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子可过是幸福的
在单位门口等车,逡巡过来一个人,男的,人高马大,身上披一件外套,空空落落,眼圈出奇地黑,象熊猫,没话找话:“干嘛呢?”
“啊,”我说,“我在等车。”
“咱们单位今天开会吗?”
我纳闷,笑笑:“没听说……”
“咱们放七天假吧?”
“是啊,”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刚到一个新单位,人地两生,我不理人,人不理我。给他的科室送过一次材料,他是科长,说话宏壮,气势逼人,昂头走路,抬脸看人。记得那天是星期五。
结果星期一来就听说他住院了,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开了颅,脑子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再又听说转院了,本地的医院看不了,肝上也发现病变……
消息一次接一次传过来的时候,还满树翠色,蝉“吱吱呀呀”拉着长声叫,一转眼黄叶飘零,每天晚上都能听见秋虫唧唧铃铃。想不到他这会子出院了,更想不到这个霸王似的人变得这样憔悴,形销骨立,最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带着两个大黑眼圈一晃一晃又来到单位,而且,见到每一个人,包括我,包括门卫,他都凑上前去,搜肠刮肚寻找搭话的机会。
时常躺在暗夜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怕这个横冲直撞的世界会随时随地把我碾得粉碎,而留下一大堆未竟的心愿和事业,所以总在拚命,总是不肯放松,总觉得许许多多事情都未完成——整个生命状态就是让人焦灼的未完成。
想来,他的留恋和谦卑,我的焦灼和忧虑,都来源于对“日子不多了”的恐惧。
日子,是一个什么样的词?
“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这是将近半个世纪前,一个14岁的少年——王蒙的诗。这话乍听起来象豪言壮语。十四岁的生命,花儿一样将开未开,该来的一切都还没有来,说起话来都愿意用一些大而无当的词。我也从那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年龄过来,那个时候饱含意味的“人生”、“岁月”、光阴”、“生命”到最后光彩褪尽,统统归结为现在一个没有任何色彩的词:日子。
太阳在每一个日子里无一例外地东升西落,我们在每一个日子里都要吃饭穿衣,这些细节琐琐碎碎,就象钝刀磨锯,锯啊锯啊就把一个人锯老了,磨啊磨啊就把日子也给磨薄了,回首前尘,居然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时光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自己带走,时光劫掠中,这些最简单的日子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圣奥古斯丁歌颂上帝:“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永是现在,我们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和到来。”听来更象一曲人类自己的哀歌。人间的日子再多,再长,哪怕一百年都是短暂的,哪一天诀别都是至哀至痛,象骨头和肉的剥离,手足和身体的诀别。
每个人自从降生就开始享受生命的盛宴,日子如命中的一盘盘菜,吃一盘,少一天。有时心情好,吃得有滋有味,有时心情坏,食而不知其味,有时一盘菜老是吃啊吃的吃不完,是真正的度日如年,有时一盘菜一转眼就没了,是时光如梭,日子飞逝;日子又如身上一层层御寒的冬衣,每个人甫一降生,就穿着一层层的衣裳,过一日脱一层,就冷一些。刚开始火力壮,生气力旺盛,怎么脱都没感觉,甚至觉得可以活千秋万世,于是放心地吃喝玩乐,恣意纵情的挥霍。伊玛目沙斐仪说:“我从一位苏菲学者那里得到了对时间意义的新认识。他说时间像一把利刃,我们可以用来战胜敌人获得生命的胜利。如果我们不理解生命的目的,盲目生存过日子,最后被这把利刃砍死,一文不值。”真的,到最后菜也吃完,衣也褪尽,脱剥下一颗光溜溜的灵魂回归天际,以往怨恨憎恶嫌弃的日子,你想再过一天,也再追不回。
读过一篇文章,说人的愿望逐层递减,有钱真好,有爱真好,有健康真好,有生命真好,总之一句话,有日子可过,真好。哪怕很苦,很累,得了病与痛、降下祸与灾,落在身上的日子显得那么辛苦、琐碎、粗砺,可是有人正在羡慕地看着你——看着你手里那一摞厚厚的日子。
那个写《小王子》的飞行员说,人必须千辛万苦在沙漠中追风逐日,心中怀着绿洲的宗教,才会懂得看着自己的女人在河边洗衣其实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那意思大概是说,人必得经历艰辛和劳累,衰老和疲惫,远行和折磨,哀与痛,生与死,才会懂得有一大把平平凡凡的日子攥在手里,可以细数着去过,是最幸福的。
一两银子的红楼梦
要想知道一两银子在《红楼梦》里有多大价值,首先得知道那时候的一两银子大约折合现在多少人民币。《红楼梦》故事虽以清朝为原型,生活状况却以明朝为蓝本,所以姑且以明朝的银两价值计算。具体数目或有出入,无法确切考证,不过是给现在要探讨的“一两银子在《红楼梦》有多大价值”这个话题提供一个参照物罢了。
各朝代银两的货币价值都有所不同,《明史》里提到,七品知县一年的正当俸禄——也就是工资,只有45两白银,也就是月薪3.75两银子。明朝万历年间,一两银子可以买大米二石,一石约94.4公斤,也就是说,一两银子可以买377.6斤大米。现在我国一般家庭吃的大米在一斤1.5元至2元之间,以中间价1.75元计算,可以算出明朝一两银子约等于人民币660.8元。那么知县的月薪就是2478元。如果不贪不酷,清正廉明,这点钱养家是可以的——养情人就不行了。
《红楼梦》里,贾府这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名门望族是在银钱堆里打滚的,银子这种东西是太不稀奇了。
对于贾母、邢王二夫人、凤姐等上层领导人物来说,慢说一两银子,就是二十两银子都是“霉烂”的。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被凤姐半奉承半戏谑:“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是多少?就是现在的13216元人民币。可是它不过是用来打发“打秋风”的刘姥姥的小钱,或者一顿螃蟹宴的花费。
贾母、邢王二夫人和受优待的李纨,光每个月的月例——就是月钱——或者叫做工资,就是二十两银子。王熙凤的少一些,按她自己跟李纨比较的话来说:“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那么,她的月钱顶多只有五两,也就是3304元人民币。当然按她当家辛苦的情份来说,这点钱不算多。可是她又不傻,堤里损失堤外补。不光贪污受贿——比如她弄权铁槛寺,拆散人家的好姻缘,得了3000两的好处,且“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更利用当家之便放高利贷。她放高利贷的资金来源有三:一是利用月初向帐房支领大观园众人的月钱,到月底再凑别的钱来发月钱;二是每月自己的月钱零碎攒起来;三就是其它非法的资本,如馒头庵所得的三千两。“单她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也就是说,她一年的利钱,就是66万人民币。这样一来,她就是个十足十的富家翁了。
正所谓“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贾府正在蒸蒸日上之时,除了家下人等沾光分惠,就连八杆子打不着的刘姥姥都因为两进荣国府,把自家的光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第一次秋风不必说,第二次形势壮观,打秋风一打打到最高层,凭自己的村野之气博得老太太欢心,结果不光连吃带玩,而且走的时候这个也来送礼,那个也来送礼。太太赏了一百两,凤姐赏了八两,加上绸缎衣服吃食,和宝二爷从妙玉手里抢救下来的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算下来至少七、八万人民币。按现在农村的标准,七万块钱,可以在三分地皮上盖明三间暗三间,宽敞豁亮的一处好院落,还能养耕牛几只。那时还兴买卖田地,良田也可置几亩。从此以后,告贫别苦,过自己热气腾腾、滋滋润润的小日子。
当然,对于下层人物,为奴为仆的来说,一两银子还是当一两银子使。它既代表身份和地位,又意味着能得到更多的实惠。
王夫人的大丫头金钏跳井死了,好多人巴结奉承凤姐,目的就是想把自家的女儿送过来填补金钏的缺,用平儿的话说,就是想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这个巧宗可不易得,只有伺候老太太和太太的几个心腹大丫头才能拿到这个价,比如袭人、鸳鸯、金钏、玉钏、彩霞等。也就是说,她们每个月的工资是660.8元;至于晴雯、紫鹃、司棋等伺候宝、黛、迎、探、惜等新一代主子的贴身大丫头,月钱减等,是一吊——那时一吊钱并不等于一两银子使,银子是硬通货,铜钱相当于现在的纸币,存在着贬值现象,一两银子大约值一吊零二三百钱。那么,她们的工资就是大约550元。看上去钱不算多,但是吃喝穿戴、冬穿皮袄夏穿纱,看病吃药都能使得上太医,一切费用都是官中的,这些钱是净落(LAO)儿,这就很不错了。而且大丫头得实惠,经常跟上层人物接触,又有实权,又能得赏,比贫薄寒门的小姐的待遇还好些;至于一般的小丫头子,月钱就只有500钱了。500钱,也就是现在的大约275.4元,按时价,也能买米100多斤,够给家里开销了。而且一样吃穿用度都是官中的,无非就是多挨几句大丫头的骂,对一般的寒门小户,低级奴字辈的人来说,只要红楼不倒,生活总还是过得去。
正因为尊贵如此,荣耀如此,奢华如此,所以才构成蜃楼般的假象,所有人都以为钱是花不完用不尽的,楼是永远不倒的,园中柳、亭中花永远都是自家的。至于日子么?就这么永远过下去就是了。所以慢说主子,就是丫头,一样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众丫环给宝玉过生日,凑了共三两二钱银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这一顿饭吃下来,就是两千来块。
宝玉尊贵,屋里丫头也尊贵。晴雯生病,请了大夫来,看完病要付大夫车马钱时,宝玉、麝月二人都不知银子的轻重。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实际上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婆子让她另拣块小的,她都嫌烦,“多的你就拿去吧。”这下子便宜了婆子,白得几百块,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芳官肚子饿了,管厨房的柳家的为了巴结怡红院的人,特给她送来两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的套餐:“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梗米饭。”小姑娘噘着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怪不得柳家的会借故向司棋的小丫环发作道:“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
其实,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新生代的姑娘们都不是吃素的,探春、宝钗和黛玉都心里会算帐。黛玉说现在若不俭省,“将来必致后手不接”;宝钗和探春合计着在大观园里搞改革,想办法增收减支。可是没有用。就像一座山,它要倒,单凭几个弱女子想撑住是不可能的。所以结局已经注定,不过是只争来早与来迟。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官宦世家不足为奇,难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与志气。”红楼一梦,是把这辛苦与志气统统消磨了,所以才落得无限野云风卷尽,一轮孤月照天心。
这里要单另提一下宝钗,不为别的,只为她的油盐炒枸杞芽。她和探春商议着要吃这个,打发人给柳家特地拿去五百钱——就是近三百块。柳家的说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这么些。“这三二十钱的事,还预备得起。”宝钗说你管着厨房,难保别人不来叨登。这些就当还的他们素日叨登东西的窝。说实话,宝钗是个好当家媳妇,温上怜下,懂事厚道,怪不得贾母会一力把她娶成宝二奶奶。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下子真见识了什么叫钟鸣鼎食之家,簪缨富贵之族。一本《红楼梦》,从头翻到尾,一花一叶,一草一纸,公子小姐,丫头婆子,处处所见,皆是一两银子累积起的泼天富贵。照这个标准算下来,一般的农村家户,四五口人,春种青,夏收黄,骄阳似火汗水汤汤,一年也不过挣上白银十来两;我是大学毕业,每个月就靠二两银子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孝敬父母。好在二两银子也不少,一两银子能买几十斤肉,或者300多斤大米呢。就这么布衣蔬食,日常茶饭,平安散淡的烟火光景,也着实过得。不用问一两银子的日子怎么过,就这么过。
放眼四望,一切如常
我不懂绘画,所以第一眼看见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Scream(尖叫)》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不安的线条、地狱般的色彩、焦虑和恐惧的人;痛苦欲喊无声,生命只能在张大了尖叫的嘴巴中找到出口。
为什么我感觉很多人,都像画布上的这个人的状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