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挑水前行,身后水迹弯弯曲曲——胡同不直,乡民把土坯房随性而建,东凸一块西凹一块,搞得胡同也东扭一下西扭一下。乡民聚族,当时整一个胡同都是“闫”姓。把住胡同东口的是大爷家,大爷的岁数倒是不大,辈份大,喜抽亲手卷的叶子烟。五十余岁即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年,大儿子跑到乡里办事,办完事蹲在路旁的石碌碡上抽烟,一辆大卡车卷他进车底,收拾残骸不成人形。大爷一夜老十年。我对他家最鲜明的印象是猪圈,因大爷喜欢蹲在圈沿抽烟,猪对着他哼哼。我背着花格布书包,天天上学放学都看见。
把住胡同西口的是大娘家,大娘是个寡妇,独力拉扯大了二女一男。大女儿初嫁到外地,珠光宝气,手里攥着花一万多块买的大哥大,好似板砖。数年后早逝。二女儿漂亮,嫁了人后包了金牙,喜吃生炸的饺子,打公骂婆,颇凶悍。儿子天生瘸腿,如今五十岁,动不动问他的老娘:“光吃饭不干活,你咋还不死?”我在路上见过他,惟一的儿子不知何事正蹲监狱,满脸胡子拉碴。
再进去路东是牲口圈,几间畜栏,无朝无暮地散发着马粪气。路西便是我家,碎砖的墙,土夯的院,院根有阴阴的绿苔。小方格的木窗,一个格里贴一张窗花,兰花,抱绣球的猫,小老鼠上灯台。日晒雨淋,是旧旧的黄红。正屋三间,灶屋一间,秋忙时节,大人顾不上我,我就在灶屋的柴禾上睡觉。夜晚大人酣眠,我大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大树在窗纸上画出簌簌的活的影,胆战心惊。
胡同是把勺,我们这三家算是勺柄,再往里勺头部分也生活着三户人家。
一户是我的亲叔叔,他家门外有个巨大的青石碾盘,碾盘上有碌碡,碾谷碾麦。七八岁那年,大冬天耍顽皮,我跑到他家的房顶上,两腿耷在房沿,鞋带开了,低头系鞋带,啪!整个人正正地拍在碾盘上,像贴烧饼。躺了半天,才喘匀一口气,爬起来跌跌撞撞找我娘:“娘,娘,我从房上摔下来了!”我娘立马抱我找郎中,老郎中看了看,说没事没事,让孩子躺下缓缓。现在想想,人小骨嫩,且穿着厚棉袄,又避开了大石磙,真幸运。
一户是我的堂伯。我对他家的猪圈也是大有印象,他家猪圈是空的,不知道谁扔了一个丝瓜,我奶奶哄我爬下去,拾上来,剁剁当了包子馅。
另一户也是堂伯,他家有个很凶的奶奶,小脚像锥子,下雨走在泥地的院里,一走一个深深小小的坑。有一次好玩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领着一大家子打上门,要跟我这个五六岁的娃娃算帐,说老人的名讳是你这个小狗蚤叫得的吗?
胡同里活的人个顶个烟气腾腾,偏偏胡同里的墙根下,家家内墙四围,土做的庭院边上,栽种着种种的洋姜花、大丽花、指甲花、玉簪花、茉莉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春暖时节,花事繁盛,给整个胡同都罩上一层百丈红尘撕不破的静。
现在老年人一个两个三个地作了古,青石碾盘莫知所踪,甜水井莫知所踪,陈旧的、雕着花的、不知道哪年哪辈传下来的八仙桌椅莫知所踪,画着猫瓶(一只猫守着一瓶花)的躺柜莫知所踪,提梁的茶壶、手织的棉布、我自己亲手绣的金鱼戏莲的手帕,都已经莫知所踪。那些鲜鲜的,不名贵的,热闹却又超出世尘的花,也莫知所踪。
整条闫姓胡同已经不在,张姓胡同、赵姓胡同、李姓胡同……都已不在。整个村庄搞规划,横三刀竖三刀,刀刀砍得胡同老,且又处处在在盖高楼,这时候读汪曾祺的《胡同文化》:“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无数乡村的无数胡同,在世亦无名目,消亡更无名目可资留念,怅望低徊也只属于我这样的中年人,年轻人对于胡同,实实的无印象,连带亦无感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名“雨巷”,其实也不过就是想在长长的、下着雨的胡同里逢着一位诗意的姑娘。如今胡同不在,没有槐叶和丁香的芬芳,也看不见撑着油纸伞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诗亦不会再有,文亦不会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老巷不在,旧宅不在,花叶不在,天边斜阳和连天的衰草亦不在,改变的不独是人的心态,亦是中国文学的生态。
有句英文这样说:“Now sleeps the crimson petal,now the white”,意即“绯红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着了”。董桥又写过一篇《胡同的名字叫百花深处》,文章未见多么风致,篇名却无限婉约。百花凋敝,胡同也湮灭进浩浩光阴,就像花瓣入了睡梦。
青花瓷瓶绣花针
一室俱静。
翻一本杂志。
听音乐。
第一次听《青花瓷》,“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只觉得艳。素素的,像淡白的衫子上画一枝缀着红苞的梅,那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艳。
歌者再唱,底下一句一句,“天青色等雨,而我在等你”,“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都是可以预想见的情思宛转;一直到“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一下张开眼睛,瞳孔尖缩似针,深处仿似看见一景,镜头摇近,特写,频速调慢,一枚细细的绣花针坠于地面,如落入时光,发出极微小的锵然一声,叮——余韵袅袅,涟漪阵阵,滔然心惊如浪。
就好比当初听《东风破》,每一到“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琵琶”和“东风破”竟是如此完美的贴合,好比一个好女子半背转了身,一手将水袖搭肩,另一手将水袖拖了地,千言万语装满腹,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诉,一颤一颤,如蜻蜓撼动袅袅的花枝,摇动人的心尖。
青花瓷、琵琶曲,传达的不是现世匆忙、斤两计较的爱意,而是绵远幽长的年代的脉脉凝思,那是时光如绸,绣花针在上面一丝一线绣出的牡丹花和回文诗。
时光又是那一只大大的青花瓷瓶,任由它芭蕉夜雨,霜冷长河,笔锋浓转淡,于它瓶身绘牡丹。
手里的杂志上满满的图片,埃及巨大的孟菲斯墓地,还有金字塔。古代的法老啊,端正笔直,端坐在山崖底下,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目光平视,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他的千古沉思——而你那个狮身人面像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差点被炮火轰成渣,那么高,那么大。你明明大有威能,为什么不肯保佑自己躲过这场劫?
还有以色列的圣城耶路撒冷,犹太人的圣城、基督徒的圣城、伊斯兰教的圣城,惟有它在人间惟一享此殊荣。我却看得见陈旧的旧城和那堵被以色列人的眼泪浸泡的哭墙,看不见它的荣光。
还有安徽乡村田埂道上的目连戏,那扮演目连的男子,起码已有六十岁,惨白的粉底抹不平脸上的沟壑皱褶,大张的红唇看得见他的声嘶力竭。观者寥寥,而身前一个蹦来跳去烘托气氛的红发小鬼,和他一样的年岁,把同样的衰迈渗透了整张铜版的纸。
还有陕北的窗花娘娘,她剪的窗花,看得人“心悸”,没错,就这个词。大大的眼睛,净白的脸儿,佛样地端坐贴在窑洞的墙面。额前流苏,身上霞帔,发上璎珞耳畔坠,在在处处都是花,春城无处不飞花,她的头上、脸上、手上、脚上、胸前、背后,一分、一寸、一毫、一厘,无处不曾飞满花。无一剪偷懒,无一处犯重。上和下不重,左与右不重,就连左袖上的花和右袖上的花,都是左边缠枝莲,右边铰牡丹。花与花缠绕漫卷,看得分明,却不敢看得分明,越看越摇动心旌,教人爱得心痛。可是她死了,无人继承。
还有泰姬陵,还有昆曲,是的,还有丽江。
我去过了周庄,却不敢去丽江。
到处是人,到处是电声光影,到处是伪饰的古雅,真正的细腻和悠远却无人继承,真正的寂寞和宏大却无人继承。它们都在,那么庞大,那么豪华,那么悠远,那么细腻,宛如青花瓷,被风沙、光阴、人心、浅艳的繁华与喧嚣寸寸蚕食,到最后只能淹灭进光阴,好比一朵灯花沉入水底,又好比青青的凉砖地上,一枚绣花针坠地,“叮”地一声。
午间作了一梦,梦见在家门口的小小的土坡上面浇水,种瓜,脑子里想起四个字:瓜瓞绵绵。梦里也觉得好,因“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大大小小的瓜爬满一地,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那是什么样的景象。
可惜我们的文化不是瓜,是针。一枚一枚掉落进光阴的青花瓷瓶。
“叮”一声。
“叮”,又一声。
纸片人
陪着电视台去采访。
主角是一个“纸片人”。
握手,寒暄,她的手伸过来,一握冰我一哆嗦,好凉!
薄薄的一片身子,好像一片薄薄的叶子。秋叶。大家都见过春天的叶子,丰厚的,华美的,生着细绒,映着日光,摸着绵软,闻着醇香。秋天的叶子,沐了金风,经了冻霜,薄的,脆的,蜷曲的,枯落的,躺在地上,落日映照,灰灰的一片秋凉。
她穿着薄秋衣、厚秋衣、保暖内衣、毛衣、马夹、羊绒大衣,而我只穿一件毛衫一件外衣,结果她的整个身体厚度只有我三分之一。
所以我偷偷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纸片人”。
“纸片人”是一所小学的教务主任,2001年罹患乳癌,迄今十余年矣。动手术、放疗、化疗,那是一段生死炼狱;偏偏老公又因此得了重度抑郁。于是她的生活就变成这样:回到家,上有年迈的公婆父母需要奉养,中有患抑郁症的老公需要关怀,下有弱小不知事的孩子需要教育扶持。来学校,上有层层叠叠的上级派发的工作需要完成,中有本校教育教学方面的工作需要指导,下有带的班里一个个跳来跳去的小跳蚤一样不肯安分的小娃娃等着她传道授业。
所有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她却在采访的过程中,一直恬静地笑,我好像看见她的内心有湖水天光,林木秋叶——生活的重压危及不到她的内心。
所以我又错了。她不该叫“纸片人”,该叫“蚕丝人”。
蚕丝,而且是天蚕丝,武侠片里经常出现的道具,说是此物虽细而柔韧绝顶,刀砍不可断,拿它织一件宝衣穿在身上,基本上就等于刀枪不入、外力不伤的神仙。是的,她的心就好比天蚕丝包裹住的一枚鸡蛋,里面一汪圆圆的蛋黄,刀斧无伤。
我羡慕她。
一次一位男士夸我:“闫老师真精神!”我掩了半边的嘴,有一丝怕被人看破的心虚。整个人好比一个漂亮的包,锦绣绸缎,光泽焕然,内里却早虫蛀鼠咬,一片凄惨。笔底歌颂春光,心里一片秋凉。整个人既不柔韧,亦不豪强。
我眼里世界破败,人心孤寂,整个人生不是天堂,是炼狱。在这个纸片一样的人眼里,世界却庄严华美,人也庄严华美,即使身患绝症,她也认作完美,因为命运给了她看到生活的另一面的机会。
就在我的旁边,一边规划着采访内容,指导着记者和摄像,排布着采访阵势和氛围,电视台的节目部主任一边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这也是瘦瘦的一个女人,年过三十诞下一女,爱如珍宝捧在掌心。来电话的是幼儿园老师:小女儿高烧不退;她打过去的电话则是给老师安排,让孩子如何吃药,如何先哄孩子睡觉,等我一下班便去接她,如此等等。
当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我说你让老公把孩子接回去照料,她说我们两地分居;我说小孩的爷爷奶奶?她说两个老人都已经过世;那你的父亲母亲?她说他们倒是都在,归我奉养,可是年高有病。
我说那你赶紧走吧,孩子要紧。她说不要紧,我们抓紧。抓紧。
于是拼命抓紧。十二点半,对“纸片人”的采访终于大功告成,发着高烧的小女孩也终于回到妈妈身边,小小的人,脸蛋儿烧得通红,像一粒长着大眼睛的红樱桃。她心疼地把女儿抱紧再抱紧。
又是一个蚕丝人。
一次一个的先进人物事迹报告团来本地,其中一位瘦瘦的女士,比林黛玉还林黛玉,一句话停三停,细语轻声。我心说这谁家的阔太太搞了钻营,得了荣誉,到处现演。结果听到后来,这个女人也是乳癌,动了大手术才不过半年,正在放疗和化疗阶段……她在在处处都不讲自己如何艰难,而是一个劲谢地谢天:因为有了生命,所以才有这一切的离合悲欢。
她们的心真柔韧,真柔韧。
什么是生活和生命的真相?读一本书,书上有句话这样讲:“你贯注在什么上面,你就得到什么”,那么,这就是真的:你贯注喜悦,便得喜悦;贯注悲哀,便得悲哀;贯注幸运,便得幸运,贯注不幸,便得不幸。
一直以为生活让人无奈,谁想竟真的不断有人把喜悦贯注在悲哀,尤其是那些柔弱的女性,原来她们的心并不柔弱,而是柔韧。而我们这些原本当觉得幸运和幸福的人啊,身康体健,家有余钱,再多的困境总有人帮自己一起分担,却总觉得所得幸福不及她们一半。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纸片人”,怀一颗天蚕丝围护的心脏,人世茫茫,把自己开成最漂亮的希望。
无声召唤
出去办事,见到一个瞎婆婆。天寒地冻,她跪坐在路边,脚边摆一只油漆斑驳的洋铁桶。脚步匆匆,随手往她桶里丢一枚硬币,当啷一声。
办完事回来,她还在那儿,对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邻县口音,衣着素朴却不寒酸,想来平常家境,大富大贵虽无,却也不缺吃穿。两个人在说话,明明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好奇心,驻足静听。
“别在这儿啦,过路人多,给钱的少呀。”
“那去哪?”
“去那边大佛寺吧,香火盛,香客也多,你能多挣点。”
“我看不见……”
“我搀你!”
瞎婆婆犹豫再犹豫,既向往那香火鼎盛的局面又不好意思麻烦人,我转过身看着她们,关心后续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