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秦月出在梦里挣了一身的汗,便央着兰姑给她备水沐浴,兰姑本想等老爷,即秦月出的亲哥哥,如今的信阳王秦郎越来了之后,让信阳王请个太医来看秦月出,之后再伺候秦月出沐浴,但秦月出却不愿意这样快就与信阳王见面,也不愿让别的大夫来诊她的身子。
一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还没弄明白,譬如兰姑口中“出事那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又缘何一睡就是六十年,且六十年过去了,为何旁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常衰老,而她却不寻常?秦月出从前虽不曾出山半步,但小话本看了不少,也知道世间的人最忌讳鬼神,她这样六十年而不衰老,不知王府对待她的态度,是敬着,还是忌讳着?从前她未醒来便也罢了,就算“出事那年”发生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六十年了,怕人们都已淡忘了,如今她却醒来了,也不知会因此给自己与信阳王府带来福还是祸。
再者,她的身份是信阳王府嫡出的小姐,她的兄长如今又是这王府的主人,他们也算是王公贵胄,信阳王是顶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听兰姑道来,信阳王府应当是很受天家敬重的,与一般的权贵还有所不同,毕竟能世袭爵位的,十个手指都数的清,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难免不会受帝王家关注,也不知当今王朝对待她又是怎样一番态度?
况且,关于她这副身子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如今是好是坏,也轮不到别的大夫来诊断,这一点,她对自己还是有些自信的。
头疼头疼,她刚刚醒来,脑子里乱得跟一团麻似的,若是现在就见了信阳王,保不齐就闹出什么纰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兄长未必会害她,毕竟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血亲骨肉,否则她也不至于好好地躺在这六十年还不被人埋了,总之当下,她应当是安全的,还有些时间去理清思路。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还是先沐浴,换自己一个浑身清爽吧。
兰姑的年纪大了,现下秦月出内院里伺候的事,全都仰仗知礼、知义、知廉、知耻四个大丫头打点,这四个丫头与别的丫头不同,若是男儿,也必是各个人中龙凤,四人也是兰姑一手带大,名字是兰姑赐的,只盼她们知世间礼仪廉耻,能断是非黑白,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早年贴身伺候秦月出的,只兰姑一人,兰姑放心不下旁人,但自从兰姑年纪大了,唯恐有朝一日自己终将驾鹤西去,没人再守着秦月出,故一手培养出了这四个姑娘,替她守着秦月出。
至于外院的丫头婆子,一般不得进入内院,也就是今日秦月出醒了,才有了闺房外头跪了一片下人的情形。但即便是那些外院的丫头婆子,全都是兰姑千挑万选值得信赖的人,也是,这院子躺着一个讳莫能言的秦月出,想必秦朗越必定会挑了值得信赖的人靠近这院子,再由兰姑把一层关,这里的丫头婆子几乎各个都既能干又管得住嘴。
秦月出一时还理不清思绪,毕竟是这样一个大家族,又是权贵人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想摸清楚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人和事,还得耗上点时间,兰姑知道秦月出一时头疼得很,任谁一睡六十年后醒来都要头疼,便让外头的人都退下了,且差了知耻去告知信阳王一声:还是明日再来瞧小姐的好。
兰姑年纪大了,秦月出本不想让兰姑劳累,但兰姑说什么也不肯,命知礼她们备了衣物与热水,非要亲自伺候秦月出沐浴,洗尽过往的恩恩怨怨,洗去六十年的苦苦守候。
从前兰姑将秦月出当主子当妹妹,现如今,兰姑看秦月出,倒越看越喜爱,就像凭白多出了个可人的孙女儿似的,边为秦月出梳洗长发,边念叨道:“小姐醒了,收拾清爽了,兰姑看着就高兴。”
兰姑转身要为秦月出去取擦身的帛布,这才刚绕到屏风后面,就听到秦月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啊!”
秦月出这一叫,急的兰姑顾不得取帛布就匆匆往回赶:“怎么了怎么了,小姐哟,你可别吓兰姑。”
却见秦月出人还坐在沐浴的木桶里,只探了只湿漉漉的光洁手臂出来,从旁边的小案上取了铜镜,对着自己的面容一照,见那镜中的人儿,眉如远黛,肤若凝脂,眉眼未完全长开,却已如曜石般灼灼动人,秦月出忽然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我怎么长得这样丑啊!”
这下把兰姑给说愣住了,小姐虽看起来年幼,眉眼也未长开,但那模样却是出挑得很,随了当年的老夫人,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其姿容瑰丽,那是整个东皇朝公认的,多少王公贵族,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只远眺那清丽姿容便心生爱慕,就是现如今,仍传为佳话令人遐想。
再看此刻扒着浴桶边沿垂头丧气的秦月出,那鹅蛋的脸型,清秀的黛眉,那鼻子嘴巴,处处都有老夫人的影子,最是那双眼睛,现下看上去还稍嫌稚嫩,但隐隐已青出于蓝胜于蓝,若说美中不足,就是身子骨娇弱了些,待日后好好补补,眼下饶是日日守着秦月出的兰姑,对上她那一双清透澄澈却又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瞳时,也忍不住心生了崇敬,唯恐亵渎了她。
就这样一个一等一的模样,小姐怎一副忧郁的愁容,嫌弃铜镜中的人儿面貌丑陋?
兰姑确实不知,秦月出前世医术卓绝,却生得面貌丑陋,师傅又不允她下山,她对这世间的了解,也仅限于小话本儿里的一派胡诌,师傅又总是灌输她与常人格格不入的审美观,让秦月出认为,从前自己那副丑陋皮囊才是真正的美,而浓眉大眼五官精致的模样,却是丑陋不堪。
趁着兰姑糊涂的间隙,秦月出便已甩了甩脑袋,将铜镜放回了原处,劝自己:“罢了罢了,一副皮囊而已。兰姑,劳你把衣衫给我。”
兰姑的思绪被打断,忙应了一声,重新去取衣物给秦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