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知道!他知道了还请客吃饭,还谈笑风生,回答我又这样平淡?!
我说:你知道?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给我打过电话了,唉,好好的小孟,她怎么就干了那事呢?
他这话啥意思?好像他才知道孟夷纯是从事那种职业的?!
我说:你不知道她在美容美发店里……的身份吗?
他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打电话了,我才知道。
我说:那你和她……?
他说:你说什么?
韦达却矢口否认了。否认了好,但愿他否认。但是,孟夷纯是在欺骗我吗,我亲眼看见他几次用车去接送孟夷纯也是眼睛欺骗了我吗?如果孟夷纯没有出事,我盼不得韦达一口否认,可事情到这一步了。韦达却矢口否认,使我吃惊和气愤。
或许,大老板是要有面子的,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嫖客。韦达,那我就成全你。我吁了一口气,我说:不管怎样,韦总,咱们得救救孟夷纯。
他说:那当然呀。你去看过她了吗,你应该去看看她,我给你备些纸烟,小孟她吸纸烟的,你要再去看她的时候代我送上。
我说:五千元就可以赎回她的,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说了,只需要五千元!
他说:别听那老鸨的话,她哪有实话?能被抓进去就不是用钱可以赎出来的。
我说:可以赎的,老鸨就是赎回来的,你去试试,只需要五千元,五千元就救她了!
他说:刘高兴,你不了解,做事要有个原则。
韦达,韦达,这就是韦达的话吗?孟夷纯把韦达当做了朋友和知己,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当满足欲望的时候,韦达是一个韦达,而出了事,关乎到自己的利益,韦达就是另一个韦达了。你可以雇两个人专门每日到山头上插旗,却不愿掏五千元救孟夷纯,九牛不拔一毛是什么原则?!
我说:韦总!韦总!
一个女孩,可能是韦达的秘书吧,端了一杯水和三粒药丸推门进来了,她就站在我和韦达的中间,嘱咐起韦达吃药。韦达把药丢进了口里,用水冲下,开始给我说:刘高兴,这事我会处理的,你回吧,回去把三轮车卖了,一个礼拜后就到公司来。我给你写个条吗,你拿条直接找人事部……
吃你的药吧,韦达。我走出了房间往楼下走,楼道拐弯处是块玻璃墙,我以为是门开着,一低头咔嚓把玻璃撞碎了,服务员赶忙跑过来,我说:多少钱,我赔玻璃钱!服务员说:这都怪我们,对不起先生!他扶住我看我头上破了没破,但他一扶,我吐了,吐出了一股酸水。
五富在楼下等我,楼下的风很大,吹得他一脸灰土,见我捂了嘴,忙问怎么啦?我说了韦达不愿意出钱赎孟夷纯,五富说:我说咱和有钱人不是一个道上的车,你总是说韦达好,好他娘个脚!他都是换了肝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把钱看得那么重?!韦达,达你娘个×!我说:你就和黄八一个样?五富说:不能骂?你是说咱吃了人家的嘴要软?那我也吐呀!五富就啊啊地往出吐,吐不出来,拿指头在喉咙里抠,吐出了一堆。他说:好了,咱不欠他的,现在咱和他黄河里杀羊,刀割水洗!
一路上风还在刮,而且越刮越大,天开始黄起来。我不说话,五富也不说话,我们走得很快。
或许都是命吧,萝卜籽生出来的就是萝卜,白菜籽生出来的就是白菜,白菜籽永远生不出萝卜来,孟夷纯为了案子自己又犯了案子,刘高兴不是韦达,刘高兴只能是刘高兴。走着走着我笑了:哼,哼,哼哼。
五富说:你笑呢?
我说:咱幸运,多亏还没卖了车子到公司去。
刚过了一条街,天就暗得厉害,风刮得更猛。我说到黄昏了?五富说才吃了午饭呀。韦达把我气得糊涂了,我说不是黄昏,怕是天要变了。但我无论如何没有估计到这是一场沙尘暴!
在清风镇的时候,一年要经历三次沙尘暴的,我以为西安城里楼房高,城外都是绿化带,是不会有沙尘暴的,而即使有沙尘暴也不会那么严重吧。可我错了,我和五富才走到了南大街,天上就再看不见太阳,沙尘弥漫,也看不见了远处的楼房,好像整个城市都在淡化,在消失。而街上顿时人车混乱,四处逃散,半个小时后,街上空荡了,连警察也没了,远近是狼哭鬼叫的响声,树叶、废纸、塑料薄板醉汉一样在路上踉跄、滚动。我说:好,好,五富,天怒人怨了!五富没有接应我的话,他跟着那些东西跑,能撵上的就拾起来,撵不上的就骂,往往只骂半句,另半句让风堵了嘴。
我站在一家商店门口,商店已关了门,我把身子紧紧贴着门,眯了眼往空中看,混沌的天空上似乎看见了孟夷纯。孟夷纯,对不起啊,我没办法去赎你,谁也没办法赎你,你就老老实实给人家劳教吧。
这也好,要破案的心结就可以消解了,用不着再去应付那些男人而委屈自己了,走不出来也就从此走出来了。
如果这也是你的命,是天意要对你惩罚,那就忍耐着这种惩罚吧。不就是三个月的时间吗?
等你出来你也就知道谁是对你最好的,韦达,那个换了肝的韦达将再不会成为我的对手。在这个城里,我是真正有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也真正地有了一个人:刘高兴!
我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当商店的三层楼台上一盆花掉下来,才发觉我的脸上有了泪水。花盆在我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粉碎,我没有感到害怕,弯过身去捡了那粉碎了盆的一枝花,那是棵玫瑰。
哗啦,又是一块窗玻璃掉下来砸在地上,五富抱着一堆破烂跑了来,他大声呐喊着让我快离开楼下,我没有动,他放下拾到的破烂,过来拉我,说:风把你刮蒙了吗?你想被砸死吗?但他放下的破烂却又被风刮走了。
我总算清醒了,脑袋清醒的我就训斥五富太咋呼,我是那么容易死吗?我在城市生活才起身,要做的事还多得很,整个楼坍下来我也不会死的!五富再没有撵上被风刮走的那些破烂,他说:风沙要刮就再往大的刮,把地皮揭起来,把西安变成一城的破烂就好了!
我说:五富,咱得赶快回去,咱们跑,看谁跑得快!
我们就跑起来,比赛着跑,风把我们的衣服先是鼓成了包,后来扣子绷掉了,衣襟张扬,就像长了翅膀。我还拿着那棵玫瑰,玫瑰的花瓣被吹散了,我把最后的一瓣放在嘴里咽了。五富跑着跑着风把他吹得掌握不住了方向,他竟向一根路灯杆跑去。我说:路灯,路灯!他收不住脚,咚地撞上了。
这个晚上,沙尘暴还在继续,我把韦达的那些旧西服,包括我曾穿过的,五富黄八种猪也曾穿的,全拿给了韩大宝。
我给五富讲这样的道理:刚到西安时去见韩大宝,现在再去见韩大宝,都是要重新开始。你有过这样的哀叹吗?一个人从小长大,自一加一等于二学起,终于感到有知识了有智慧了,年纪却也大了即将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从你现在的知识和智慧上再学习,可事实呢,你的孩子又得从一加一等于二学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现在的刘高兴却再也不是刚进城的刘高兴了,我,当然还有你,我们是在积累了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后重新启动的。
我梆梆梆地敲韩大宝的门。
韩大宝隔门问:谁个?
我说:刘高兴!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从街上回来后就觉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门框上,也说:五富!
韩大宝在屋里开一瓶干红葡萄酒,用刀子撬软木塞,撬不开,又拿筷子使劲将软木塞顶进了瓶子里,他说:给人送酒也不送个起子!见我们把那么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着试了,问这些西服的来源。我说这绝不是偷的不是捡的,也不是买了死人或病人穿过的,刘高兴的人品道德你应该相信,当年你离开清风镇时满村巷的人寻着要打你,我可是给你了一个蒸馍让你跑走的。我故意旧事重提,要让韩大宝不得太张狂,以免苛刻我们。果然韩大宝一摆手,说:老鼠再大毕竟是老鼠,再小的猫它还是猫,韩大宝是清风镇浅水里的王八?笑话!推了一下他还得拉他,我说:就是,你现在是城南的破烂王!他说:你以为我仅仅做城南的破烂王?我说:不光你做城南破烂王,你要壮大你在破烂界的势力,形成个咱商州帮!他说:行呀刘高兴,见解不一样了嘛!五富说:我和刘高兴还不是蝌蚪跟鱼浪呀。
韩大宝就给我们发散纸烟,说:浪着浪着尾巴就没了!五富说:没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韩大宝说: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个蛤蟆,大蛤蟆!我说:这你就胡说了。韩大宝说:我没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诵毛主席的一首写蛤蟆的诗:坐在池塘如虎踞,柳阴下边养精神。待到明日开春后,哪个虫儿敢出声。我说:嗯,这诗好!韩大宝说:当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镜让韩大宝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样,韩大宝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说:像个蛤蟆!我们就都笑了。我告诉韩大宝,这些西服是一个大老板给的,这个老板钱多得能砸死人,什么西服都有,他穿不过来,就送了我们这些件,但这些西服太高档,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该是你穿的。韩大宝说:到了城里,能结识些大款是好事,结识得越多越好,咱那儿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没一个能去这儿呆得时间长。
我当然附和了点头,我也就说:有个事儿我们得给你汇报的,兴隆街那儿来了两个拾破烂的,娘的,他们竟敢谎说是你让他们去的,你名声大了,什么人都借你的势,狐假虎威,我们得打断他们的腿!韩大宝说:打了?五富说:准备着打呀!韩大宝说:打不得,那两个人是我让去的。我故作吃惊,说:是你让去的,不可能吧?韩大宝说:人家寻到我了,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呀,兴隆街那儿单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烂好拾,让他们去那儿先混住嘴,我再给调腾个地方么。我说:这可使不得的,兴隆街地盘不大,再去两个人……人家有了饭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来了!五富也说:今天我就只喝了三碗米汤,还没菜。我再说:咱们可是乡党,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大宝说:那就实话告诉你们,你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介绍的?我说:总不会是市长吧?韩大宝说:你这是讽刺我?市长不会寻我,我也不会寻市长,我这辈子只吃破烂饭。可城南的破烂王不是我的志向,现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废品收购店老板联合着要吞并那些小收购站,办个收购公司。你想想,那老板介绍了他们老家的人来,我能不安置吗?你们先将就一下,等公司办起来了,我让你们也办个收购分站。五富立即说:大宝,你说话要算话!
我只说拾上三年五年破烂了就能成为韩大宝第二,没想他又谋着大了,韩大宝,日弄鬼,你叫我怎么嫉妒!如果他真办成了大公司,又能让我们承包个收购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来,我呢,我让孟夷纯来,对,坚决不让她再去美容美发店了。嫖客韦达,你见鬼去吧!
可孟夷纯现在劳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纯,一想到孟夷纯我就又蔫了。
我说:大宝,你给我们画了个大饼,但现在饿着呀,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笔钱,三个月后还,有利息也行。
韩大宝说:借钱?咱那儿的人怎么都向我借钱?!前几天张拴子来找我借钱,张拴子你知道吧,他要买个补鞋机在街头摆摊呀。我的原则是不借钱,我可以给他钱,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说这一百五十元不要还了!你借钱干什么?
我不借了,我说我一个亲戚来西安住医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资公司呀也正用钱,我就不借了。我说了谎。
韩大宝说,刘高兴到底是刘高兴,但我还得帮你呀,这样吧,我让你们先去挣一笔大钱。
我嗯嗯地笑。五富说:小钱都没法挣了,还挣大钱?
韩大宝说:大钱不是谁都能挣的,我让那两人去,他们才到城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么!你们要愿意,陆总今日正好在我这儿,我让他给你们说。
我就看五富,五富说:去不去?
我说:只要能尽快挣到五千元。
五富说:那我跟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韩大宝就拨手机,一会儿一个人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大块腊汁酱牛肉,要和韩大宝喝酒。韩大宝说这是陆总。龇牙咧嘴的人也能当老总呀?五富就没当回事,说他尿呀,就上厕所去了。
我和陆总交谈,他的话我有些听不清,韩大宝说陆总是西府岐山县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实力可是不得了,现在咸阳有一个工地,需要挖一条管道沟,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钱付十五元,如果愿意去,后天公司还有辆车来池头村,正好可以搭便车。事情谈妥,陆总就叫嚷着让韩大宝拿酒喝,他们让我喝,我没喝,也就去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