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名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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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断头台

[吉尔吉斯]艾特玛托夫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Чингиз Айтматов,1928—2008)是吉尔吉斯作家。从小受到吉尔吉斯和俄罗斯两种民族文化的教育,为日后成为双语作家奠定了基础。父亲曾是吉尔吉斯州委书记,1937年在苏联肃反扩大化中遭到清洗镇压。9岁时随母亲从江布尔市回到故乡舍克尔山村。因卫国战争爆发,14岁辍学,先后任秘书、税收员和计工员。1942年入江布尔中等畜牧学校,毕业后进吉尔吉斯农学院深造。1953年就职于吉尔吉斯畜牧研究所养殖场。1956年到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高级文学讲习班进修两年。先后任《吉尔吉斯文学》杂志编辑和《真理报》驻吉尔吉斯特派记者。

艾特玛托夫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创作,成就斐然,笔耕不辍。主要作品有《查密莉娅》(1958)、《别了,古利萨雷!》(1968)、《白轮船》(1977)、《花狗崖》(1977)、《一日长于一百年》(1981)、《断头台》(1986)、《卡桑德拉印记》(1994)等。他几乎获得了苏联所有的国家级文学奖,他每一部作品的问世都会引起文坛的关注、思索、震动。他的创作总是触动最具时代特征的社会问题,表现人的精神永恒,全宇宙、全人类共命运的永恒意识;在其多样化的题材中始终贯穿着激越的人道主义精神;神话与现实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容纳历史、现在与未来,集写实、象征、抒情、哲理于一体,多维度、多层次、面向全球的、规模宏伟的新型现代艺术思维方式。

艾特玛托夫先后当选为最高苏维埃代表,加盟共和国党中央委员,苏联作协书记处书记。1983年被遴选为设在巴黎的欧洲科学、艺术、文学院院士。1988年任《外国文学》杂志主编。1990年任苏联总统委员会委员。苏联解体后,先后出任俄罗斯驻卢森堡大使,吉尔吉斯驻比利时、卢森堡及荷兰三国大使,兼驻北约和欧共体代表。

作品梗概

小说在三个层面上讲述了三个相互独立的悲剧故事。

自然悲剧表现的是大自然中母狼痛失爱子并为之身亡的悲剧。人类闯进莫云库梅大草原,为完成肉类上缴计划而围猎羚羊,用现代化的工具和武器(飞机、越野汽车、速射机枪)大规模屠杀野生动物,羚羊惨遭灭顶之灾。母狼阿克巴拉的第一窝狼崽,在追捕中统统丧生。母狼和公狼逃进阿尔达什湖滨的芦苇丛栖息产子,人类开矿筑路,把第二窝狼崽以及方圆几千里地的野生动物,用燎原烈火一次化为灰烬。二狼躲进伊塞克湖的深山峡谷,又生了第三窝四个崽,被酒鬼流氓巴扎尔拜偷去卖给了野生动物饲养基地换酒喝。牧民鲍斯顿想买回小狼放回狼窝,却遭到拒绝。二狼受到一次次打击,悲痛愤怒至极,开始疯狂地骚扰和报复人类。鲍斯顿被迫射杀了公狼,母狼叼走了它的孩子肯杰什。鲍斯顿击毙母狼,误杀幼子,随后枪杀巴扎尔拜,投案自首。

现实悲剧与自然悲剧环环相扣。先进牧民波斯顿被庸人所害,落到杀人境地而精神崩溃。波斯顿是一位改革者,他领导着放牧承包组和家庭承包组,要求使用固定的土地,却受到某些正统分子、警惕性很高的社会政治经济学家的质疑:这是富农的蛊惑,侵犯了社会主义原则。党支部书记是一个****独裁而又无能的“报纸脑袋和迫害狂”,总以为他就是党,动辄以****来卡人的脖子,他认为生产搞不好,是因为群众性的宣传鼓动工作搞得不好,当务之急是及时根除私有心理,致使伊塞克湖滨农场管理混乱。农场地少、草缺、牲畜喂养困难重重,国家肉食供应任务年年加码,庄员得不到劳动报酬,各方面陷于困境。作家通过改革者和保守者的冲突,引出生产力不发展,人类就会灭亡的教训。

精神悲剧表现的是理想主义者阿夫季在精神世界里为寻找当代上帝反被折磨至死的悲剧。公然修正《圣经》的宗教改革者阿夫季,用现代思维和新的方式进行劝善弃恶的宣传,试图摆脱和克服“基督教”旧教会千百年因袭下来的空洞、僵化的教条主义的无力状态,以便同社会上猖獗的吸毒、贩毒、酗酒、屠杀自然生灵等罪恶现象和“金钱万能”观念做斗争。结果,他被神学院开除,不得已在州共青团报社做编外记者。为了解青少年犯罪的根由,他亲赴中亚,混进贩毒团伙,跟他们一道偷采大麻,终被贩毒者识破,把他毒打后抛下火车,摔得昏死过去。但他费尽心血写成的文章因“有损社会主义声誉”被报社“枪毙”。应爱情的呼唤,阿夫季二赴中亚。他目睹当地大规模猎捕羚羊,走上前去进行劝善弃恶的宣传,被围猎者吊在盐木上摧残至死。

作品节选

第二部

……

现在他们开始制裁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五名瘾头十足的酒鬼——头头坎达洛夫,米沙什,克帕,哈姆雷特加尔金和本地人乌久克拜。如果说得确切些,那么哈姆雷特加尔金和本地人乌久克拜只是参与了此事,他们竭力在某种程度上缓冲一下其余三名审判者的残暴,虽说很胆怯,也很可怜。

事情是这样的:傍晚时分,阿夫季的那股狂劲又发作了(跟上次在货车里一样),这就成了别人惩处他的借口。莫云库梅荒原上对羚羊的大围猎,给了他极其恐怖的印象,以致他要他们立即停止这场屠杀,要这些野性发作的人向上帝忏悔,还鼓动哈姆雷特加尔金和乌久克拜同他联合起来。那样的话,他们三人一道将抛弃头头坎达洛夫和他的喽啰们,将一道敲起警钟,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时刻想着上帝,想着至高无上的创世主,期待着主的无限仁慈,将祈求主宽恕他们这些人对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造成的灾难,因为只有虔诚的忏悔,才能减轻他们的罪过。

阿夫季大声喊叫,高高举起双手,号召他们立即站到他一边,以便向上帝忏悔,洗清罪孽。

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显得既荒唐又可笑,他扬声呼号,跑来跑去,仿佛预见到世界末日来临——他似乎觉得,一切正掉进地狱,一切正落入火的深渊。

他想让那些到这里来发横财的人去寻求上帝……想制止这部在莫云库梅荒原上肆意奔驰的庞大的屠杀机器——这股能摧毁一切的机械化力量……

他想战胜不可战胜的势力……

按照米沙什的主意,这几个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扔进了卡车里的死羊堆上。

“躺在那里吧,噗啦,喘口气。闻闻羊膻味!”米沙什冲着他喊叫,由于使的劲太大,嗓子都嘶哑了,“现在去喊你的上帝吧!说不定,噗啦,他会听见你的声音,会从天上下来救你的……”

入夜,升起的月亮挂在莫云库梅荒原上空,一场血腥的大围猎刚刚波及这片土地,在这里所有的有生之物,连狼在内,都亲眼看到了世界的覆灭……

全体破坏者都在庆祝胜利,除了这一天不幸来到莫云库梅的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

为此他们准备制裁他……

……

这一夜,在沉寂的莫云库梅大漠上空,一轮满月高照,泻下一片明亮得令人目眩的清辉,映出了老盐木上一具十字形的僵直人体。不知为什么人体有点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但它被击落了,现在掉在树枝上。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两只狼小心翼翼地朝老窝这边接近。阿克巴拉走在前头,一夜之间,它消瘦了,两肋陷了进去。大脑袋的塔什柴纳尔沉着脸、跛着腿,跟在母狼后面。熟悉的地方空荡荡的,夜里人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不过这对野兽举足投步,如果可以这么比喻的话,就像走在布雷区,特别小心谨慎。它们每走一步,都会碰上带有敌意的陌生东西:熄灭的火堆,空罐头,碎玻璃,卡车留在车辙里的刺鼻的汽油味和铁锈味,以及到处都是的空酒瓶,里面还散发着不纯净的白酒味。两只狼走在洼地边上,准备永远离开这块乌七八糟的地方,突然间阿克巴拉猛地跳到一旁,呆呆地站定了——人!在离它两步外的老盐木上,吊着一个伸着双手、歪着头的人。阿克巴拉窜进灌木丛,塔什柴纳尔紧随它而去。树上的人一动不动。徐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也吹动他白前额上的头发。阿克巴拉趴在地上,身子弓得像团弹簧,正准备跳跃。它前面是人,——一种最可怕的动物,给狼带来灾难的罪魁,不共戴天的死敌。阿克巴拉满腔愤恨,怒气冲冲地稍稍后蹲一下,想一跃而起,扑到人身上,咬断他的喉咙。在这决定性的瞬间,母狼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不过,在哪儿见过的?噢,这就是它夏天碰上的那个怪人,当时母狼一家来到一片香气扑鼻的草地。阿克巴拉立即回想起那个夏日,回想起它的小狼崽曾同这个人玩耍过,回想起他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而它宽容了他,从他头上跳了过去。它还记起他那吓直的眼睛,惊慌失措的表情,以及他光着身子、无依无靠地急忙跑开的模样……

现在这个人奇怪地挂在不算高的盐木上,像只卡在树枝间的大鸟。母狼弄不明白,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那人一动不动,不出声,头歪在一边,嘴角淌着鲜血。塔什柴纳尔正要扑到挂着的人身上,但阿克巴拉猛地把它推开。母狼走到跟前,仔细打量着受难者的面容,小声哀号起来:它去年生的几只小狼崽都丧生了。莫云库梅的整个生活已化为灰烬。它无处可以诉说自己的悲哀,这个人也丝毫不能帮助它,他的死已经近了,但身上还有一丝热气。那人费劲地睁开眼睛,对着哀号的母狼轻轻嘟哝着:

“你来了……”说完,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垂下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这一刻,响起了马达的轰鸣——草原上出现了一辆军用卡车。车子行进着,变得越来越大,驾驶室的窗玻璃发出暗淡的闪光。这是坎达洛夫又回到造孽的现场来了……

两只狼毫不迟疑又朝远处奔去。它们跑呀跑呀,越跑越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莫云库梅的草原狼离开了莫云库梅,离开了这片广漠的荒原,一去不返了……

第三部

……

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在头天夜里,阿克巴拉又回到了狼窝。自从塔什柴纳尔死后,它是第一次回去。孤独的母狼老是躲开岩石下的老窝——它知道,洞空了,那里没有小崽在等它。不过有一次,悲痛欲绝的阿克巴拉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想沿着熟悉的道路跑去,穿过兽径一下子钻进洞里——说不定小狼在等着它呢。它经不起诱惑,只得欺骗自己。

阿克巴拉像疯了似的跑着,不择道路,涉过水流,跃过乱石,不顾夏季牧场上夜里升起的篝火,不理凶恶的牧羊犬,不怕身后砰砰直响的枪声……

就这样,它,孤独而失常的阿克巴拉,在山间飞跑,头上是一轮高悬在空中的明月……当它跑到洞穴时,那地方已经长满了新的草丛和伏牛花幼林。它都无法辨认,不敢迈进自己早已变空、早被遗忘的住处……但要克制自己,掉头跑开,也做不到……于是阿克巴拉再次求助于月亮上的狼神比尤丽,久久地呜咽着、哀号着,久久地诉说着自己不幸的命运,请求狼神把它收到没有人的月亮上去……

……

母狼之所以敢跑到离人的住处这么近的地方,是因为从昨夜起,宿营地上就变得空荡荡的了:既听不见人声,也没有狗叫声。在母亲一刻不停的思念和始终没有泯灭的希望的支配下,阿克巴拉悄悄地走遍了所有的羊圈和马栏,哪儿也没有发现失去的小崽。走着走着就挨近人的住处了。就这样,阿克巴拉站在孩子面前。它不知怎么居然发现,这个小家伙跟它的小崽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人的孩子。当小孩伸手去够它的头,想摸摸这条和气的狗时,阿克巴拉那颗痛苦得破碎的心竟怦怦跳动起来。它走到孩子身边,舔了舔他的小脸蛋。小家伙很高兴它的爱抚,轻轻笑起来,搂住了母狼的脖子。这时阿克巴拉完全瘫软了,它在孩子脚旁躺下,开始同他玩闹——它想让孩子吸它的****,但他却坐到狼背上。后来又跳下来,唤狼跟着他走。“茹尔,茹尔!”——他冲着狼大声喊叫,一边开心地琅琅笑着。但阿克巴拉不敢走远,它知道,那边有人。母狼一动不动,只愁苦地用那对蓝眼睛望着孩子。于是孩子又走到它跟前,抚摩它的头,而阿克巴拉又舔起孩子来——他很喜欢这样。母狼对他倾注了全部温情,不断吸着他那孩子的气味。它觉得,如果人的小崽能住在它那岩石下的窝里,那该多么舒心啊。于是母狼小心地(怕伤着他的小脖子)叼住孩子的衣领,只一甩,把他扔到脖子上——通常狼就是这样叼走羊群中的小羊的。

孩子哇地一声叫起来,声音很尖,很短促,像兔子受了致命伤。阿瑟古丽到草棚前晾衣服,听到肯杰什的喊叫就着了急,她看看墙角,扔下衣服急忙朝鲍斯顿家奔去。

“有狼!狼把孩子叼走了!快,快!”

鲍斯顿昏头昏脑地拽下墙上的枪,奔出家门,古柳姆坎紧随他而去。

“那边!那边!瞧,肯杰什!母狼把他叼走了!”阿瑟古丽吓得抱住头,大声呼喊。

这时鲍斯顿自己也看到了母狼——它碎步小跑,脖子上驮着大哭大叫的肯杰什。

“站住!站住!阿克巴拉!站住,听我说!”鲍斯顿扯着嗓子喊叫,跑去追赶母狼。

阿克巴拉加快步子。鲍斯顿拿着枪在它后面飞跑,失声喊叫:

“放下,阿克巴拉,把我的儿子放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碰你们了!放下,把孩子放下,阿克巴拉!听我的话,阿克巴拉!”

他似乎忘了,他的那些话对狼不起任何作用。喊叫声和追赶只能吓着母狼,于是它跑得更快了。

鲍斯顿一刻不停地叨叨着,跟踪追赶阿克巴拉。

“阿克巴拉!放下我的儿子!阿克巴拉!”他大声呼唤。

在稍后处,古柳姆坎和阿瑟古丽一边奔跑,一边哭天喊地地数落着。

“开枪!快开枪!”古柳姆坎大声叫道,竟忘了只要母狼驮着肯杰什,鲍斯顿是不可能开枪的。

喊叫声和追赶只能引起阿克巴拉的恐慌,刺激它狼的本能,于是它决定无论如何不放下自己的猎物。

母狼死死咬住孩子的衣领,顽强地朝前跑去,它进了山窝,跑得越来越远了。甚至身后响起了枪声,子弹从它头上呼啸而过,它也不扔下驮着的东西。孩子一直在哭,喊着爹妈。鲍斯顿朝天又放了一枪,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吓唬住狼,但阿克巴拉毫不理会,继续朝一个乱石堆成的鹿砦跑去,一旦跑到那里,狼就很容易叫人不辨踪迹,自己就能溜之大吉了。鲍斯顿感到绝望:怎么救孩子?有什么办法?为什么这么可怕的惩罚会落到他们头上?他们造了什么孽?

“扔下孩子,阿克巴拉!扔下,我求求你,把我的儿子留给我们!”鲍斯顿跑得像匹赶坏了的马那样上气不接下气,用嘶哑的嗓子对着在逃的窃贼苦苦哀求。

鲍斯顿朝天放了第三枪,这次子弹又从狼头上呼啸而过。鹿砦越来越近了。弹仓里现在只剩两发子弹。他明白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于是下决心朝母狼开枪。他在飞跑中单膝跪下,开始瞄准,他朝狼腿打,只朝狼腿打。但他怎么也瞄不准——胸部剧烈地抽动,双手发抖,不听使唤。他还是没法集中精力,只是盯着剧烈晃动的瞄准器的缺口,看到母狼在飞奔,那样子就像漂浮在波涛滚滚的水上。他瞄准好,扣动扳机。打偏了。子弹在目标附近掀起一团尘土,贴着地面飞了。鲍斯顿再次装枪,把最后一发子弹推上膛,又瞄准,他甚至没听到自己的枪声,只见母狼蹦了一下就侧身倒下了。

鲍斯顿把枪甩到肩上,如在梦中一般朝倒下的阿克巴拉跑去。他似乎觉得,他跑得那么慢,那么久,仿佛在茫茫的空间飘浮……

最后,他浑身冰冷,像置身于天寒地冻的户外,勉强跑到母狼跟前。他弯下腰,摇晃着,在无声的呼喊中缩成了一团。阿克巴拉还活着,孩子却断了气,躺在狼身边,胸部被打穿了。

世界失去了一切音响,变得死一般沉寂。世界消失了,不复存在,在它原来的地方只是一片混沌,一片猛烈飞腾的血光。鲍斯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俯视着鲜血淋淋的儿子,慢慢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搂到怀里,朝后踉跄了一下,吃惊地发现,奄奄一息的母狼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随后他转过身,悲痛欲绝地默默走向朝他跑来的两个女人。

他仿佛觉得,妻子在他眼前不断长高,迎他而来的巨人跨着大步,那张脸变了形,显得特别大,一双变形的大手朝他伸来。

他像个瞎子,艰难地迈着步,把他亲手打死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在他后面,呼天喊地、号啕大哭的古柳姆坎也艰难地迈着步。邻居阿瑟古丽搀扶着她,也是一边哭,一边大声数落着。

悲痛欲绝、昏昏沉沉的鲍斯顿什么也听不见。但骤然间,如瀑布的轰鸣,现实世界的一切音响又灌进他的耳朵。他明白了发生的事,于是举目望着天空,撕心裂肺般喊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惩罚我?”

……

“这世界完了!”鲍斯顿大声说,他领悟到一个可怕的真理:整个世界在此以前一直在他心中,现在它,这个世界,已经完了。他曾经是天,是地,是山;是母狼阿克巴拉,是一切有生之物的伟大母亲,是永远长眠在阿拉蒙丘冰山口的埃尔纳扎尔,是他最后的骨肉——他亲手枪杀的小宝贝肯杰什,是被他唾弃、被他杀死的巴扎尔拜,是他在有生之年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就是他的宇宙,所有这一切都曾活在他心中,都为他而存在;而现在,虽然这一切一如往常也将存在,永远存在,但没有了他,——那将是另一个世界,而他的世界,他那不可再现、不可更新的世界,已经失落,它不会在任何人的心中或任何事物中再生。这也是他个人的巨大悲剧,这也是他的世界的末日……

荒野。鲍斯顿走在湖滨的大道上。蓦地,他转过身,搂住马脖子,挂在上面,绝望地号啕大哭。

“唉,顿库留克,就你不知道,我闯了什么祸!”他抽泣着,哭得全身不停地抽搐,“我怎么办?儿子叫我亲手打死了,也没安葬,我就走了,留下她,心爱的女人,孤单单一人。”

随后,他把缰绳和笼头的细带子缠在顿库留克的脖子上,为了不让马镫敲打马肚皮,又把它系在马鞍上。

“走吧,回家去吧,愿上哪儿就去哪儿吧!”他向顿库留克告别,“咱们再也见不着了!”

他拍拍马的屁股,吆喝一声,轰开它。那马对自己竟会获得自由先是感到惊讶,后来便朝宿营地跑去了。

鲍斯顿继续赶路……

那高高隆起的蓝湛湛的伊塞克湖越来越近了。他真想融进这片湖水,化为乌有:想活着,又不想活着。是啊,就像这些水花四溅的激浪——浪头冲上来,落下去,水变成浪,浪变成水……

(选自冯加译:《断头台》,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作品赏析

《断头台》气势恢弘、容量深广。在小说中,自然世界、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互为背景,互相环抱,构成三足鼎立的星系结构格局。通过母狼阿克巴拉、新基督阿夫季和改革者波斯顿这三个主人公的毁灭,深化了三个世界的危机感。狼的本质是自然,狼的世界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的大自然。波斯顿的世界是人的现实世界,他是一个普通的牧羊人。作为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体现了人参加社会劳动的本质。波斯顿是降到生活中来的阿夫季,阿夫季是升华到哲学领域的波斯顿。他们追求的都是具有崇高精神价值的东西——爱与善,他们最后的结局都是善的悲剧。因为波斯顿更切近现实生活,其悲剧震撼力更大。阿夫季的世界是人类创造的、始终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宗教世界(精神世界)。通过这个世界,作者不断宣泄其崇高而神秘的理性之爱。

在人们的印象中,狼总是同凶残狡诈联系在一起的,但在《断头台》中,狼却成了慈爱、宽容、正义的象征和被损害者的形象,贩毒者、围猎者却显得比狼更凶残、更像野兽。人类把“人祸”强加给狼类,狼类必然把“狼患”回敬给人类。这是历史的辩证法则。人类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两只狼的疯狂报复象征着惩罚的力量。《断头台》的新意在于,让一个无辜的好人波斯顿成了惩罚的直接承受者。波斯顿的悲剧看似偶然,其实包含着必然。人类是一个整体,正如阿夫季在同格里申争论时所说:“除了生和死之外,世上没有孤立的命运。没有彼此完全隔绝的命运。而在生与死之间,我们所有人都像织布机上的棉纱一样编织在一起。”

莫云库梅草原的大屠杀不仅给动物界带来了末日,不仅残害了善良的阿夫季,其余波又毁了波斯顿一家,肯杰什的死象征着人类所应受到的最残酷的惩罚,象征着人类所面临的“世界末日”。它告诫人们:世间的任何一种恶行,无论发生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都同所有的人息息相关。制止恶行,弘扬人性,是每一个人的责任。这是关系到生存还是毁灭的大问题。在这里,生态问题同道德问题,即人道主义问题达到统一。人类必须反躬自省,恢复那些永恒的精神价值对生存的支柱作用。这样才能正确对待自然,挽救这个星球上的亿万生命所面临的末日命运。

在三个悲剧故事中贯穿着两条独立对等的纵向旋律线。首先,带来“世界末日”思想的罪恶物欲和人类理性的自我否定是古往今来扼杀人类理性和感情、制造出种种不义的祸首,包括杀害耶稣的罗马总督,现代军事之神的强权统治,金钱、权势等种种物质欲望,它们就是带来死亡的断头台。其次,出自阿夫季拯救人类灵魂的自觉精神探索,是贯穿作品的主线,是断头台下扬善惩恶的使者自觉背负人生的十字架,是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反思。这不是对宗教精神的追求,亦非宣扬和维护基督教的传统,而是作家“试图通过宗教完成一条通向人的道路”。

艾特玛托夫指出:“《断头台》不仅是执行死刑的台架和一座高台,人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不管怎样,总是处在断头台前……有时他登上这座断头台,自然肉体还活着,有时他并没登上,在这种情况下,书名指的就是断头台被赋予的某种意义。走向断头台,在这个意义上说,是否就是在人生道路上去经受十字架的痛苦”。小说题目和整个作品喻示的是人类正在走向断头台。

小说的创新还在于把主人公写成一个基督徒,并引进了耶稣的形象。作为与******教有天然联系的中亚作家,这种选择本身就超出了宗教界限。阿夫季既是基督教信仰者,又是被神学校开除的年轻人、“异端分子”、“革新派教徒”和理想主义者。这更能使人超越宗教去广义地思索主人公的探索与追求,从基督耶稣的形象所具有的广阔的文化内涵上去理解主人公的本质和性格。他认为,上帝是善的最高体现,对上帝的信仰就是对善的信仰。而善的价值失落,则是当代道德危机的基本内容。因此,他坚持进行独立的思想探索,并热心实践他拯救人类的计划:通过劝人忏悔,使恶行向善行转化。阿夫季作为危机时代耶稣的象征性实体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只确认一条道路,就是把上帝和善带入人的灵魂,经过上帝通向人心。

为拓展作品的内在意蕴,作家在小说中嵌入了两个故事。其一是对福音书中耶稣受难前同罗马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在耶路撒冷的对话进行了改造。它以梦幻形式出现在阿夫季梦中。对话的总主题可概括为:什么是人类的最高真理?对话双方尖锐对立:彼拉多认为权力就是上帝和良心,世界秩序靠强权维持。人是卑微的,只追随帝王、服从权力和财富。耶稣认为,真正的历史是人性发扬光大的历史,但这种历史在人世间尚未开始。人类的确崇拜权力,这正是人类的不幸。从人类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园起,人类经历了无数的罪恶和劫难,生活对于人类已经成了最后的审判。耶稣忧心忡忡地描绘了一幅骇人的世界末日图景:“周围一片死寂,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大火后的黑色灰烬,大地布满了废墟——没有树木,没有草场,海上不见船只,只有一种奇怪的、没有止息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像有人迎风哀吟,像埋在地底的铁制的甲胄在哭泣,像丧钟”。而导致世界末日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仇视。获救的道路只有一条:这就是忏悔罪恶,实现精神上的自我完善。这就是上帝之子的所谓复活。

在对话的背景下,阿夫季的经历显示出开阔的意义。他抱着拯救世界的决心走向生活,为人类前景感到忧虑。当他了解到吸毒、贩毒和滥杀野生动物的实情后,更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基督徒,他所选择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直接站到恶人面前感化他们,规劝他们改恶从善、皈依上帝。这是真诚而勇敢、冒险而幼稚的选择。从他踏上东去火车的那一刻起,耶稣式的苦难便在等待着他了。他像耶稣那样自觉地走向十字架,为了信仰不肯说出求饶的话。在他与格里申的辩论中可以听到两千年前耶稣与彼拉多对话的回音。他最后被坎达洛夫一伙摧残致死,吊在盐木上,更使人想起受难的耶稣。阿夫季最终未能阻止世间的恶行。面对复杂而严酷的现实,他的说教软弱而有些滑稽,他似乎也渐渐有所领悟,终于为建立在“贪财、权欲和虚荣心”这三大台柱基础上的庸人世界的大众意识感到为难了。他认为很难找到一种力量,包括宗教在内,能够战胜庸人世界力量无穷的思想体系。但作为一个人,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他以基督的方式尽了最大的努力。

除耶路撒冷对话外,小说还嵌入了一个虚构的格鲁吉亚故事《六人和第七人》。国内战争中,肃反工作者桑德罗打入了反革命匪帮队伍。匪帮被击溃了,只剩下匪首古拉姆等六人和桑德罗。六人准备越境逃往国外,他们燃起篝火最后一次唱起家乡的歌。七人唱得如痴如醉,最后一支歌唱完了,桑德罗举枪打死了六人,自己也开枪自尽。一方面,桑德罗作为肃反人员,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尽了社会职责。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人,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他消灭了六个人,也就消灭了作为人的自我。小说借人物之口哀叹道:“为什么尘世的生活这样安排?为什么人们互相厮杀、争斗?为什么人们流血流泪?”古拉姆等人的死是为了过去的流血而再次流血,这是阶级斗争的循环。桑德罗的死是为了现在的流血而再次流血,这是人性复苏的循环。小说原名为《循环轮回》,企图表达这样思想:人类处于周而复始的生命循环之中是多么可悲。地球像一匹制造流血惨案的旋转木马在不停地运转。“难道这匹木马就注定一直要转到世界末日?”

阿夫季同样是打入了恶人内部,但他选择了解决问题的另一条道路。他最终失败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为世界真诚地忧虑过、追求过、探索过,他促使人清醒地面对现实,继续探索人类的出路。

与艾特玛托夫的早期作品相比,《断头台》的时代性、哲理性、象征性和悲剧性更为浓厚和强烈,具有“善”“恶”论战的色彩。它的发表轰动了苏联和世界文坛,被认为是一个“重大的文化事件”,是人类历史的“第二个一千年在行将结束的前夕,向第一个一千年,同时也是对我们本世纪所作的总结”。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