,象征永恒。

诗中多次出现第一人称的“我”和“我们”。这里的“我”既是作者或叙述者,又是蜜腊波桥。作者将蜜腊波桥拟人化,并将自我融入,直至最后难分难解,说不清这个“我”究竟是作者或叙述者,还是蜜腊波桥,所以诗中出现了“我们”,统称代表作者或叙述者的“我”和代表蜜腊波桥的“我”。

代表作者或叙述者的“我”向往永恒,向往像蜜腊波桥一样成为人间一切过眼烟云的见证,所以他说:“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流/流走我们的恋人”,把自己和蜜腊波桥一起称为“我们”。接下来他说:“难道我非要记住/欢乐总在痛苦后”,作为一种永恒,对于人间的悲欢离合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关于欢乐和痛苦的交替非要刻意地去记住吗?“让我们手拉手面对面站立”表明了代表作者或叙述者的“我”希望全身心地和蜜腊波桥融合的姿态,所以接下来几句,桥下的流波已经是从“我们”共同的“怀抱里”,在共同的“永恒的凝视中”“奔离”。流波的奔离也是带有拟人化色彩的,因为它是“疲惫地奔离”,也许是人间的所有那些悲欢离合搞得它十分疲惫,象征爱的怀抱让人难舍难分,但是流水无情,岁月无情,它终究还是要去的。爱情跟这流水一样。生活总是在慢慢张开怀抱,试图包容一切,但是这与爱情的热切期盼无法协调,所以爱情还是逝去了。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恋人都不会回头。只有“我”和蜜腊波桥留下,长存于此。

正因为代表作者或叙述者的“我”向往像蜜腊波桥一样成为永恒,和蜜腊波桥融为一体,我们也可以把诗歌中的所有“我”从一开始就全都直接理解为蜜腊波桥。作者是以蜜腊波桥的口气说话,并让蜜腊波桥把自己和作者一起称为“我们”。这样诗歌就更以一种超脱的眼光看世界,代表了一种超越人类局限的倾向。例如,在每一节后面主旋律式的两句重复吟唱中,表达了对世俗理想的超越。人类一般向往白昼,寄希望于光明。正缘于此,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散文诗《夜的颂歌》才遭到诸多批评。诺瓦利斯在诗中说:

早晨非得总是回来吗?世俗的权力永无止境吗?不受天主祝福的忙碌消耗掉夜从天国的降临。爱的秘密献祭决然不会永远焚烧?光,有它的时间;而夜的统治却无时空之限。

诺瓦利斯在这里不希望意味着世俗生活的早晨回来,把夜看作没有时空的永恒,而且同宗教观念联系起来。但是,诺瓦利斯并不因为向往黑夜(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向往永恒,向往精神的永恒)就该受到批评,甚至被视为是“反动的”。他对黑夜、对永恒的向往恰恰高于常人的境界,是对人类世俗倾向的超越。至于阿波利奈尔,虽然在他的诗中看不出诺瓦利斯那样的宗教情绪,但是期盼黑夜则是出于同诺瓦利斯相似的气质和理想。阿波利奈尔更是通过主旋律式的两个诗句的反复吟唱,以蜜腊波桥的口气,表达了永恒与超越的主题。

阿波利奈尔虽然发明了“超现实主义”一词,但是他在这首诗中采用的诗歌艺术主要还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结合。诗中既有对流逝的一切,包括对流水、恋人、爱情、时光的浪漫主义的感叹,感情真挚,语言流畅自然;也有象征主义对象征性、音乐性的强调。不仅“蜜腊波桥”是一个象征,“黑夜”也是一个象征,其他如流水、爱情、恋人等都带有一定的象征意味,流水象征失去的爱情,爱情和恋人象征世俗生活。诗中对音乐性的强调更是煞费苦心。整首诗就好像是一个独唱与合唱的组合,四节正诗好似独唱,唱出了对一切流逝的感叹,每节后反复吟唱的两个诗句好似合唱,以雄浑坚定的声音唱出了永恒的普遍性,通过反复吟唱,使这两句主旋律般的句子始终萦绕在人们的耳边。从这首诗的法文原文我们可以看到,它的韵律十分工整匀称,四句正诗都是一、三、四行押韵,每句后反复吟唱的两句都押“eure”的音。这首诗还有民歌风格,四节正诗原来应该每节三行,每行都是五音步,但是诗人把第二行拆成两行,第二行成了两个音步,第三行三个音步,第一行和最后一行仍是五音步,这样,读起来更加抑扬顿挫,具有独特的音乐性。全诗不使用标点符号,也体现了阿波利奈尔创作的特点,给读者以更多参与的空间。

(杨恒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