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女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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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沙尘暴来了 (2)

惨白的太阳下,朱世帮穿过那条新铺的马路,往乡政府去,走到一半处,犹豫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宁酸枣她们打照面?他在里面已听说了宁酸枣的事,也知道两个推土机手死了。他好难过,很是悲伤了一阵子,也深深地自责过,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领导谈话时,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气。“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这树,照样不能毁!”

市委领导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带头冲进了南湖,但他没带头打人。村民们打得疯狂时,他还扯着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洪光大的保镖抓走。这一点,洪光大的保镖作了证,那是一个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讲义气,跟洪光大不一样。听说就是因了作证,他已被洪光大开除了。要不然,第一个让公安抓的,怕就是他朱世帮。

但他没有一丝庆幸,相反,他觉得就这么出来,有点对不住那些替他说谎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乡政府院里去。奇怪的是,这一天的宁酸枣,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实了,不但没冲朱世帮撒野,还远远地,冲他红了一下脸。朱世帮走进办公室没多久,宁酸枣就带着家人撤退了。院子里一派狼藉,纸灰四散,纸屑乱飞。留守的乡秘书跑进来问:“她们走了,帐篷咋办?”

“你说咋办,撤了给她送回去!”朱世帮这火不是冲宁酸枣发的,他冲秘书发。他知道宁酸枣为什么要溜走,在他挨批评的同时,另一间屋里,洪光大也被省厅那两位领导骂得雷响。

宁酸枣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帮清清楚楚。碍在跟楚发云同一个村子上住着,他一直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不过现在也用不着捅了,死去的楚发云怕是还不知道,他的小石头,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但愿洪光大还能抱着点良心,不要让母子仨受罪。

乡秘书带着人开始撤帐篷,朱世帮擦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裳,想喝杯水,却发现杯子没了,暖瓶也没了,屋子让宁酸枣的娘家人翻腾得不成样子。

“这帮没出息的。”他骂了句,就往外走,他急着要见胡二魁,那几个被抓走的人,情况到底咋样,他要赶紧弄清楚。

半道上,碰上慌忙低着头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没看见他,急着想从他身边蹿过去。他喊了一声,瓜秧子站下了,抬头见是他,立刻就惊着嗓子喊:“朱书记,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帮心里一惊。

“他晕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来。”瓜秧子说着就要掉眼泪,朱世帮一把扯上他:“快走。”两个人就往八道沙去。

这阵儿,村支书胡二魁正带着人在井上,这井也是怪,前几天还能打上来水,一场风,竟把水给刮没了。眼下村里连喝的水都没有,得赶紧想法儿把水弄出来。井离村子远,又在沙梁子那边,瓜秧子一急,就先跑乡政府来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陈家声,治沙英雄,事迹上过市上的报纸,陈言也采访过他,不过老汉脾气倔得很,轻易不跟吃官饭的人打交道。儿子陈喜娃被抓走后,老汉更是变了一个人,几天不说一句话,瓜秧子送去的饭,他也想吃不想吃的。让他回家,更是头摇得刷刷响。更多的时候,他就那么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沙尘暴起时,胡二魁惦着他,打发七十二几个,说抬也要把他抬回来。结果,他提着铁锨,反把七十二几个打了回来。

这老汉,是个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顺,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让沙埋了,都不晓得。

朱世帮赶到八道沙时,先前听到信儿的几个妇女已将陈家声抬上架子车,正要往回拉。朱世帮摸了摸老汉的鼻子,呼吸还在,只是脸烧得跟着火似的,就知老汉是感冒了。这变幻无常的天,又睡在地窝子里,不感冒才怪。还好,没瓜秧子路上说的那么危险,朱世帮松下一口气,道:“赶快往乡医院送,这个铁老汉,亏他能顶过这场风。”

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根本就没离开过沙湖。械斗发生时,他就在流管处。这是事后林雅雯打听到的消息。

流管处一共三个院落,中间大院是管理处办公区,修得十分讲究,绿树成阴,花草丛丛,碎石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十几个大小亭子加上长廊将院落映衬得极具江南林园的典雅与优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边是家属区,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各带一小院,简洁而实用。北边大院是工程处,以前流管处火时,这儿真称得上车水马龙。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万,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项目、国际援助项目,工程部可谓金钵满溢,四周乡村的工程队想揽个活,能否走进这个大院便成了关键。那时候的郑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但在农民心里,他的权已大得无边,他说返工就得返工,他说不合格你就领不到钱。农民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公鸡。意思是他太抠门,放着那么多的钱,却跟农民工程队斤斤计较,让他签个字比找工程处长还难。时过境迁,当年二十多岁的技术员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总管,但老百姓们再也不找他签字了,因为早在五年前,工程处就因没活干而解体,只留下一堆破铜烂铁,还有五百号失业工人。院子早在工程处解体前就出让给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总公司。这两年,老百姓又暗地里送郑奉时一个外号:铁扫帚。意思是让他这把铁扫帚一扫,沙漠的绿色便连根也没了。

南湖发生械斗的那个夜晚,郑奉时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楼里。那楼林雅雯进去过,是到县上担任代县长后不久。

那次见面,对两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到现在,林雅雯脑子里还装满那天的细节。

那天的风很暖,阳光艳艳的,照得人心里发痒。林雅雯跟郑奉时自从大学一别,就没再见过面。不是没机会,机会多的是,但就是没见。林雅雯这边,是不敢见,害怕一见面,就再也不想分开。尽管知道,两人再也没有复合的机会,再也没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里,真就扯不断那曾经蓬勃而生疯狂而绿的感情藤蔓。毕竟,那一大片枝枝条条,是她少女情怀的第一次盈然开放,也是她生为女人第一次为心仰的男人在心里辟出一片绿,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泛滥,才让她未谙世事的心田一下长出那么多错综复杂茂茂密密分不开剪不断的藤藤蔓蔓。当初恋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地跃动的清澈之水洒尽,她像鱼一样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时,她突然间就不知道天空在哪,绿地在哪,河流又在哪?分开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习惯了岸上的生活,她发誓,再也不掉进水里了,哪怕是多精致多透明多温情多别具情调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进去了。

也就是说,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简练、务实,甚至略略带点儿麻木。还好,她没在那口井里困死,好赖又走进了感情这片林子,尽管这一次走得有点无奈,有点苍凉,但毕竟,她走了。

林雅雯带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有对郑奉时的些许敌意、些许怀念、些许期待……走进了流管处,走进了郑大处长那幢小二楼。奇怪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是那样平淡,那样寡然,一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浪漫,那么温情,该生出的东西没生出来,不该生出的东西也没生出来。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态度,那语气,就像是他们天天见面,昨天还为某件事争吵过一样。

这一场见面令林雅雯心里长久地堵着,疏通不开,她感觉时光把什么东西拉下了,拉在岁月的某个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须费很大的劲,再把时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来求郑奉时的,她被钱逼住了,刚到沙湖,就遭遇到钱的危机,她想找郑奉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帮她把难关渡过去。

小二楼的布置比林雅雯想象得要简单,也清贫,林雅雯在惊讶中找话说:“怎么,在沙漠里面装廉政?”郑奉时笑笑,他的笑已没了以前那种颜色,林雅雯看到一片岁月浸染过的污色,还有那种叫沧桑的东西。郑奉时一点也不惊讶她的到来,仿佛算准了她要找上门来,边倒水边说:“腐败也不会在这穷地方。”两人就这么聊了几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不过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么呢,林雅雯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想出一个妥帖的词。

后来林雅雯就说出了借钱的事。

郑奉时从沙发上站起,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为我是腐败分子,一下张这么大的口?”林雅雯硬挤出一丝笑说:“腐败不腐败跟我没关系,有纪委管着,我是没办法了,稀里糊涂跑到这么一个穷县,还想放手大干一场呢,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让讨工资的老师们给包围了。”说着便将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长达十个月的事说了出来,请郑奉时无论如何帮忙,让她渡过这个难关,先把脚站稳。

“你是怕人代会过不了关,县长前面那个代字取不掉?”郑奉时果然是郑奉时,真可谓一语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处。时隔多年,他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当年的脾气一点也没改,林雅雯心里,对这个久未谋面的同学加……似乎又多了一层看法。见她脸色微微泛红,人也变得不那么自在,郑奉时又道:“取不掉最好,听我的话,趁早打道回府,别逞这个能。”

“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郑奉时会鼓励她,安慰她,没想他竟是这口气。

“不为啥,让你回你就回,沙湖这地方,不是你这种人能干得了的。”

“我这种人咋了?郑处长,你说话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兴了,刚才还露着笑容的脸忽然间就变得阴沉。见她生气,郑奉时笑笑,没接她的话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声了。

林雅雯生了一会儿气,觉得自己小心眼,跟郑奉时,犯不着的。便也来到窗前,往外看。窗外其实没啥风景,院里除了几棵歪脖子树,再就是一大片杂草地。可郑奉时看得好像很有滋味。林雅雯叹了一声,又将目光回到郑奉时脸上,她发现这张脸很陌生,写着很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有些是岁月写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写上去的。

她仔细地研究了一会这张脸,忽然发现,这张脸上,不只是写着疲累,还写着迷茫,写着逃避,写着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听我一句劝,还是到省上坐你的办公室去。”郑奉时忽然又说。郑奉时这次的话温和多了,也体贴多了,林雅雯感觉出他的真诚,还有担忧。她似乎被打动,带着探究的口气道:“老百姓没赶我,你倒赶我了,这像当初的你么?”

“不是我赶你,雅雯你听我说,对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郑奉时回到沙发上,也不知脑子里动了哪根弦,很是认真地给她讲了半天,从流管处的起落讲到沙湖县令人堪忧的前景,后来又讲到两个人这半生的得失,最后说:“你我本不适合为官,却舍了专业误入仕途,我是没退路了,只能听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现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对得起当年的师兄师妹还有对你我抱有厚望的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