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暗夜流香
楔子
“记住,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那双苍白无力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纵然有所不甘心,但最终,也不得不放弃自己毕生的眷恋。
她怔然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良久良久,忽然凄清一笑,眉宇间,一片凄凉倦意。
“幸福?谁可以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幸福?”
1 暗夜
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发,黑色的眸,甚至连手上的那把剑,也是黑色的。
义父常说,他是属于夜晚的。
属于夜晚的人,这一生一世就只能沉沦在黑暗里。
他从不曾质疑过什么,因为在他孤独的生命里,义父就是他的所有。
他叫暗夜!不仅是江湖中神秘杀手组织影门的头号杀手,也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
这一生他杀人无数,而且每次下手都是干净利落,从不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江湖中人只闻其名,却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正面目。
但今夜,却出了个意外!
沉寂的山间,到处充斥着血的腥味,就仿佛人间炼狱。
今夜,他杀了十八个人。义父给他的名单上,只列了十八个人的名字。
几乎是一人一剑封喉,他甚至不给敌人任何出声的机会,就让他们倒下。但就在他收回长剑后,却意外地看见了第十九个人。
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
神色一沉,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好像,又死了好多人呢!”
淡淡的月光下,那名一脸醉意的白衣女子仿佛对眼前的危险视若无睹,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近,在将要靠近他的时候,忽然脚下一绊,人竟直直朝他怀中跌去。
他并没有动,只是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剑,但眼眸中已闪过一丝寒意。
很意外的,那白衣女子并没有直接扑倒在他的怀中,而是在最后一刻紧紧扶住他的肩头,微微喘息。
“头好晕。”紧扶着陌生男人的臂膀,白衣女子抚了抚额际,低低呻吟了一声,随即又抬眸困惑地盯着他的脸。
“为什么你有两个头?不对,是三个?”
并没有理会她的醉言醉语,但如此近的距离,他却终于看清了那名女子的脸。
这并不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可她的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娴静。虽然此刻的她看上去很柔弱,充满醉意的双眸更是显得迷茫而无助,但她的眼睛竟让人莫名地产生一种镇定的力量。
看着一身白衣的她,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朵百合,安静晶莹而不染纤尘。
无形中,仿佛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将他深深拖了下去,他握剑的手竟有了一刻的松动。但极快的,冰冷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无论,她是不是一朵百合,她都必须死!
“你很想杀我,是不是?”看着他眉宇间那冷冷的杀气,那双原本醉意迷蒙的眼眸忽然闪过了一丝凄凉,“对于我来说,死,其实是一件好事!”闭上双眼,她轻轻抬头,将美丽的脖子露在他的面前,眉宇间一片视死如归的神色。
“你杀了我吧!”
“你故意闯进来,就是想让我杀你?”
刚才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一个完全不谙武功的柔弱女子。
睁开了眼,她平静地迎视着那双冷如寒冰的眼睛,“你杀了这么多人,不差再多杀一个!”
醉意,忽然涌了上来,她微微甩了甩头,却令她感到更加昏眩,脚下一颠,她不由自主地靠上他的胸膛,黑暗来临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杀了我,我会很感激你的!”
下意识的,他伸手扶住了已然醉倒的她,不让她失足滑跌在地。
看着怀中已然昏睡的女子,他却有些失神,而素来平静的心底竟也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悸动。
他从不曾让人这般靠近过他!
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女子,却又绝望得如此平静!
还未从心底那丝悸动中惊醒,紧接着,他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抱起了那具娇弱的身子,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就仿佛在守护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微带诧异地看着在自己怀中睡得极其安稳的人儿,却更加无法理解自己今夜的怪异行为。
微寒的晚风忽然抚面而过,她身上强烈的酒气顿时也迎面扑来,他微皱了皱眉。
她似乎喝了很多酒!
然而,在那强烈的酒气中,他也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那似乎是她身上的味道。一种类似于百合的清香。
好熟悉的香味!
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艳遇?
坐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他轻轻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又抬眼看了看那名依然昏睡的女子。
十年了,他做了十年的杀手,从未留下任何活口,但今夜,他却破了太多的例。
他不仅没杀她,竟还带着她来到了这无人烟的破庙,而此刻,自己则在做一件更加愚蠢的事——
他在等着她酒醒。
很可笑的一件事,不是吗?
这些并不是杀手所应该做的事!但他却偏偏全做了!
只因为,那熟悉的香味吗?他自嘲地冷笑。
“头好痛……”
低微的呻吟隐隐传来,他并没有回头再看她,依然轻轻擦拭着长剑。
“这是什么地方?”她抚着额际从地上坐起来,混沌的脑中似乎还理不清思路,唯有隐隐抽痛的额际在提醒着她,刚才她做过些什么事。
她不该学人家喝酒!原来酒醒之后,竟是这般的痛苦。
暗夜并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地收剑回鞘。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抚着额站了起来,但宿醉未醒,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
她抬眸,便看见了一双如同暗夜般深沉的眼睛,但在那双眼睛里几乎看不见任何情绪,任何感情。简直可以说,那不是人的眼睛。
“谢谢!”她垂下了眼帘,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你是谁?”
环视了下四周,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废弃的破庙里。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了?”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头似乎还有些晕,她抚着额,脑海中有一些熟悉的片段掠过。
她苦笑,“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了你杀人!”
看来她并没有醉死,有些不该记得的事,她竟还记得。
没料到她会这么诚实,他怔了怔,“不怕我杀你?”
话才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多余的话,刚才,她可是叫他杀了她的,那她又怎么会怕死?
“我正想问,你怎么还没杀了我?”她推开了他的扶持,又坐回到地上,闭着双目,头晕得实在太难受,以后她怕是再也不敢喝酒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女子,心底竟有一丝淡淡的好奇涌上。
他忽然间很想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想寻死?刚才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一抹绝望。
但那抹绝望却不像他每次杀人时,敌人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神色,这种平静到令人几乎窒息的绝望,竟像根蔓藤,在他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头。
暗夜,你究竟在做什么?
心里忽然冷冷地响起一声警惕,他握剑的手又蓦然一紧。
“叮”的一声,剑已出,却没有完全出鞘,他紧紧地握着剑柄,神色很冷、很沉,但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阴晴不定。
听到利剑出鞘的声音,她睁开了眼,但眼神却被那把黑色的长剑所吸引,脸上忽然现出一抹很奇怪的表情,半晌,她抬起眼,看着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这是你的剑?”
他没有回答,依然冷冷地看着她。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她的脸上蓦然涌现出一丝苍白,“黑色的长剑,整个江湖只有一个人有。”她苦笑地看着他将利剑完全拔出剑鞘,“原来,你就是暗夜!”
咽喉处已传来了丝丝寒气,利剑已抵上了她美丽的脖子,只要轻轻一划,她就可以解脱了。
“你究竟是谁?”暗夜的声音有些阴寒,她仅是一介弱质女流,为什么这么清楚江湖上的事?
但无论她是谁,她既然认出了他,那么他就必须杀了她!
“我?”她静静看着他,“我叫雪凝香。”
“雪凝香?”他微蹙着眉,却想不起江湖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人物?甚至连姓雪的都没有!
“你没听说过并不奇怪,我并不是江湖人。”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却有一抹凄凉自眉宇间闪过,“而我,也只是听说过你。”
他的眉峰皱得更深,没想到他竟这么出名,连这样一名跟江湖毫无关系的女子都听说过他?
“你杀了太多人。”她忽然轻笑,话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却也一针见血。
他杀人,早已杀到出名!就连她这个原本跟江湖沾不上边的人,也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
他看了她半晌,收回了长剑。
“我是杀手。”他冷笑。
杀手,本来就是用来杀人的,不是吗?哪还在乎自己杀了多少人?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她奇怪地看着他收剑回鞘。
他沉默,只是无言地看着她。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听说江湖中从没有人知道暗夜长得什么样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听着她的话,暗夜原本阴沉的神色,越发地阴沉起来。
十年来他从未出过错,杀江湖中人,他从来不手软。不管对方是正是邪,是英雄还是魔头,他也从不曾犹豫过。
但今夜,他竟如此大意地让一名跟江湖毫无关系的女子,撞进了他杀人的现场。理智不断地告诉他,自己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但他心底的犹豫却一直困扰着他。
杀手,是不该犹豫不决的。这是做杀手最忌讳的事。
心似乎有些乱了。
突然,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阵阵凄厉的嚎叫声,极似野兽饿极时泣血的哭喊。
“那是什么声音?”雪凝香一张脸蓦地变得更加惨白,不禁缩着身子往里挪了一些。
“狼嚎。”
“狼?”听着越来越近的狼嚎声,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却强自镇定着,“它们……它们似乎就在附近。”
微一沉吟,暗夜忽然冷冷地丢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拿着防身。”话落,他转身就朝外走去。
“你……你去哪?”
她微带怯弱的声音,让他不禁回过了头。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出去看看。”暗夜的声音依然很冷,但看着她微带害怕的眼眸,竟不自觉地多加了一句话,“我就在附近。”
话才出口,他不禁微微一怔。自己何时学会安慰人了?
心,似乎又乱了一分,他不再犹豫,纵身掠向庙外。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雪凝香终于伸手拾起地上那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抽刀出鞘,怔怔地看着锋利的刀尖上那淡淡的寒光,仿佛连外面的狼嚎声也听不见了。
外面,依稀传来几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嚎,紧接着,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她有些诧异,终于将目光调向庙外那一片暗沉的黑幕里,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些狼群都退了吗?
正自怀疑,庙外已掠进了一道黑色的身影。
是他回来了,却也带回了一身血腥。
她盯着暗夜长剑上的血迹,握着匕首的右手不禁又紧了一分。
“狼群退了。”他简短地说完,又坐回火堆旁,拿出方巾静静地擦拭着爱剑。
见她半天都没有说话,暗夜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怔怔地拿着匕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她眼神中那抹绝望竟隐隐刺痛着他。
他忽然间竟有些后悔自己将这把匕首交给她。
“这是一把很利的刀。”半晌,她终于开口,但眼神却有些缥缈,使人摸不透她的想法。
“一刀毙命,见血封喉。”暗夜冷冷地回答,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她抬眸,看着一脸冷若冰霜的暗夜,眼眸中蓦地闪过复杂的神色,隐隐中掺杂着一丝悲愤。
“可惜,刀再怎么利,有时候也杀不死自己想杀的人!”
他正往火堆里添枯枝的手蓦然一顿,“你想杀人?”
她握着匕首,紧紧地盯着他,“是。杀一个让我失去幸福的人。”
暗夜转首回望她良久,忽然冷冷一笑,“你不适合杀人。”
不知为何,她眼中的杀意让他感到烦躁。像她这样纤尘不染的人儿,双手又怎可染上血腥?
有风吹过,隐隐间,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清新而熟悉的百合香。
心底有一根被埋藏了许久的弦被隐隐触动!
“我想报仇。”雪凝香神色复杂地垂下眼帘,失神地看着手中的匕首。
“我杀。”
贸贸然出口的话,让暗夜一怔,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作为一名杀手,他竟让一名看见他杀人的女子活到现在,而此刻他更是莫名其妙地许下承诺!
“你帮我?”雪凝香抬起了头,眼中却没有该有的喜悦,“无论是什么人?”
“是。”他简短地回答。
“也许到了那一天你会后悔的。”火光映在雪凝香苍白的脸上,隐隐现出一抹凄凉的神色。
火堆旁的男人神色依然面无表情,“我从不后悔。”
她浑身一怔,转头看着这名冷酷的黑衣男子,无法否认,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可惜脸上的线条太过冷硬,那双眼,也太冷,太沉。
杰哥,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脑海中掠过那道温柔优雅的身影,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好。那你需要什么代价?”
暗夜看着她,眼中却依然是一片看不清的冷沉,“到了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了。”
“好,我们成交了。”她无力地靠着墙,唇边泛起一抹决绝而凄清的笑容。
蓦然,一缕淡淡的天光蹿了进来,驱走了原本的冷意。
“天亮了。”她失神地盯着庙外那微微泛白的天际,“又过了一天了。”
暗夜扑灭了火堆,淡淡地道:“你先回去,想报仇时再来找我。”
“回去?回哪里?”她失神的眼中掠过一丝凄凉。
“回家。”
“回家?”雪凝香脸上平静的神色忽然间像是破碎了一般,渐渐被一种近乎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我没有家。”
暗夜盯着她脸上的悲哀,眼中的神色变化莫测着。
神思,忽然间飘得遥远。
——大哥哥,我没有家,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当记忆的面纱被渐渐打开,他才知道,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事、忘记的人,都没有忘记……那满含着哀伤的声音,那淡雅的百合香味,早已刻骨铭心。
眼前寂寞哀伤的脸与记忆中的脸庞重叠了起来,半晌,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我带你回家。”
——那我带你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她回来?
就因为这一句冲动而不假思索的话,他真的将她带了回来。
四周,翠松环绕,偶尔有风经过,擦过枝头,带来阵阵轻微的沙沙声。
他静静地看着林间那寂然而立的小屋,眼中有一抹莫名的神色闪过。
推开眼前那扇简陋的木门,触目所及的,仅是一片清冷,还有那些落在案几摆设上的轻尘。
离上次回家怕是有两月有余了吧?
像他这种随时待命出发的人,其实也没有家。
对他来说,家,只是一个落脚处,一个累了可以稍做休息的地方。
可是,方才他竟跟眼前这名无家可归的女子说,他带她回家。
他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了?
“你暂时先住这里。”
回过头,他淡淡看了眼身后一直静默不语的白衣女子,然后,转身离去。
“你去哪?”那道微带脆弱的声音留住了他,让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买些该买的东西。”他并没回头,微冷的神色有些僵硬,淡淡丢下话,便大步离去。
既然承诺已经出口,那么,他就应该要守诺。
既然他带了她回家,那么,家,就应该像个家。
虽然,他们仅相识不过一天。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要黑了。
他穿过松林,远远地,竟看见小屋里有光透出,淡淡地,透着一股家的暖意。
在那一瞬间,一种久违而熟悉的情绪泛上心头。
这种感觉他以为自己已然忘记!却原来,一直深埋于心底,一直,不曾忘记过。
轻轻推开了门,他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门边,抬起头便看见原本满是灰尘的小屋竟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而那名疲累不堪的女子,则伏在桌上沉沉熟睡。
桌案上,烛光在风中轻轻摇曳,昏暗而柔和的光线映射上她的脸,照出了一张苍白美丽,却又柔弱忧郁的娇颜。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依然紧锁着眉。
似受了什么蛊惑般,不自觉地,他伸出了手。
可当他的手才要触及她的脸颊时,他蓦然收回手,紧接着伸指一弹,已点了她的睡穴,然后弯腰抱起她,小心地放置在床上,让她安然入睡。
吹熄了桌上的烛火,他毅然转身离去。
他不该是个有家的人!
家,只是他一个永远也无法现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