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胡适讲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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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胡适谈佛学:心有净土,随遇而安(2)

其实,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一直遭到了儒道两家的激烈批评。许多本宗儒学的文人士大夫,抨击佛教不讲忠孝、违背纲常。例如,发动古文运动的韩愈,就坚决排斥佛教。从某种意义上说,宋明理学正是儒门中人为了对抗佛家思想而发展出来的新儒学。而老子开创的道学在东汉时期走向宗教化,衍生出了道教。道教为了抗衡外来的佛教,模仿佛教成了一个庞大的神学理论体系。

对于胡适而言,无论是儒家的“科学精神”还是道家的自然主义宇宙观,都被鼓吹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的佛教给扭曲了。故而,他对佛教缺乏好感,甚至认为它对中国历史有害无益。

胡适尖锐地批评道:“至于佛教,它至今还是日本、韩国、越南、缅甸、泰国和锡兰的‘最主要的’宗教‘甚或是国教’。许多人也认为中国虽然不完全是个佛教国,但也可说是部分的佛教国。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工作,可说是破坏性的居多。我必须承认我对佛家的宗教和哲学两方面皆没有好感。事实上,我对整个的印度思想——从远古(‘吠陀经’)时代,一直到后来的大乘佛教,都缺少尊崇之心。我一直认为佛教在全中国‘自东汉到北宋’千年的传播,对中国的国民生活是有害无益的,而且危害至深且巨。”

不难看出,胡适研究佛教禅宗的根本目的是,将这种“为害至深且巨”的传统思想资源从中国文化中剔除出去。

在新文化运动中,胡适以“全盘西化派”代表著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评几乎没有死角。他常以西方科学主义与实用主义的眼光来看中国传统思想学说。例如,在评价儒家与道家时,胡适往往会把其中符合“科学精神”与“实证主义”的成分视为精华,反之则视为糟粕。若是用这两把尺子来衡量,佛家思想自然难入其法眼。

禅宗不像儒家主张积极入世,而是强调“见性成佛”。如此一来,芸芸众生越来越关注内心修养水平,而疏于思考社会实际问题。在胡适看来,宋明理学家空谈心性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源头就在于禅佛的影响。

胡适曾盛赞老子的“道”打破了鬼神主导的传统天命观,提出了符合科学精神的自然主义宇宙观。而佛家对宇宙的认识,有着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胡适认为,这种鼓吹鬼神轮回的虚玄之学,完全背离了科学精神。

此外,胡适认为禅宗真正的开山祖师——神会是个“大骗子和作伪专家”。根据他的研究结论,流传于世的禅宗史正是神会等人刻意伪造的故事。这对于注重“证据”真实性的胡适而言,是一种无法容忍的行为。

由此可见,佛家思想在各方面都与胡适的价值观不合。因此,胡适对佛家持否定态度,也在情理之中。

胡适是怎样修订禅宗史的?

研究佛学的大多是佛教信徒或推崇禅理的学者,而完全不信佛却又毕生钻研禅宗历史的,胡适大概是头一个。

胡适曾对周作人说:“生平自称为‘多神信徒’。我的神龛里,有三位大神,一位是孔仲尼,取其‘知其不可而为之’。一位是王介甫,取其‘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欢喜’。一位是张江陵,取其‘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我身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胡适说的三位“大神”分别是孔子、王安石、张居正,他们在三教九流中都属于儒教一派。而儒家实际上并不是宗教。由此可见,胡适对佛学的研究几乎是站在不信佛者的角度展开的。

其他学者做学术研究时,往往从禅宗本身的教义入手。这种思路如同儒者阐发四书五经的义理。而胡适的研究更侧重历史学而非宗教学,通过“考据”禅宗的史料来理清其千百年来的演变过程。治学方式的差异,决定了胡适必然会以历史学的眼光修订禅宗史。

在编写《中国哲学史大纲》时,胡适就注意到佛教对中国哲学思想史的重大影响。他将东晋至北宋称为“印度哲学”时期,因为佛教是从印度传来的。在这个时期内,中国的顶尖思想家基本上都在钻研佛家的哲学思想。而崇儒排佛的韩愈、李翱等人,被胡适认为是“二流以下的人物”。在胡适看来,佛教哲学从唐朝之后逐渐走上了中国化道路,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宋明理学就是佛教思想与中国固有的儒家和道家学说融合后的产物。

胡适从1924年开始撰写《中国禅学史稿》。他在考证过程中发现,宋朝以来的禅宗史料经常相互矛盾,有被人篡改的痕迹。为此,他曾远赴欧洲寻找流失海外的敦煌经卷,系统整理了隋唐时期的早期禅宗史料。在此基础上,胡适修订了禅宗史。

按照传统说法,禅宗源头可追溯到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在一次灵山大会中,有人献花给佛祖。佛祖拈花微笑,众人一头雾水,唯有迦叶以微笑回应。于是佛祖当场宣布将这一“以心传心,教外别传”的奥妙心法传给迦叶。禅宗心法在印度传到第二十八世时,菩提达摩以正宗传人身份到中国传播佛法,成为中国禅宗的开山祖师。此后,禅宗的传承次序是二祖神光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以六祖慧能为转折点,禅宗又发生了重大变革。慧能开创了注重“顿悟”的南宗禅。此后禅宗分化为五宗七家,均以慧能为开山祖。

然而,这个传统说法遭到了胡适的强烈质疑。

胡适在查阅唐朝佛教文献时发现,六祖慧能的影响力其实仅限于南方地域,在当时的名气并不大。而据传曾与慧能竞争禅宗衣钵的神秀禅师(主张“渐悟”的北宗禅的创立者),反倒有“两京法主,三帝门师”的美誉。北宗禅不仅在北方广泛传播,而且唐朝统治者也认可北宗禅的教义。也就是说,时人认可度最高的是神秀的北宗禅,而非后世佛家弟子所推崇的慧能的南宗禅。

但是,慧能的弟子神会禅师——一个在传统说法中不起眼的角色,不断吸引着胡适的注意。奈何史料匮乏,找不出太多线索。直到他旅欧期间,才在流失海外的敦煌文献(隋唐时的佛家经卷)中搜索出一部分早期禅宗的记载。胡适认为,宋朝传下来的禅宗史料多有谬误,于是,便借助这些文献的记载修订了禅宗早期发展史。他也因此将神会禅师称为“文化改革家”。

在对比神会语录与敦煌版本的《六祖坛经》之后,胡适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论断——禅宗最核心的经典——据称是六祖慧能所著的《坛经》实为其弟子神会的委托之作。在他看来,南宗禅最终超过北宗禅,始于神会“北伐”。

胡适在《禅学指归》中指出:“那时他(神会)在大云寺大会上当众宣述南宗的宗旨,说当时公认的传法正统是假的,大胆指斥普寂‘妄竖神秀为第六代’;他说当初菩提达摩,以一领袈裟为传代法信,授给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有传法袈裟在韶州为证。他自己曾说,他这次在河南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现在普寂妄称自己为第七代,把神秀称为第六代,他要誓死反对!”

慧能虽然得到了五祖弘忍传下的衣钵,但神秀的北宗禅影响力更大。为了改变北宗禅在中原的统治地位,神会一面弘扬南宗禅的教义,一面对北宗禅大加挞伐。

胡适的依据来自于敦煌文献中的四份资料——《神会和尚语录》《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顿悟无生般若颂》的抄本。他将这些唐朝文献加以整理,发现关于神会的史料十分充实。而在宋朝开始流传的《顿悟无生般若颂》(显宗记)中,有关神会的记载仅有区区600余字。实际上,神会的活动要复杂得多。

神会坚持不懈地与北宗禅论战佛理。他不但重视在民间传教,也试图改变南宗禅在朝廷的地位,结果招来了北宗门人的敌视,在天宝十二年还被官府勒令迁徙。须知,此时的神会已是八十五六岁的老人。但没过几年,“安史之乱”爆发,90岁高龄的神会协助官府筹措粮饷,赢得了唐朝君臣的好感。于是,南宗禅借此机会取得了官方认可,逐渐取代北宗禅成为佛门正统。

胡适认为,慧能之所以能成为禅宗六祖,完全是(死后被追封的)七祖神会的功劳。按照这个说法,六祖慧能不但没有著述《坛经》,社会影响力也远不如同期的北宗禅宗师神秀,更不是“中国禅”的创始人。他是神会造神运动的产物。南宗禅统治中国佛教界的真正功臣是神会,而非传统说法中的慧能。

既然如此,为什么后世禅宗追述历史时反而忽略了神会的贡献呢?胡适对此的解释是:“因其(神会)门下无特殊的人物,而继续努力的人,也非同门,所以他的功劳渐渐淹没,过了几百年就完全被人忘记了。”

神会是弘扬南宗禅最卖力的弟子,但他并非六祖慧能唯一的传人。尽管神会开创了禅宗的荷泽宗,但他的继承者中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而留在南方传教的师兄弟们,发展出了禅宗的两大谱系,并进一步形成五宗七家。他们与神会没有什么直接的渊源,故而后世佛者在谱写本派历史时,都直接上溯到六祖慧能,而忽略了对南宗禅贡献巨大的神会。

对此,胡适很感不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禅宗史研究主要立足于重新认识神会禅师的历史地位。胡适在《荷泽大师神会传》中慷慨激昂地说:“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这是我们的神会。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他甚至认为发现被史料淡化处理的神会事迹,是自己在禅宗史研究中最精彩的成果。而也正是这个颠覆性的研究成果,引发了佛学界对胡适的广泛热议。

《禅学指归》为何引发佛学界热议?

时至今日,胡适对早期禅宗史资料的整理,都是学术界公认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对神会禅师历史地位的评价,对南宗禅与北宗禅的分歧及斗争的描述,引发了佛学界的热议。其中部分观点逐渐变为学术界的共识,但也有不少观点遭到佛教界与学术界人士的广泛批评。

例如,当初胡适根据自己搜集的史料全盘否定了六祖慧能的贡献与《六祖坛经》的真实性,把创立“中国禅”的功绩全归于神会禅师。这种说法完全动摇了传统禅宗史的基础,致使其不但招致国内禅学研究者的诘难,还引起了海外佛学人士的批评。而更让佛学界无法接受的是,胡适对禅宗乃至整个佛教的全盘否定态度。

胡适在《禅学指归》中说:“我把整个佛教东传的时代,看成中国的‘印度化时代’。我认为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发展上的’大不幸也!这也是我研究禅宗佛教的基本立场。我个人虽然对了解禅宗也曾做过若干贡献,但对我一直所坚持的立场却不会动摇:那就是禅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团胡说、伪造、诈骗、矫饰和装腔作势。我这些话是说得很重,但这是我的老实话。”

在新文化运动中,胡适是“打倒孔家店”的主力干将。但他反对的主要是挂着孔子招牌的封建礼教,而不是具有人文关怀精神与“科学精神”的原始儒学。但对佛教禅宗,胡适虽承认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却将禅宗佛教定位为造成中国文化发展“大不幸”的负面因素。

上述这番尖锐的话,几乎可以说是胡适对整个佛学界的挑战。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佛门法师还是佛学研究人士都质疑胡适到底懂不懂禅学。

通常而言,做学问的人往往对自己选择的研究对象怀着极大的兴趣与好感。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甘于远离市井喧嚣,埋首于书山文海当中,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外人看起来枯燥异常的学术问题。

但胡适是个例外。他研究禅宗时下的功夫并不少于研究儒学,却始终坚称自己对佛教和禅宗哲学都缺乏好感。他与国内外众多佛学界名人保持着长期的联系与学问切磋,却依然没有改变自己对佛学的基本看法。

有趣的是,胡适一方面认为神会禅师“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另一方面却讽刺神会“就是一个大骗子和作伪专家”。如此两极分化的评价,让人们更加难以理解胡适研究禅学的出发点。

由于对禅宗抱着全面否定的心态,所以胡适从来不屑于去了解“禅”的真意。他的治学方式不同于当时各路学者,他是以西方学术工具来分析禅宗佛教的。他的禅学研究并不是立足于弄清什么是“禅”,而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禅宗的发展演化历程。因此当时许多学者对此颇有异议。

其实,胡适热心研究禅宗,主要是为了贯彻其“整理国故”的理念。他曾说:“通过严肃分析我们所面临的活生生的问题,通过由输入的新学理、新观念、新思想来帮助我们了解和解决这些问题,同时通过以相同的批判的态度对我国固有文明的了解和重建,我们这一运动的结果,就会产生一个新的文明来。”由此可知,胡适希望将新文化运动发展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为此,他认为必须重新整理中国的传统文化资源。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三大主流的佛教禅宗,自然不会被排除在外。

在胡适眼中,中国古代学术思想是一笔缺乏条理且不成系统的糊涂账,有太多太多的迷信和糟粕。他一贯反感迷信色彩浓厚的“玄学”,提倡以“科学”的方法(即西方学术工具)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