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诗的朋友半夜两点打电话,说我得了忧郁症了凉月,救救我。喝过酒的声音给扭曲挤扁,听上去痛苦不堪。真是,有房,有车,还有个好老婆——看来人的心理状态真的不是生存状态可以决定的。这一刻感觉他就像画布上那个人,捂着耳朵,既几乎听不见那两个远去的行人的脚步声,也看不见远方的两只小船和教堂的尖塔,一个完全与现世隔绝的孤独者。
看来人无论走到哪一步,哪怕到了巅峰,一样会存在孤独,甚至越是攀爬得高,这种精神的危机越致命。可是无论怎么致命,人都是包在一个铁壳子里,或者像下锅煮的螃蟹,五花大绑,是那种连喊都喊不出来的苦处,据说这就叫教养和风度。于是现代人的尖叫都异化了,变成婚外恋、******、看恐怖电影、醉酒当歌。我感谢画布上的这个人,他帮我们完成了各自的尖叫。
其实,朋友诉说他的孤独的时候,我也在孤独着,明明手中笔挖啊挖的,想挖出个出路,却挥汗如雨也挖不到最深处。走在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人有和自己相合的气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隔河相望,无苇可渡。所以你看画布上那扭曲的桥上人,双手捂面,目光无着,脸和嘴巴都被无限拉长,继而融入天空暮色的大旋涡,跟个诚恐惶恐的鬼似的,因为存在的迷失境地而惊骇着。然而尖叫者身后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走过,对他毫无同情,甚至好像听不到任何叫喊。
除非自救,无法解脱。
有位作家说:“有时我奇怪,所有那些不写作、谱曲或画画的人是怎样做到得以逃避发疯、忧郁、惊恐这些人类境遇中总是存在的东西。”换句话说,人类境遇中总是存在着这些忧郁、孤独、惊恐的原始情绪,但又可以通过写作、谱曲、画画、种土豆、绣花等无数选择纾解。所以梵高的画画和卡夫卡的写小说反倒是一种内在情绪的外化与渲泻,如果不去画画,不去写小说,可能他们还会有一个更坏的结果。我也相信,虽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里充满了孤独与寂寞,但是在写出来的那一刻,他是平静的。在病苦中想起地坛里的雨燕高歌,土坷垃也蒙上一层金色的光线,和那些苍黑的古柏,和草木泥土的气味,即使缠绵床榻,心里也升起一片清明的安宁与平和。
所以当这个的朋友再来“夜半歌声”,并且很认真地跟我说:“诗歌害了我,诗歌让我孤独寂寞,我以后再也不去写诗了”,我就更加认真地说:“写下去吧,如果不写的话,你会‘疯’得更厉害的。”就像爱德华·蒙克,亲人丧亡,打击深重,若不把心中郁积的体验涂抹在画布上,谁也不会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一直觉得人分三种,海陆空。大部分是“陆军”,脚踏实地,柴米油盐;一少部分是“空军”,灵魂在天上飞,湛蓝、明亮、丰盈,像丰子恺和李叔同;还有更少的一部分人却是潜水艇,在深海幽禁,迷失、昏暗、看不见光线,比如梵高和像卡夫卡,和画《尖叫》的蒙克。也就是说,在投身艺术的过程中,有人上升了,有人下沉了。
无论上升还是下沉,做鱼还是做鸟,投身艺术必将耗尽精神和生命,出离烟火红尘即需承担天上地下的清冷,都不如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来得幸福。别笑我,反正世界永远存在,天海永远摆在那里,人却并不能永生,那么,又何苦非得上天入地,横渡荒寒寸草不生的沼泽?许多事物毋用人为,自有天开。所以我更愿意看到朋友和我略有点墨,又能老老实实踏住脚下这一小片地面,体壮而健,心怡而康,然后放眼四望,一切如常,抬头看得见星光,低头看得见海洋。
庄农人家
庄农人家最看重节气,到什么节气要做什么事体。就比如说这个端午节吧,就要包起糯米粽子来吃。新糯米泡一夜,过年腌的腊猪肉切成丁,枣子是干的,也须得要泡湿,苇叶三张,巧手一弯一折,就折成漏斗形状,糯米捞起填进去,再放红枣子。有奢侈的人,就可以先放一颗红枣,再填糯米,填到一半,再放两颗,填满之后,再放一颗进去,这样吃起来,就从头到尾都有甜枣吃。当然,肉粽也是如此炮制,只是这样花的代价更高些,毕竟不是哪个庄农人家都能过年杀得起一头年猪,吃得起半年腌猪肉的。
好日子很轻易就过完了,剩下的是苦日子,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端午刚过,雨就下个不休,种下去的作物正喜干怕涝,庄农人家倍添心焦。好容易晴日当空,吃罢了薄粥和清炒芜菁丝瓜,忙忙拿上锄头去田头,要拔去被涝得保不住的作物,再补上晚瓜和小豆。一身衣服先是浸雨,雨停了又浸汗,脊背上结出白花花的盐碱。
天渐渐长起来,夏日光降。夏天最怕下大雨,刚种的菜吃不住劲,若是萎蔫了,就只能再补种了。可是忧心也是没有法子。老天爷的事,谁能做得了主呢。下雨的时候在家里发闷,雨停了就加倍忙,杂草疯长,这一刻拔掉,下一刻又长出来,总也拔不完,总也拔不完。到歇晌的时候,家家用大碗喝叶子茶,还有的人家连茶叶也欠奉,白水又没滋味,就放一点剪碎的干荷叶,有一股淡淡的涩味,聊有茶意而已。
好容易热气熏蒸的伏天过去,一场秋雨一场凉,这时的雨是叫人喜的,因为蒜珠种下,正在成长,瓜菜也长势喜旺,好年成有望啊。
转眼秋收的日子又到了。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女人已经做好饭,大家吃了,一道去田间。太阳将升未升,天边青鸭蛋的天色已经渐渐铺展开日头映出来的光影,天穹开阔辽远,明净如同水晶。轻风拂过,金黄的稻谷跌宕如同水纹。
收稻谷是个力气活,弯腰低颈,挥镰不停。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脱粒、扬场、挑种。收完稻谷,还要收大豆,每个人长四只手都不够。
等到禾稼收完,九月九就到了。
九月九,菊花酒。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一家人带上菊花酒和重阳糕,相携登高。到得山上,放了蒲墩(蒲草编的坐垫),人人盘腿而坐,拿出菊花酒来喝。就是庄农人家自酿的薄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里面泡了菊花,泛出丝丝花香,唇齿间都染上淡淡的芬芳。人人腰间后领插茱萸,茱萸的叶子光亮润泽,鲜嫩生碧,果实紫红如珠,团团簇簇,令人生喜。
过了九月九,北风渐紧,叶落草枯,冬天就来了。立冬过后,要想着给果树和麦田浇冻水。若是浇得早了,会减产,若晚了,果木作物冻坏,又没有用处,所以时间要拿捏好。浇冻水前,还得给果树清理枯枝烂叶,剥削掉干树皮,树冠修整好,最后再扎束一圈防冻的稻草。
腊月到了,年也就近了,庄农人家一天天越见热闹。不过却不能只顾着候年,这个时节该要沤肥了。把秸秆、绿肥、杂草混了塘泥,再同人畜的粪尿放到积水坑里进行发酵,味是难闻得很,可是养出来的稻麦果蔬是香的。有那富裕的庄农,腊八就要杀年猪了;即便是不富裕的人家,几家也可以互拼着杀一个,总之,家家过年有肉吃就对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灶王爷上天。扎纸马,扎元宝,做粉蒸肉、蒸鱼糕、煮鱼丸、炸肉圆——跟过年的吃喝无异,要不怎么能叫过小年呢。祭灶通常是在晚间。黄昏时分,灶台前的灶王爷神像前摆上桌子,一家人敬香,再把糖瓜和肉菜供上,当家人拿糖瓜一边往神像的嘴边涂,一边叨念:“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然后,把这旧的烟熏火燎一年黑漆漆的神像揭下,再换上新的。旧神像拿到院子里,连同纸马元宝和草料,一起点火烧了。火焰冲天而起,照着人们发光的脸,个个仰头看,仿佛真有一个骑着马上天去的神仙。
然后,年就正式开始了!
贴春联,换门神,炸肉圆、酿米酒,一边忙着,年三十到了,要吃年夜饭了!八宝饭是一定要有的,肉丸子也要有,豆腐圆子也要有,团团圆圆嘛,鱼糕也要有,鸡也要有,鱼也要有,吉祥有余,取个好彩头。这顿饭丰盛的哟,圆子入口软糯鲜美,琵琶鸡香味浓郁,梅菜扣肉油而不腻,清蒸鱼鲜嫩爽口。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聚在灯下,笼着火盆,摆上瓜子花生,再舀两碗自酿的米酒黄酒,外面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屋里暖意融融。笑谈从窗户里传出去,在雪光中好像能看见它们蜿蜒前行,直抵宇宙。
到得次日,第二年也就大摇大摆地到了。拜年,给先辈上坟、扫墓,初五破穷,要使劲放鞭炮,拼命把穷崩得粉粉碎。一晃眼半个月,接下来是年后的第一个节:灯节。元宵节。
看灯不能在自家门前看,因为没有。小村小户的,要上县城。县城里热闹得很,商家店家都贴着大红纸派伙计在门口吆喝着招呼顾客,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担子上担着饴糖和各色小杂货。有的摆摊卖百货,五香猪头肉啦,草把的蜻蜓啦,有的打圈子卖武艺。县城中心的大戏台周围有一个大灯会,各色花灯争奇斗巧。待得晚些时候,天色全黑,天边圆月高挂,此时如同商量好的,大家把灯笼全都点着,若是从高往下看,整个城池都是一座巨大的玲珑剔透、与月争辉的花灯了!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寻常日子来了,该操心的事情就又周而复始。偏偏天气也变得糟糕,阴雨不断,冬麦成天泡在水里,会烂根的。一家人忙翻天,开渠排水都排不过来。大家的脸色都不好。若是再这样哗哗地下下去,只怕冬麦不收。难道刚过了一个丰年,就要赶上荒歉年岁,收拾打狗棍和麻布袋,出门讨饭吗?
好在几天后,雨终于停了,家家排水通沟,补栽禾苗。不会绝收,看来今年逃过一劫。
冬天退位,春天刚刚坐稳,转眼初夏又来谋夺江山,庄农人家一片忙碌,虽然开年一场水灾闹下来,收成比上一年差许多,好在补种上别的庄稼,损失也减少了些。谁也没有时间怨天尤人,也动不了偷懒耍滑的心思,大家都期待着下一年收获的时光。只要田里有作物,心头就有希望。
转眼间,端午节到,又要包粽子了。庄农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有欣喜快乐,有忧心焦灼,最盼的不是大富大贵,簪花打马长安街,而是细水长流,平平稳稳过日子。如果真能够风调雨顺,长长久久,日子平淡不平淡的,谁又会在乎?只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不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1861年4月,正是乱世前夕。一个绿眼珠美人儿穿着绿花布新衣,脚蹬摩洛歌羊皮绿舞鞋,白皮肤,红嘴唇儿,坐在父亲庄园的前门廊下,那模样真宛若画中人。十几岁的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龄,听不见遥远的天边惊雷滚滚,看不见栖身的大厦转瞬将倾。
战争打响,最先毁灭的就是一切美丽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美貌的小姑娘一溜烟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绿眼珠,目光尖利,穿着破破烂烂的妇人。这个妇人痛失母亲,痛失父亲,痛失爱女,痛失好友,差一点就要痛失家园,到最后痛失爱人,快被压垮了,却在铺天盖地的灾难中,仍旧把脊背挺得像张弓弦,紧张,坚硬。如果说女人如花,她可不是一撕就碎的纸花,而是一朵钢做的大花,“啪!”绽放在风雨中,水珠四溅,虹彩绚烂。
像斯佳丽这样大气的女子,是要有大背景衬托的,美丽的花朵就是要盛放在风狂雨骤的原野。
也有一些花开在内心的四季流转之下,寂寞而热烈,这就是简·爱。她说:“世界上有谁关心你呢?你做的事又会伤害谁呢?”有个声音在回答:“我关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
所以她肯争肯斗,肯为了爱情献身,却又为了维护爱情的纯洁而逃离。当最后历尽磨难的她重回爱人身边时,罗切斯特先生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盲人,她却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金钱和地位不是她的宗教,她的宗教是高贵的生命和纯洁的爱情。这就是她和那些一心向往金钱和锦绣铺就的温室的花儿的区别。一个肯固守自己的清贫和高傲的女子,就算只是一朵不起眼的草花,也因为真实和坚持而高贵。可是这样的花毕竟不多,多的还是虚荣的女人,爱的是真金白银,傍的是大款豪富,当的是金丝笼里的金丝鸟。
看过一部电影《潘金莲的前世金生》,王祖贤把潘金莲的妖艳演得极生动。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西门庆把酒液倒下,流过她白白的香肌。紫葡萄,绿叶子,醉迷的表情,光与影的舞动,一个飘飘浮荡,不生根的女人,潘金莲的世界。
潘金莲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情人,老少,高矮,胖瘦,穷富,员外,小厮;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一旦出现,都是情敌。一辈子周旋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如同陀螺旋转,无一刻安宁。
这样的女人,肯放纵,肯出头。越是浅薄虚浮的女人,越渴望得到更多的关注,观灯时也没个消停:“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她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
肯行淫的女人必不是胎里带来的毛病,爱珍珠宝贝,爱黄金白银,爱伟岸面白的男子,图财、图貌、图寂寞时安慰,于是放任自己如泥猪癞狗,烂泥里打滚。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几房姨太太,变了形地奸诈阴狠,不怜悯自己,更不怜悯别人,牵着,扯着,拉着,齐了心的朝下坠,下坠的过程中,还你踩着我,我蹬着你,没有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