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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五富在厕所的马桶上坐着,脸上笑笑的,我进去说:你笑啥的?他说:我没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时脸苦愁得像个猪脸,用力拉屎了脸纹却像在笑。我说: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脸又不好看了。他说:事情能成?我说:挖地沟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说:是五元?我说:十五元。他说:拾钱哩?我说:就是一米十五元,陆总的话我听不清,韩大宝说了两次。他说:那一天还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动得过来用拳头戳我,裤子溜在了脚面。我说:你拉吧。别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厕所门外,想好事来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实。五富却很快也从厕所出来,我说:拉好了?他说:这几天火结,拉不出来,不拉了。但又说:陆总那个样子,是不是骗咱?他去了韩大宝的门缝朝里看,过来说:狗日的腕子上挂了那么粗一个金链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楼道里蹦了一下。否极泰来,我们也该时来运转了,但我告诉五富:脸放平,不要太激动,太激动了陆总就怀疑他吃了大亏,又反悔了。

我们并没有订合同。我那时还没有订合同的习惯,连想法也没有,不就是打工吗,又不是长期在那里干。但我动了一下心眼,就在韩大宝和陆总喝酒吃腊汁酱牛肉时,我们告辞出来,出来了又把韩大宝也叫出来,我说:那里的活干完了,我们还回来收破烂呀!韩大宝满口满应。

咸阳是离西安不远,而我们都没有去过,以我的主意,去时把黄八和杏胡夫妇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单,何况有杏胡,男女搭配着干活不累。但五富坚决反对,一个萝卜可不敢几头切,挖地沟的事,你可以少干我能多干,拾破烂还得看人的眉高眼低,这只是个挖地沟么,他说: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说我也有吃独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黄八和杏胡夫妇的念头,我说: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里算账,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是九十!一天赚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沟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长越好,长到一万米!

五富不算了,给我说:这事咱要沉住气。

我说:怎么沉住气?

五富说:你不要给任何人说,馍没熟不要揭笼,漏了气馍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吗?

五富在他的屋子里收拾衣服,后来又坐在楼台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只鞋后跟掌子掉了,重新钉一颗钉子,嘴一直闭着,脸色通红。黄八又在树下分类新拾来的破烂,分出铁丝螺钉一堆,分出可口可乐瓶子矿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废纸一堆,还有一副铝质窗框,窗框得拆开来,就拿石头砸,砸得咣咣响。五富说:黄八黄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难听?黄八说:你说。五富说:杀猪铲锅驴叫唤,石头窝里磨铁锨。黄八说:咦,你能说顺口溜?五富说:你以为哩!砸得我耳朵都聋啦!黄八说:这窗框是铝的!五富说:就是铝锭又能赚几个钱?!黄八说:你口气大,你拾到钢管啦?五富说:我吓死你!五富却不说了。黄八砸开了窗框,就从废纸里拣了一张牛皮纸叠钱包,说:五富,瞧我叠的。五富说:就叠那么小呀?黄八说:咱拾破烂的有多少钱,这还小?五富说:万一赚大钱呢?黄八说:拾破烂的没有万一。五富说:为啥不能一天赚九十,十天赚九百,一个月赚三九二十七,两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说了。拿个铁管子钉鞋钉,又要说:黄八你就……铁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进口里吮,就彻底不说了。

楼下有人喊:刘高兴!探头一看,是巷道对面的房东老范,穿件大红毛衣,提了一把韭菜,进院上梯台来了。老范平日端个茶壶蹴在门口喝,待我们不理不睬,眼睛长到脑门上去,这会儿他寻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台上腿伸拉得多长,挡住了老范的路。老范说:五富,收收腿。五富说:我那次推车子进巷子,你坐在巷道里也不收腿么!老范说:这事我咋记不得?五富说:你记不得,我记得!老范说: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说: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挡路的!我骂五富,其实也骂老范。

老范上来亲热地抱住我要给我说话,我让他高声说,就在这儿说,他却拉着我进了屋,才是向我借钱的。他说他老婆是个母老虎,平日管着钱,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给他。老范不让我出声,就走了,下梯台时,摸了五富的头,五富的头一甩。

老范一走,我兴奋得就跳起来,又拿了箫吹,吹了: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各族人民齐声,高,唱——!五富说:咋回事?我说:你知道老范来干啥了?五富说:我不愿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吗?!我说:他向我借钱了!五富说:他向你借钱了?我说:向我借钱!五富说:你借了?我说:借了。五富说:你都向韩大宝借钱借不来,你还借给他钱?我说:咋不借?就是只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给他二百元!五富说:是不是咱要挣大钱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说咱不能张狂吗?我说:这不是张狂,你想想,他来借钱说明了什么?五富说:说明了什么?我说:说明在他眼里我是有钱的人了!五富还疑惑地望着我,我拿了箫敲他的脑门。

五富的头发又长了一脑袋,又粗又卷。笨人发重啊。

那个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面粉烙了饼,饼子里垫了从村口花椒树采下的椒叶,又把剩下的米做了干饭,还买了些豆腐做了水煮豆腐。给黄八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给杏胡了一块饼,一碗米饭和豆腐。杏胡说:高兴你过生日?我说:不过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五富说:这都猜不来呀!我们要……我在他屁股上拧了一下,说:平日没少吃你的,我们得回报一下呀!这五富,还讲究让我沉住气,他动不动就冒气,既然决定不让人家一块去,何必说出来让人家嫉恨?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里总还是不平衡么。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积攒的钱全拿出来,说既然去挣大钱呀,得把攒的钱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动去邮局帮他汇款,我说留一半汇一半吧,他说不留,都汇回去。钱不多,总共六百元,他开始扳指头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两千八百元了。他说:我吃的和你一样,喝的和你一样,我攒了近三千元,你却手里还是空空。我说:你能行么。他说:高兴,你说说,我这人会过日子吧,对得起老婆和孩子吧,这一生是个好人吧。我说:你是要我给你盖棺论定呀!

说完这话,我就觉得这话用词不当。

五富说:这话没啥,盖棺就盖棺,再去挣一笔大钱了,清风镇没人敢说我是窝囊鬼了!

我嫌我用词不当,五富却又这么说,我就批评五富目光短浅,志向不远,以前已经告诫他要做那长远的规划,怎么就满足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五富这话是一种兆言,以至后来就发生了天崩地裂的惨事。

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那时的糊涂,是一塌糊涂!

糊涂还在继续着,在给五富汇过了款,我竟然就一出了邮局大门直奔了兴隆街北边的美容美发店,我以前每次帮五富寄过了钱就要去美容美发店的,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而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发店门口了,才醒悟孟夷纯已不在了店里,心里难受了一阵,默默在店对面的墙上划了一道,又给店老板说:孟夷纯回来了,你让她一定来找我。老板说:她还能回来吗?我说:怎么能不回来,或许三个月回来,或许明天就回来了!老板见我凶狠,她说:到哪儿去找你?

到哪儿找我呢?我这是要去咸阳,我又没有电话,孟夷纯会怎么找我呢,我无言以对,扭头就跑出那条街巷。身后的老板骂我神经病。

我跑着跑着脚步慢下来,突然一个人撞了我的肩头,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还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绊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热闹。

城市这么大,却老碰着石热闹,石热闹是城里的鬼缠我?

石热闹又是乞丐的装扮了,跛着腿,拄着竹棍儿,拿着的还是那个瓷缸子。

我说:我没钱给你!

石热闹说:你要挣五千元哩,你没钱?

我说:我哪儿有五千元?

石热闹说:你嘴里嘟囔着你要挣五千元的,一定会挣五千元的,你能没钱?

我说:我刚才这么嘟囔了?

石热闹说:就这么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着他,看了他一分钟,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说:你不是卖乐器吗,做些小生意总比你乞讨强呀,你这么乞讨就得装跛子,装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面的街上,正有人迎亲,十几辆彩车停在那里,一群人拥簇着新娘从一座楼的门洞里出来,鞭炮劈里啪啦响。

石热闹说:我不装跛子了。他把竹棍儿扔了。却说:你能给我带来好运气,遇上婚礼了,你等着,我要喜去,要下了给你一个红包。他就向婚车走去,回头还对我说:你等着啊!

石热闹于婚车前坐在了地上,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反正不停地拱手不停地说,就有人给了一个红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说话,又得了一个红包。他拿了红包嬉笑着让道,再拱拳恭喜。迎亲的车队离开了,石热闹跑过来,一定要给我个红包,我不要,不要不行。红包拆开,里边是两元钱。我说:你讲究拱手恭喜哩,就为这两元钱?跟我去咸阳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沟呀!

石热闹说:挖地沟呀,多辛苦的,你给我根纸烟。

我说挖一米十五元,你还不去?一根纸烟给他,他吸溜着把纸烟叼在嘴里。他说:出那么苦的力干啥?

我从他嘴里把纸烟夺了,说:那你去要饭吧。转身就走。

世上咋还有这种人,你要是因贫穷而乞讨,那我也会帮你的,你却懒得怕出力,饿死在街头那活该!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远,石热闹却跑过来,说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还是哄我?我说:这事我还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为了救你!

石热闹认真地给我点头,我就把那个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捡起来,用脚踩了。我说:往前走,端直走!他往前走,走着走着腿又跛了,我说:腿!逼着他走直。

我把石热闹带到了剩楼,五富对我意见蛮大,带石热闹不如带黄八。我开导五富:黄八在城里有营生干,你忍心让石热闹要一辈子饭?五富说:你是政府啊?!其实,我之所以要带石热闹,除了帮他救他,还有一点,就是石热闹比五富黄八有趣。真有意思,有些人对你有好处,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没趣,你就不愿和他呆在一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灾星,但他有趣,你却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们准时到了韩大宝那儿,果然那儿早早停放着一辆大卡车,大卡车上装了煤,陆总没来,只有个司机。只说会让我们坐到驾驶室后的座位上,我第一个爬上去,司机却说:下来下来!我说:不是这辆车吗?司机说:往后厢去!我说:让我们坐在煤上?司机说:那你们还要坐到金銮殿去?!司机领了一个女的,女的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娘的,不就是有个女人吗,驾驶室的后排椅空着也不让我们坐,司机不是个善辈。我们上了后厢,石热闹说:我和五富坐这儿,你怎么也坐这儿?我说:坐在司机楼里我头晕!石热闹说:我也头晕。煤上盖了一张帆布,我们就坐了,五富说他头不晕,低声骂司机重色轻友,他午饭吃得多,屁不断,骂一声司机努一个屁。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驾驶室难道让她坐到后车厢上吗?何况即便让咱们坐在驾驶室后排椅上,司机和那女人觉得不自在,咱看着他们就自在吗?

五富说:那算什么好女人!高兴你看见了吗,你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说:她脚脖子粗,穿不了裙子。

五富说:你连脚脖子都看到了?!

石热闹一坐上去就寻了个坑窝儿把身子躺下了,他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车开出了池头村,穿过西安的大街小巷往咸阳开。平日在城里拾破烂,看的都是街巷两边的建筑和门面屋,坐在了车上,又经过一座一座立交桥,哇啊,城里又是另一种景象!我说过,清风镇那儿是山区,镇子之外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城里的楼何尝不也是山呢?城里人说我们是山里人,其实城里人也该是山里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点:那不是大雁塔吗?从这儿都能看见大雁塔呀!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层的城中第一楼吗?听说过没见过,果然是高啊!石热闹说:五富你可怜!五富说:我可怜?石热闹说:可怜!五富说:噫,我可怜?要饭的说我可怜?!那我问你,你认识城南破烂王韩大宝吗,你认识大老板韦达吗?石热闹说:不认识。我认识公安局长和市长。五富说:小心牛皮吹扯了!你怎么认识公安局长和市长?石热闹说:我在收容站里见过公安局长,公安局长陪着市长问我话,我把上访信交给了市长。想不想知道市长长了个什么样的脸?五富斗不过石热闹,就说:黄八!黄八!他习惯性地要黄八帮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车上。石热闹说:黄八是谁?五富就不理他。

我看着他们笑,就问石热闹:你给市长交上访信,你上过访?石热闹说:我上访了八年,我是老上访户。我说:为啥上访的?石热闹说:不说了,我上访的是啥,我都忘了。我说:忘了?石热闹说:上访上成西安城里人了,我还记着上访内容干啥呀?他不说了,闭上了眼。我也不问了,不管他是为啥上访的,上访又是干啥的,反正现在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