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杏花开始绽放的时候,我正静静地坐在远方的城市,正在构思着我赖以生存的文字。
电话铃响了几声,我一直没有接的意思。我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或对那个电话充满厌恶。在完成文章之前,我通常不会理睬那些事物,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不可以打断,那可是稍纵即逝,不容反悔。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三姑家的表兄又添了一对双包胎的儿子。母亲常常打电话把家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给我听,我不会因为这些就打断母亲的兴致,我知道母亲一个人在乡下的苦闷,也理解母亲的意思,她一直想让我再为她添一个孙子或孙女。对于长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她的心情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固执地秉承着孩子越多越好的认知,似乎只有人气旺了家才能旺起来。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明显地感到母亲有些失落。母亲再次挂断了电话,房间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的心突然活跃起来,想起母亲刚刚说过的表兄,我记得在他家的屋后曾有一排十分诱人的杏树。
“故乡没有墙,故乡的杏花也不用出墙了。故乡没有院子,故乡的杏花也不要院子。女孩们从桃树下移近杏树下时,四溢的春光就已经流过了她们的胴体。这时你就可以听到春雨的声音了,那种仿如心跳的声音,清脆而明丽,一声声敲打着怀春的皮肤。”我这样描述着故乡的杏花,描述着内心的美感,想象着我故乡的女子。其实,很多时候美只能在文字中存在,现实的生活中,美总是与艰辛一脉相承。
表兄是三姑唯一的儿子,也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生育(表兄出生不久三姑就去世了)。我曾向乡亲们询问过三姑去世的原因,没有一个人说得很清楚。他们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三姑死的时候很痛苦。我没有得到三姑死亡的确切消息,却意外地得知,三姑是个非常美的女人。那些向我描述三姑的男人,说起三姑的时候眼里常常会放出异样的光彩。他们告诉我,三姑的美就像她们家盛开的杏花,有种淡淡的清香。那时,我还不懂美是怎样的感觉,盛开的杏花我还是记得的,我曾在杏花飘舞的日子站在杏树下,把淡红色的杏花当作仙女的羽裳。他们形容着三姑的美丽,有时会露出几句对三姑父的不恭,我知道那是嫉妒,也会笑话他们,弄得他们反过来抓我、骂我。有时,他们又会转而痛骂苍天,怨它不该让美丽的三姑年纪轻轻的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坚信三姑一定长得很美,就像我至今无法忘记当年那个欺侮了三姑的男人。许多年后,他走出牢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三姑的坟前。他摘了许多野花,烧了许多纸钱,一个人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像是忏悔,更像是表白。他和三姑生的儿子,一直被三姑父抚养着,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从不见他有任何怨言。我相信,无论乡村还是城市,男人或女人,凡能引起注意的总是些与众不同的人,只有与众不同才容易被发现,像出墙的红杏。
表兄家的杏树,据说是他的爷爷和奶奶栽的。我没见过表兄的爷爷,只见过他的奶奶,也记着她不止一次用树枝把我们从杏树底下赶开过,并且她还找到家里,让我们不止一次遭到责罚。也记得三姑父多次埋怨她说,“不就几个杏子么,孩子们吃就吃了,有什么非要吓唬人家。”表兄的奶奶并没有就此饶过我们。我也从不相信那些杏树是她栽的,我不相信一个又矮又阴险的老人会栽出那么好的杏树。我们对她又恨又怕,总是希望她早点死掉才好。后来,我们上了学,知道了她的不幸,觉得对不起她,不再偷她家的杏子。我们不再偷杏子,她却在杏熟之后摘了送给我们吃,这种行为让我们一度想了很久也不能解开。慢慢地,我们也不再感到表兄的奶奶很丑了,只认为她太过苍老。有时,我想起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又觉得三姑是幸运的,因为早逝她留住了自己的美丽容颜,让人们想起她的时候,永远只有她美好的样子。
现在,三姑父也已去世十多年了,他死在表兄的奶奶之前。我至今还记着老人在三姑父下地前的那个晚上。三姑父的亲戚和晚辈们都在灵堂里哭着,她没有哭,挪着愈来愈慢的小脚在人群外来回地走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她念叨些什么,没人知道,脸上分明带着悲伤。此后不久,我离开了故乡,她去世的时间我不再清楚。
“故乡的杏花,色彩总是那么鲜明,鲜明的像洁白的雪一样纯净,纯净的可以燃烧起来。不要以为燃烧那只是一种词语里的象征,单是杏花的那一股清香,就能让你嗅到怀乡的滋味。”我再次描写杏花的时候,故乡的杏花已经开的铺天盖地了,表兄家的房子正在由老式的草屋,长成高大的水泥楼房。一阵风吹来,杏花飘落,杏影在高处摇曳。我在那摇曳的杏影里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们像汹涌的杏花,盛开着春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