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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禁闭

[法]萨特

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小说家和戏剧家。他出生于巴黎一个海军军官家庭。两岁丧父,母亲改嫁,他寄居于学识渊博的外祖父家中,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19岁时进入声誉卓著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哲学。24岁通过中学教师就业考试,并与西蒙娜·德·波伏瓦相识,后结成终生伴侣。1933—1934年萨特作为公费生在柏林法兰西学院哲学系进修,受业于胡塞尔门下,这对于他后来形成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体系有决定性影响。萨特回国后在巴黎等地任中学哲学教师多年,同时从事写作。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应征入伍。1940年被德军俘虏,1941年获释,旋即参加法国地下抵抗运动。

萨特是法国战后重要文学流派——存在主义的倡导者。1936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著作《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创办文学刊物《现代》,从事哲学研究与文学创作,著述甚丰。主要论著有《存在与虚无》(1943)、《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946)和《辩证理性批判》(1960)等,其中表述了“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等存在主义思想。小说主要有:长篇《恶心》(1938)、短篇《墙》(1939)、多卷集长篇《自由之路》(未完成,1945—1949)。戏剧作品有《苍蝇》(1943)、《禁闭》(1944)、《死无葬身之地》(1946)、《恭顺的妓女》(1946)、《肮脏的手》(1948)等。此外,他还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对重大的历史事件作出迅速的反应,影响巨大。

1964年,萨特谢绝了瑞典文学院授予的诺贝尔文学奖金,理由是不接受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

1980年4月15日,萨特因肺气肿病逝于巴黎,享年75岁。

作品梗概

《禁闭》是一部五场独幕剧。剧情是在幻想中的地狱里一间有门无窗的密室里展开的:

三个生前劣迹斑斑的人物死后在地狱里的一间密室里不期而遇:加尔散,男,报社编辑,生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临阵脱逃被处决的胆小鬼,同时又是个沉溺酒色、折磨妻子的虐待狂;艾丝黛尔太太,出身贫寒,父母早亡,为养活年幼的弟弟,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阔佬,六年后爱上另一个男人,生下一女,拒绝与情夫私奔,并将私生女投湖溺死,情夫悲愤欲绝,开枪自杀,不久,她也因患肺炎身亡。伊内丝小姐,邮政局小职员,初与表弟相好,后又沉迷于跟另外一个女子搞同性恋,因煤气中毒而一命呜呼。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戒备,试图隐瞒生前的劣迹。加尔散竭力要让他人相信自己是个英雄。艾丝黛尔掩饰着色情狂的身份和杀婴罪责,诡称自己是个为了年老的丈夫断送了青春的贞洁女子;伊内丝则避而不谈自己的同性恋的经历。他们相互之间拼命地戒备、提防,把自己的往昔紧紧地隐藏起来,惟恐让他人知悉。与此同时,他们又互相“拷问”他人,每个人都无时不在“他人的注视”下接受审视与监督。由于他们生前的恶习难改,真实面目迅速暴露无遗,并形成了三人之间相互追逐又相互排斥、一环套一环的复杂关系:加尔散希望勾引伊内丝并拒绝艾丝黛尔的纠缠;伊内丝想和艾丝黛尔搞同性恋拒绝了加尔散;艾丝黛尔只想得到加尔散而对伊内丝没有任何兴趣。三个痛苦的灵魂,谁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谁也不得安宁,谁也不能退场,忍受着不堪其苦的折磨与煎熬。末了,加尔散终于醒悟地狱里根本不需要刑具的道理:“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

(范方俊)

作品节选

第五场

……

加尔散 我正在把我的一生理出个头绪来。(伊内丝笑起来)有些人笑尽管笑,可做起来还不是跟我一样!

伊内丝 我的一生很有条理,完全有条有理。它自然而然就有条理了,在人世间,我用不着为生活操心。

加尔散 真的吗?您以为生活就那么简单吗?(用手擦擦额头)好热呀!你们允许我脱掉外衣吗?(准备脱掉外衣)

艾丝黛尔 啊,不!(稍缓慢)不要脱。我讨厌不穿外套、光穿衬衫的男人。

加尔散(又穿上外衣)行。(稍停)我那时是在编辑部过夜的,那儿总是热得要命。(稍停,同样的语气)就是这会儿都热得吓人。现在是黑夜了。

艾丝黛尔 瞧,真的,已经是黑夜了。奥尔加正在脱衣服。在世上光阴过得真快。

伊内丝 现在是黑夜了,他们在我的房门上贴了封条。房间里黑洞洞、空荡荡的。

加尔散 他们把外衣搁在椅背上,把衬衫的袖子卷到肘弯上。那儿散发着一股男人味和雪茄味。(稍停)我喜欢生活在光穿衬衫的男人群里。

艾丝黛尔(生硬地)那么,我们没有共同的爱好,您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喽。(向伊内丝)您,您喜欢光穿衬衫的男人吗?

伊内丝 不管是不是光穿衬衫,男人我都不太喜欢。

艾丝黛尔(带着惊愕的神情注视他俩)可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们要凑在一起呢?

伊内丝(抿住嘴笑)您说什么?

艾丝黛尔 我看着你们俩,心里想,我们几个人以后要住在一起了……我本来还巴望着重新和朋友们、家里人团聚。

伊内丝 他脸孔中间有个窟窿,真是个出众的朋友。

艾丝黛尔 那个男人还不是一样。他跳起探戈舞来像个职业舞蹈家。可我们呢,我们,为什么人家把我们拉扯在一起呢?

加尔散 那有什么,这是机缘嘛。他们根据到达的先后次序,只要能够把人往一个地方塞就尽量塞。(问伊内丝)您笑什么?

伊内丝 因为您那个机缘把我逗乐了。您就那样急于要使自己心安理得吗?他们可一点儿都不讲什么机缘。

艾丝黛尔(怯生生地)我们这几个人也许以前见过面吧?

伊内丝 从来没有。否则,我不会记不得你们的。

艾丝黛尔 或者,我们可能有共同的熟人吧?你们认识不认识迪布瓦·塞穆尔一家?

伊内丝 您说这话,我感到挺奇怪。

艾丝黛尔 谁上他们家,他们都接待。

伊内丝 他们是干什么的?

艾丝黛尔(惊奇地)他们什么也不干。他们在科雷兹有座别墅,并且……

伊内丝 我么,我以前在邮局里当职员。

艾丝黛尔(略往后退)啊!那么,真的吗……(稍停)您呢,加尔散先生?

加尔散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里哟。

艾丝黛尔 这样看来,您完全说对了。我们是碰巧相聚在一起的。

伊内丝 好一个碰巧。那么这些家具也是碰巧放在这儿喽。右边的椅子是墨绿的,左边的椅子是波尔多式的,这也是碰巧喽。反正都是碰巧,对不对?那么,请你们设法把它们的位置换一下,你们又会说我这个主意怪好的。那么这个青铜像呢?也是碰巧吗?还有这大热天呢?这大热天呢?(静默片刻)我告诉你们,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连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精心安排好了。这个房间早在盼我们来了。

艾丝黛尔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所有东西都那么难看,那么硬邦邦的,有那么多棱角。我最讨厌棱角。

伊内丝(耸耸肩)您以为我在第二帝国时代款式的客厅里生活过不成?

[稍停。

艾丝黛尔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喽?

伊内丝 全都安排好了。我们几个也是先搭配好了的。

艾丝黛尔 那么,您,您坐在我对面也不是偶然的啦?(稍停)他们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伊内丝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有他们的打算。

艾丝黛尔 要是别人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我可不答应,这样,我马上会对着干的。

伊内丝 那么,干吧!您就干吧!可您甚至还不知道他们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艾丝黛尔(跺脚)真叫人受不了。他们大概还会利用你们两人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吧?(注视他俩)就是利用你们两人。有些人,我一看他们的脸,马上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而在你们的脸上,我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加尔散(突然对伊内丝)您倒说说看,为什么我们要在一块儿呢?您已经讲得太多了,干脆讲到底吧。

伊内丝(惊奇)我们为什么在一起,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呀。

加尔散 您得知道。(思索了一会儿)

伊内丝 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敢于说出……

加尔散 说出什么?

伊内丝 艾丝黛尔!

艾丝黛尔 您说什么?

伊内丝 您干过什么事?为什么他们把您送到这儿来?

艾丝黛尔(激动地)可是我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甚至想,这是不是弄错了。(对伊内丝)请您别笑。您想想每天有多少人……去世。他们成千上万地到这儿来,他们只跟下级办事员,一些没有受过教育的职员打交道。怎么可能不出差错呢?但请您别笑。(对加尔散)您倒说说看,他们要是把我的情况弄错了,也会把您的情况弄错的。(对伊内丝)您也是一样。我们到这儿来,是别人弄错了,难道这样想不更好吗?

伊内丝 您要跟我们说的就是这番话吗?

艾丝黛尔 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呢?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从前是个孤儿,很穷困,我抚养我弟弟。我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来向我求婚。他有钱,人品也好,我就答应了。处在我的地位您会怎么做呢?我弟弟病了,他需要极其精心的治疗。我同丈夫和和睦睦地生活了六年。两年前,我遇到一个人,后来我爱上了他,我们立即就心心相印了。他要求我跟他私奔,我没有答应。这以后,我便生了肺炎。我要讲的就是这些。有些人也许满口讲什么原则,责备我把青春献给了一个老头子。(向加尔散)您认为我做错了吗?

加尔散 当然没有错。(稍停)那么您呢,您认为一个人按照自己的原则处世就是错误么?

艾丝黛尔 您这样做,谁又能责怪您呢?

加尔散 我办了一家和平主义的报纸。战争爆发了。怎么办呢?他们全把眼睛盯在我身上。“他有胆量么?”好吧,我就敢,我偏袖手旁观,他们把我枪毙了。我错在哪儿?错在哪儿?

艾丝黛尔(把手搁在他手臂上)您没有错,您是……

伊内丝(讽刺地接过话头)一位英雄。那么您妻子呢,加尔散?

加尔散 啊,什么?我把她从堕落的泥坑里拯救了出来。

艾丝黛尔(对伊内丝)您瞧!您瞧!

伊内丝 我看明白了。(稍停)你们这场戏是演给谁看的?我们都是自己人呐。

艾丝黛尔(傲慢地)什么自己人?

伊内丝 是一伙杀人犯。我们是在阴曹地府里,小娘儿们,这绝对没有弄错,他们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人打入地狱的。

艾丝黛尔 住口!

伊内丝 是在阴曹地府里!我们都是地狱里的罪人!罪人!

艾丝黛尔 住口!您住口不?我不许您说粗话。

伊内丝 小圣女,您是地狱里的罪人。完美无缺的英雄,您也是罪人。我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日,是不是?有些人一直到死都在受苦,还不是我们干的好事!那时,我们还以此为乐。现在,我们得付出代价了!

加尔散(举起手)您住口不住口?

伊内散(看着他,毫不害怕,但非常惊讶)啊!(稍停)等一等!我明白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们搞到一块来。

加尔散 当心,您别说漏了嘴。

伊内丝 你们会明白这道理是多么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这儿没有肉刑,对吧?可我们是在地狱里呀。别的人不会来了,谁也不会来了。我们得永远在一起。可不是这样吗?总之一句话,这儿少一个人,少一个刽子手。

加尔散(低声地)我看也是的。

伊内丝 喏,他们是为了少雇几个人。就是这么回事。顾客自己侍候自己,就像在自助餐厅里一样。

艾丝黛尔 您想说什么呀?

伊内丝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两个人的刽子手。

[停顿。他们咀嚼着这番话的涵义。

加尔散(温和地)我不会做你们的刽子手的,我一点儿也不想害你们,我跟你们毫无牵涉,毫无牵涉。这是明摆着的事。那我们这样好了:各人都呆在自己的角落里,以便防一手。您在那儿,您在那儿,我在这儿。大家都别做声,别说一句话。这并不困难,是吧?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操心。我相信我可以一万年不开口。

艾丝黛尔 我也得不开口吗?

加尔散 是的。这样我们……我们就有救了。别做声,自己在心里反省反省,永远不要抬起头来,好吗?

……

加尔散(对两个女人)你们叫我心烦!(向门口走去)

艾丝黛尔 你干什么?

加尔散 我要走了。

伊内丝(很快接着说)你走不远,门是关着的。

加尔散 应当叫他们开门。(按电铃,电铃不响)

艾丝黛尔 加尔散!

伊内丝(对艾丝黛尔)你放心,电铃坏了。

加尔散 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来开门的(把门敲得咚咚响),我对你们再也无法容忍啦,我再也受不了啦。(艾丝黛尔扑向他,他把她推开)滚!你比她更叫我厌烦,我不愿意在你目光监视下过日子。你黏糊糊、软塌塌的!你是一条章鱼,你是一片沼泽。(敲门)你们开不开门?

艾丝黛尔 加尔散,我求求你,不要走,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我让你完全安静,但你不要走。伊内丝伸出了爪子,我再也不愿与她单独留在这儿了。

加尔散 你自己设法对付吧,我并没有求你来。

艾丝黛尔 胆小鬼!胆小鬼!噢,你真是个胆小鬼。

伊内丝(走近艾丝黛尔)那么,我的百灵鸟,你不高兴吗?为了讨好他,你朝我脸上吐口水;为了他,我们两个闹翻了。但是,这个捣蛋鬼要走了,他把我们两个女人留下来。

艾丝黛尔 你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扇门只要一打开,我就跑。

伊内丝 去哪儿?

艾丝黛尔 随便哪儿都行,离你越远越好。

加尔散(不停地使劲敲门)开门!开开门!我一切都接受:夹腿棍、钳子、熔铅、夹子、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体的酷刑,我真的愿意受这些苦。我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给鞭子抽,被硫酸浇,也不愿使脑袋受折磨。这痛苦的幽灵,它从你身边轻轻擦过,它抚摸你,可是从来不使你感到很痛。(抓住门环,摇)你们开不开?(门突然打开,他差一点儿跌倒)啊!

[静场很久。

伊内丝 怎么样,加尔散?走吧。

加尔散(慢慢地)我在想,为什么这门打开了。

伊内丝 您还等什么?走呀,快走呀!

加尔散 我不走了。

伊内丝 那你呢?艾丝黛尔?(艾丝黛尔不动,伊内丝大笑)怎么样?哪个要出去?三个人中间,究竟哪一个出去?道路是畅通无阻的,谁在拖住我们?哈,这真好笑死了!我们是难分难舍的。

艾丝黛尔(从背后扑到伊内丝身上)难分难舍吗?加尔散,来帮帮我,快来帮帮我!我们把她拖出去,把她关在门外。有她好看的!

伊内丝(挣扎)艾丝黛尔!艾丝黛尔!我求求你,把我留下来吧,不要把我扔到走廊里!不要把我扔到走廊里!

加尔散 放开她。

艾丝黛尔 你疯了,她恨你呢!

加尔散 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艾丝黛尔放开伊内丝,惊愕地看着加尔散。

伊内丝 为了我?(稍停)好,那么,把门关上吧,门打开后,这儿热了十倍。(加尔散走去关门)为了我?

加尔散 是的,你,你知道什么叫胆小鬼。

伊内丝 是的,我知道。

加尔散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羞耻、恐惧?有些时候,你把自己看得很透,这使你十分泄气。而第二天,你又不知怎么想了,你再也搞不清楚头一夜得到什么启示了。是的,你知道痛苦的代价,你说我是胆小鬼,那一定有正当理由的,嗯?

伊内丝 是的。

加尔散 我应当说服的正是你,你跟我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你以为我真的要走?你脑子里装着这些想法,有关我的种种想法,我不能让你这么洋洋得意地留在这儿。

伊内丝 你真的想说服我吗?

加尔散 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我已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们一定已跟我一刀两断了。一切都已经结束,我的事已经成为定局。我在人世间已化为乌有,甚至连胆小鬼也不是了。伊内丝,我们现在是孤零零的了,只有你们两人想到我,而艾丝黛尔呢,她这人等于没有。可你,你又恨我;只要你能相信我,你就救了我。

伊内丝 这可不容易。你看看我,我脑子不开窍。

加尔散 为了使你开窍,我花多少时间都可以。

伊内丝 噢,你有的是时间,所有时间都是你的。

加尔散(搂着她肩膀)听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是不是?我以前就不在乎金钱和爱情,我要的是做一个男子汉,一个硬汉子。我把所有赌注都押在同一匹赛马上。当一个人选择了最危险的道路时,他难道会是胆小鬼吗?难道能以某一个行动来判断人的一生吗?

伊内丝 为什么不能?三十年来你一直想象自己很有勇气,你对自己的无数小过错毫不在乎,因为对英雄来说,一切都是允许的。这太轻松便当了!可是后来,到了危急时刻,人家逼得你走投无路……于是你就乘上去墨西哥的火车……

加尔散 我可没有幻想过这种英雄主义,我只是选择了它。人总是做自己想做的人。

伊内丝 拿出证据来吧,证明你这不是幻想。只有行动才能判断人们的愿望。

加尔散 我死得太早了,他们没有给我行动的时间。

伊内丝 人总是死得太早——或者太迟。然而,你的一生就是那个样,已经完结了;木已成舟,该结账了。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

加尔散 毒蛇!你倒什么都答得上来。

伊内丝 得啦!得啦!不要泄气,你不难说服我。找一找论据吧,努力一下。(加尔散耸耸肩)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软骨头。啊!现在你可要付出代价了。你是个胆小鬼,加尔散,胆小鬼,因为我要这样叫你。我要这样叫你,你听好,我要这样叫你!然而,你看我是多么虚弱,我只不过是一口气罢了。我仅仅是一道盯着你的目光,一个想着你的平庸无奇的思想。(加尔散张开双手,逼近她)哈,这双男人的大手张开来了。可是你想要怎么样呢?用手是抓不住思想的。好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你得说服我,我抓住你了。

艾丝黛尔 加尔散!

加尔散 什么?

艾丝黛尔 你报复呀!

加尔散 怎样报复?

艾丝黛尔 拥抱我,这样你就能听到她唱歌了。

加尔散 这倒是真的,伊内丝。我被你抓在手心里,但你也抓在我的手心里。

[他向艾丝黛尔俯过身去,伊内丝大叫一声。

伊内丝 哈,胆小鬼,胆小鬼,去叫女人来安慰你吧!

艾丝黛尔 唱吧,伊内丝,唱吧!

伊内丝 多好的一对!你要是看到他的大爪子放在你的背上,弄皱你的皮肤和衣服就好了。他双手黏糊糊的,他在出汗。他会在你的连衣裙上留下一个蓝色的手印。

艾丝黛尔 唱吧,唱吧,把我搂得更紧些,加尔散,这样她会气炸的。

伊内丝 对,把她搂得更紧一些,搂紧她!把你们的热气混合在一起。爱情真甜美,对不对,加尔散?它像睡眠一样暖融融、深沉沉的,可是我不会让你睡觉。

[加尔散打了个手势。

艾丝黛尔 别听她的。吻我的嘴,我全部都是属于你的。

伊内丝 怎么,你还在等什么?依她说的做呀,胆小鬼加尔散把杀婴犯艾丝黛尔搂在怀里了。胆小鬼加尔散会吻她吗?我倒要瞧瞧。我看着你们,我看着你们;我一个人就抵得上一群,一群人,加尔散,一群人,你听见吗?(嘀咕着)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你别想从我这儿溜走,我不会放走你的。你在她的嘴唇上想寻找什么?寻找遗忘吗?但是我呀,我不会忘记你!你应当说服的是我,是我。来吧,来吧!我等着你。你看见了,艾丝黛尔,他松开你了,他像条狗一样听话……你不会得到他的。

加尔散 难道永远没有黑夜了吗?

伊内丝 永远没有。

加尔散 你永远看得见我吗?

伊内丝 永远。

[加尔散离开艾丝黛尔,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他走近青铜像。

加尔散 青铜像……(抚摸它)好吧,这正是时候。青铜像在这儿,我注视着它,我明白自己是在地狱里。我跟您讲,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他们早就预料到我会站在这壁炉前,用手抚摸着青铜像,所有这些眼光都落在我身上,所有这些眼光全在吞噬我……(突然转身)哈,你们只有两个人?我还以为你们人很多呢?(笑)那么,地狱原来就是这个样。我从来都没想到……提起地狱,你们便会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

艾丝黛尔 我心爱的!

加尔散(推开她)放开我。她夹在我们中间。只要她看见我,我就不能爱你。

艾丝黛尔 哈!那好,她再也别想看见我们了。(从桌上拿起裁纸刀,奔向伊内丝,把她砍了几下)

伊内丝(挣扎,笑)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吗?你很清楚,我是个死人。

艾丝黛尔 死人?

[她的刀子落地。稍停,伊内丝拾起刀子,疯狂地用刀子戳自己。

伊内丝 死人!死人!死人!刀子,毒药,绳子,都不中用了。这是安排好了的,你明白吗?我们这几个人永远在一起。(笑)

艾丝黛尔(大笑)永远在一起,我的上帝,这多么滑稽!永远在一起!

加尔散(看着她俩笑)永远在一起!

[他们倒在各自的躺椅里,坐着。长时间静场。他们止住笑,面面相觑。加尔散站起来。

加尔散 好吧,让我们继续下去吧!

——幕落

(选自冯汉津等译本,载《萨特戏剧集》

(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作品赏析

舞台上的三个人并非是“死人”或者说是“灵魂”,他们是三个“不在世的人”,这正是萨特的精心安排,萨特终结了这三个人的未来,好让他们能够认真地审视一下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生活。按照萨特的理论,人的存在方式是所谓“不是其所是和是其所不是”,即人的过去的存在是不可改变的,可被人所认识和把握的,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是无法挽回的;同样可怕的是,将来是还不存在的,对人来说就永远是未知的。而人就是否定着过去及被将来所否定的现在——人处于一种虚无之中。

正如剧中伊内丝和加尔散的对话所揭示的一样:

伊内丝:干吗要害怕?早先,我们还满怀希望的时候,害怕倒是件好事。

加尔散:(轻声地)希望是不会有了,但我们始终跟早先一样。我们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小姐。

伊内丝:我明白。(稍停)那又怎样?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加尔散:我可不知道,我只是等着瞧。

剧中三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其实就是对现实中人的生存境遇的一种象征——地狱里的生活是没有休止、没有希望的,而人还会“害怕”正说明了人还有希望,对于一个已经没有希望的人(并非绝望——没有希望时我们仍有希望意识;在无可期待时,我们仍茫茫然若有所待)来说,也便无所谓“害怕”了。而现实生活中的人与这三个地狱里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人们所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被救赎的世界,希望的终点不过是死亡而已,我们茫茫然的期待又在多大程度上不是悲剧呢?我们满怀希望的生活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人们可悲地始终处于一种焦灼状态中:我们因死亡而失去了被救赎的可能,却因此获得了生活中的自由——这并非说人们可以为所欲为,而是说人总可以有所不为,总可以给予一件存在的事以自己选择的意义。这正如加尔散、伊内丝和艾丝黛尔在那里追究他们为何被人“掷”到一起一样,他们反复评价着自己的过去,赋予过去那些实实在在已发生、已存在在那里的事物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然而令他们困惑的是:事情已经发生,而且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们却对它无法安心——加尔散为逃避战争而去了墨西哥,他一生追求着英雄主义,到死却被人家认为是个胆小鬼,而他自己却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软骨头”。加尔散所做的选择是他自由的选择,他“从不后悔”,然而他是那么在乎其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事实上,人们始终生活在他人的注视之下,不可能不在乎他人的评价),终于使自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恐慌之中,他盲目地寻求着安慰,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别人对他评价的论据,作为失去了将来的人,他的人生已经被别人钉在了十字架上,他像只“进了捕鼠笼的老鼠,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人总是死得太早——或者太迟”,人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其存在的意义是自己给出的,并没有上帝决定的万古不变的价值,而是人选择服从某种价值。然而问题恰恰在于人选择价值所依据的并非是过去所掌握的知识、利益,而是根据对未来可能的选择,并把意义赋予过去与现在,但是将来是不存在的,因此,人便是从一种不可靠的东西出发进行选择的,人生是一种冒险——而这种冒险便把人推向了各种苦恼和焦虑的深渊,并且,失败总是在所难免的。人是在与未知做一场绵亘终身的角力,这种未知被人们称作什么其实是无所谓的,关键问题是“他们”让人们手足无措地生活着。

“他们”是《禁闭》这个话剧中从不出场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的“角色”,剧中每一个人都受着“他们”的左右,却完全无法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剧中人便被掷入无物之阵当中,他们想反抗却连对手都找不到。

剧本一开始,加尔散便是在一个荒谬的环境中,营造着某种诡谲的气氛:一个不能给加尔散任何实质性信息的听差;一间第二帝国时代款式的房间;三把互不相同的躺椅;一尊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的巴尔布笛安纳青铜像(它重得无法被移动);一把绝不可能被用来裁纸的裁纸刀;还有一个在需要时绝对不可能被按响的电铃。加尔散以及以后的出场人物被注定在这样一个荒诞、偶然的环境中生存。

然而,更为荒诞的还并不是环境本身,而是环境中的人——他们死去的先后不同、各自的志趣爱好不同、生前身处环境不同、死因不同——却被似乎毫无理由地安排到了一起。萨特把存在的偶然性、荒谬性集中地表现在舞台上。人们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并非自己所愿地死去,从一开始人们便迷失在世界中,被世界的旋风卷挟着舞蹈。

三个人物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镜子——“这儿没有镜子”(加尔散);“我可是照过镜子来的”(伊内丝);“您要是让我一个人呆着,至少得给我一面镜子呀”(艾丝黛尔)——然而,镜子又是什么呢?镜子是见到自我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是自我认定的工具,或者说是无法言语的他者。在萨特看来,人与人之间就是一种相互的需要、相互的折磨:人本应该深入到人群中去,和其他人真诚共处,但是人们总是不可能真正深入下去,人们要一面镜子来自我把握、自我认定,可以肯定的是镜子告诉人们的关于自己的形象和其他人所诉说的是不同的,因此,人们其实是彼此格格不入的,是在人群的表面滑行;同样,人也可以孤独,给自己一个清净的世界,但是,事实上人们又离不开人群,只不过是在孤独的表面滑行罢了。这便是萨特在小说《恶心》中提到的既进不去、又离不开的恶心状态。人需要镜子便是需要一种评判,需要人群的安抚;而真正的人群给人们的除了安抚以外,还有折磨。当加尔散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他坐卧不安;当伊内丝来后,他又要求双方应该相处得彬彬有礼,互不伤害;当他要求世上任何一个人的理解时,他甚至对自己并不喜爱的艾丝黛尔言听计从;而当他发现没有人会真正理解或者同情他时,他决绝地要离开这个房间;而当房间的门突然打开时,他又犹豫着退了回来。“道路是畅通无阻的”,然而三个人谁也不愿意离开。实质上离不离开这个房间本质上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这个房间以外还是房间,发生的不过是类似的事件而已。这并不是加尔散说一句“我一点儿也不想害你们,我跟你们毫无牵涉”就可以解决的。人与人之间就像被某种力量套住一样彼此挣扎着想逃离,却注定了谁也离不开谁。这种恶心状态几乎是无处不在,可以说,正是它造成了人们的相互折磨,地狱里不缺少刽子手,因为——他人就是地狱!

地狱中的三个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伊内丝是个同性恋,喜欢艾丝黛尔;艾丝黛尔只喜欢男人,房间里惟一的男人加尔散便成为她追求的对象;加尔散努力打理自己的一生,能帮助他的却只有伊内丝。于是三个人便开始了彼此的需要与折磨。这种折磨是人无可逃避的,正如伊内丝所说:

我浑身都感觉到您的存在。您的沉默在我耳边嘶叫,您可以封上嘴巴,您可以割掉舌头,但是您能排除自己的存在吗?您能停止自己的思想吗……您无处不在,声音到达我的耳朵时已经污浊了,因为它传过来时,您已经先听到了它。您窃取了我的一切,甚至我的脸庞,因为您熟悉我的脸,而我自己却不熟悉……

在他人的注视下生活是每个人的需要,但是他人的注视却同样否定了个人对自我认定的要求,自我是自我,他人是他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定了冲突和折磨。我们彼此的不信任——“至于说我的信任么,我可没什么信任可给”(艾丝黛尔对加尔散说);我们彼此的无法了解——“您的审美力与我的一样吗?”(艾丝黛尔对伊内丝说);我们彼此的无法帮助——“我不知道,我心爱的,因为我不处在你的地位。这该由你自己来断定”(艾丝黛尔对加尔散说)……种种无法沟通造成了人们的冲突,这种冲突也许是无意识的,也许是有意识的,但是都不可能从本质上改变人与人相处的境遇。

剧中最具象征意味的是,无论人们干什么,自己总是处在他人的注视之下:加尔散和艾丝黛尔互相爱抚是在伊内丝的注视之下;伊内丝和艾丝黛尔的甜言蜜语是在加尔散的注视之下……人们渴望着交流也严防着完全的交流,生活就像在演戏一般,每个人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反抗着他人对自己的不顺意的评价,还是伊内丝一语中的地点到了这种关系的本质:

你们这场戏是演给谁看的?我们都是自己人呐。

人们在焦灼中挣扎、反抗,也同样渴望着焦灼和陷阱——没有人愿意完全离开“他们”为自己设计下的境遇而单独生活,尽管他(她)不舒适;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追求(伊内丝对艾丝黛尔、艾丝黛尔对加尔散、加尔散对伊内丝,他们彼此牵制,却决不主动放弃)而甘受折磨……世界上充满了“他们”设下的陷阱,想躲避一个陷阱却可能落入另一个陷阱,逃避不是办法!反抗却也没有结果——艾丝黛尔杀不死折磨自己的伊内丝,三个人又陷入了另一个轮回,地狱里不会有什么尖桩刑具,只有一个个他人在那里彼此折磨着。

(樊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