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崇尚法国象征派诗作,法国诗人诸如魏尔伦、保尔·福尔、耶麦、艾吕雅等对他的影响很深。在他的全部译诗中,法国作品占了相当的数量。这里收集了他历年散译的法国诗人作品41首,编作一辑,取名《法国诗选译》,包括了截至目前所能搜集到的戴望舒所译全部法国诗作。
雨果
良心
携带着他的披着兽皮的儿孙,
苍颜乱发,在狂风暴雨里奔行,
该隐从上帝耶和华前面奔逃,
当黑夜来时,这哀愁的人来到
山麓边,在那一片浩漫的平芜;
他疲乏的妻子和喘息的儿孙说:
“我们现在且躺在地上做回梦。”
该隐却睡不着,在山边想重重。
猛然间抬头,在凄戚的长天底,
他看见只眼睛,张大在幽暗里,
这眼睛在黑暗中钉住看他。
“太近了,”他震颤着说了这句话。
推醒入睡的儿孙,疲倦的女人,
他又仓惶地重在大地上奔行。
他走了三十夜,他走了三十天,
他奔走着,战栗着,苍白又无言,
偷偷摸摸,没有回顾,没有留停,
没有休息,又没有睡眠;他行近
那从亚述始有的国土的海滨,
“停下吧,”他说,“这个地方可安身,
留在此地。我们到了大地尽头。”
但他一坐下,就在凄戚的天陬,
看见眼睛在原处,在天涯深处。
他就跳了起来,他惊战个不住,
“藏过我!”他喊着,于是他的儿孙
掩唇不语,看愁苦的公公颤震。
该隐吩咐雅八——那在毡幕下面,
广漠间,生活着的人们的祖先,
说道:“把那帐篷靠着这一面张。”
他就张开了那一面飘摇的围墙,
当人们用了重铅锤把它压着,
“你不看见了吗?”棕发的洗拉说,
(他的子孙的媳妇,柔美若黎明。)
该隐回答说:“我还看见这眼睛!”
犹八——那个飘游巡逡在村落间
吹号角敲大鼓的人们的祖先,
高声喊道:“让我来造一重栅栏。”
他造了铜墙,让该隐在里面耽。
该隐说:“这个眼睛老是看着我!”
以诺说:“造个环堡,坚固嵯蛾,
使得随便什么人都不敢近来,
让我们来造一座高城和坚寨
让我们造一座高城,将它紧掩。”
于是土八该隐,铁匠们的祖先
就筑了一座崔巍非凡的城池,
他的弟兄,在平原,当他工作时,
驱逐以挪士和赛特的儿孙;
他们又挖去了过路人的眼睛;
而晚间,他们飞箭去射那星光,
岩石代替了帐篷的飘摇的墙。
他们用铁钩把大石块连并,
于是这座城便象是座地狱城;
城楼影子造成了四乡的夜暮,
他们将城垣造得有山的厚度,
城门上铭刻着:禁止上帝进来。
当他们终于建筑完了这城砦,
将该隐在中央石护楼中供奉。
他便在里面愁苦。“啊,我的公公!
看不见眼睛吗?”洗拉战栗着说,
该隐却回答道:“不,它老是在看。”
于是他又说:“我愿意住在地底,
象一个孤独的人住在他墓里,
没有东西见我,我也不见东西。”
他们掘了个坑,该隐说:“合我意!”
然后独自走到这幽暗的土茔,
当他在幽暗里刚在椅上坐稳,
他们在他头上铺上泥土层层,
眼睛已进了坟里,注视着该隐。
魏尔伦
瓦上长天
瓦上长天
柔复青!
瓦上高树
摇娉婷。
天上鸣铃
幽复清。
树间小鸟
啼怨声。
帝啊,上界生涯
温复淳。
低城飘下
太平音。
——你来何事
泪飘零,
如何消尽
好青春?
泪珠飘落萦心曲
泪珠飘落萦心曲,
迷茫如雨蒙华屋;
何事又离愁,
凝思悠复悠。
霏霏窗外雨;
滴滴淋街宇;
似为我忧心,
低呤凄楚声。
泪珠飘落知何以?
忧思宛转凝胸际:
嫌厌未曾栽,
心烦无故来。
沉沉多怨虑,
不识愁何处;
无爱亦无憎,
微心争不宁?
一个贫穷的牧羊人
我怕那亲嘴
象怕那蜜蜂。
我戒备又忍痛
没有安睡:
我怕那亲嘴!
可是我却爱凯特
和她一双妙眼。
她生得轻捷,
有洁白的长脸。
哦!我多么爱凯特!
今朝是“圣华兰丁”
我应得问她在早晨,
可是我不敢
说那可怕的事情,
除了这“圣华兰丁”。
她已经允许我,
多么地幸运!
可是应该这么做
才算得个情人
在一个允许后!
我怕那亲嘴
象怕那蜜蜂。
我戒备又忍痛
没有安睡:
我怕那亲嘴!
保尔·福尔
回旋舞
假如全世界的少女都肯携起手来,她们可以在大海周围跳一个回旋舞。
假如全世界的男孩都肯做水手,他们可以用他们的船在水上造成一座美丽的桥。
那时人们便可以绕着全世界跳一个回旋舞,假如全世界的男孩都肯携起手来。
我有几朵小青花
我有几朵小青花,我有几朵比你的眼睛更灿烂的小青花。
——给我吧!
——她们是属于我的,她们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在山顶上,爱人啊,在山顶上。
我有几粒红水晶,我有几粒比你嘴唇更鲜艳的红水晶。
——给我吧!——她们是属于我的,她们是不属于任何人
的。在我家里炉灰底下,爱人啊,在我家里炉灰底下。
我已找到了一颗心,我已找到了两颗心,我已找到了一
千颗心。——让我看!——我已找到了爱情,她是属于大家的。在路上到处都有,爱人啊,在路上到处都有。
晓歌
我的苦痛在哪里?我已没有苦痛了。我的恋人在哪里?我不去顾虑。
在柔温的海滩上,在晴爽的时辰,在无邪的清晨,哦,辽远的海啊!
我的苦痛在哪里?我已没有苦痛了。我的恋人在哪里?我不去顾虑。
海上的微风,你的飘带的波浪啊,你的在我洁白的指间的飘带的波浪啊!
我的恋人在哪里?我已没有苦痛了。我的苦痛在哪里?我不去顾虑。
在珠母色的天上,我的眼光追随过那闪耀着露珠的,灰色的海鸥。
我已没有苦痛了。我的恋人在哪里?我的苦痛在哪里?我已没有恋人了。
在无邪的清晨,哦,辽远的海啊!这不过是日边的低语。
我的苦痛在哪里?我已没有苦痛了。这不过是日边的低语。
晚歌
森林的风要我怎样啊,在夜间摇着树叶?
森林的风要我们什么啊,在我们家里惊动着火焰?
森林的风寻找着什么啊,敲着窗儿又走开去?
森林的风看见了什么啊,要这样地惊呼起来?
我有什么得罪了森林的风啊,偏要裂碎我的心?
森林的风是我的什么啊,要我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夏夜之梦
山间自由的蔷薇昨晚欢乐地跳跃,而一切田野间的蔷薇,在一切的花园中都说:
“我的姊妹们,我们轻轻地眺过栅子吧。园丁的喷水壶比得上晶耀的雾吗?”
在一个夏夜,我看见在大地一切的路上,花坛的蔷薇都向一枝自由的蔷薇跑去!
幸福
幸福是在草场中。快跑过去,快跑过去。幸福是在草场中,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假如你要捉住它,快跑过去,快跑过去。假如你要捉住它,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在杉菜和野茴香中,快跑过去,快跑过去。在杉菜和野茴香中,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在羊角上,快跑过去,快跑过去。在羊角上,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在小溪的波上,快跑过去,快跑过去。在小溪的波上,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从林檎树到樱桃树,快跑过去,快跑过去。从林檎树到樱桃树,快跑过去,它就要溜了。
跳过篱垣,快跑过去,快跑过去。跳过篱垣,快跑过去!它已溜了!
耶麦
屋子会充满了蔷薇
屋子会充满了蔷薇和黄蜂,
在午后,人们会在那儿听到晚祷声,
而那些颜色象透明的宝石的葡萄
似乎会在太阳下舒徐的幽荫中睡觉。
我在那儿会多么地爱你!我给你我整个的心,
(它是二十四岁)和我的善讽的心灵,
我的骄傲,我的白蔷薇的诗也不例外;
然而我却不认得你,你是并不存在,
我只知道,如果你是活着的,
如果你是象我一样地在牧场深处,
我们便会欢笑着接吻,在金色的蜂群下,
在凉爽的溪流边,在浓密的树叶下。
我们只会听到太阳的暑热。
在你的耳上,你会有胡桃树的阴影,
随后我们会停止了笑,密合我们的嘴,
来说那人们不能说的我们的爱情;
于是我会找到了,在你的嘴唇的胭脂色上,
金色的葡萄的味,红蔷薇的味,蜂儿的味。
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
我爱那如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它提防着蜜蜂
又摇动它的耳朵;
它还载着穷人们
和满装着燕麦的袋子。
它跨着小小的快步
走近那沟渠。
我的恋人以为它愚蠢,
因为它是诗人。
它老是思索着。
它的眼睛是天鹅绒的。
温柔的少女啊,
你没有它的温柔:
因为它是在上帝面前的,
这青天的温柔的驴子。
而它住在牲口房里,
忍耐又可怜,
把它的可怜的小脚
走得累极了。
它已尽了它的职务
从清晨到晚上。
少女啊,你做了些什么?
你已缝过你的衣衫……
可是驴子却伤了:
因为虻蝇螫了它。
它竭力地操作过
使你们看了可怜。
小姑娘,你吃过什么了?
——你吃过樱桃吧。
驴子却燕麦都没得吃
因为主人太穷了。
它吮着绳子,
然后在幽暗中睡了……
你的心儿的绳子
没有那样甜美。
它是如此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我有“长恨”的心:
这两个字会得你的欢心。
对我说罢,我的爱人,
我还是哭呢,还是笑?
去找那衰老的驴子,
向它说:我的灵魂
是在那些大道上的,
正和它清晨在大道上一样。
去问它,爱人啊,
我还是哭呢,还是笑?
我怕它不能回答:
它将在幽暗中走着,
充满了温柔,
在披花的路上。
膳厅
赠Adrien Dlanté先生
有一架不很光泽的衣橱,
它会听见过我的姑祖母的声音,
它会听见过我的祖父的声音。
它会听见过我的父亲的声音。
对于这些记忆,衣橱是忠实的。
别人以为它只会缄默着是错了,
因为我和它谈着话。
还有一个木制的挂钟。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已没有声音了。
我不愿去问它。
或许那在它弹簧里的声音,
已是无疾而终了,
正如死者的声音一样。
还有一架老旧的碗橱,
它有蜡的气味,糖果的气味,
肉的气味,面包的气味和熟梨的气味。
它是个忠心的仆役,它知道
它不应该窃取我们一点东西。
有许多到我家里来的男子和妇女,
他们不信这些小小的灵魂。
而我微笑着,他们以为只有我独自个活着。
当一个访客进来时问我说:
——你好吗,耶麦先生?
少女
那少女是洁白的,
在她的宽阔的袖口里,
她的腕上有蓝色的静脉。
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着。
有时她喊着,
声音是刺耳的。
难道她恐怕
在路上采花的时候
摘了你们的心去吗?
有时人们说她是知情的。
不见得老是这样吧。
她是低声小语着的。
“哦!我亲爱的!啊,啊……
……你想想……礼拜三
我见过他……我笑……了。”她这样说。
有一个青年人苦痛的时候,
她先就不作声了:
她十分吃惊,不再笑了。
在小径上
她双手采满了
有刺的灌木和蕨薇。
她是颀长的,她是洁白的,
她有很温存的手臂。
她是亭亭地立着而低下了头的。
树脂流着
其一
樱树的树脂象金泪一样地流着。
爱人呵,今天是象在热带中一样热:
你且睡在花荫里罢,
那里蝉儿在老蔷薇树的密叶中高鸣。
昨天在人们谈话着的客厅里你很拘束……
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了——露丝·般珈儿!
穿着你的布衣静静地睡吧,
在我的密吻下睡着吧。
其二
天热得使我们只听见蜜蜂的声音……
多情的小苍蝇,你睡着罢!
这又是什么响声?这是眠着翡翠的
榛树下的溪水的声音……
睡着吧……我已不知道这是你的笑声
还是那光耀的卵石上的水流声……
你的梦是温柔的——温柔得使你微微地
微微地动着嘴唇——好象一个甜吻……
说呵,你梦见许多洁白的山羊
到岩石上芬芳的百里香间去休憩吗?
说呵,你梦见树林中的青苔间,
一道清泉突然合着幽韵飞涌出来吗?
——或者你梦见一只桃色、青色的鸟儿,
冲破了蜘蛛的网,惊走了兔子吗?
你梦见月亮是一朵绣球花吗?
——或者你还梦见在井栏上
白桦树开着那散着没药香的金雪的花吗?
——或者你梦见你的嘴唇映在水桶底里,
使我以为是一朵从老蔷薇树上
被风吹落到银色的水中的花吗?
天要下雪了
赠Léopold Bauby
天要下雪了,再过几天。我想起去年。
在火炉边我想起了我的烦忧。
假如有人问我:“什么啊?”
我会说:“不要管我吧。没有什么。”
我深深地想过,在去年,在我的房中,
那时外面下着沉重的雪。
我是无事闲想着。现在,正如当时一样
我抽着一枝琥珀柄的木烟斗。
我的橡木的老伴侣老是芬芳的。
可是我却愚蠢,因为许多事情都不能变换,
而想要赶开了那些我们知道的事情
也只是一种空架子罢了。
我们为什么想着谈着?这真奇怪;
我们的眼泪和我们的接吻,它们是不谈的,
然而我们却了解它们,
而朋友的步履是比温柔的言语更温柔。
人们将星儿取了名字,
也不想想它是用不到名字的,
而证明在暗中将飞过的美丽彗星的数目
是不会强迫它们飞过的。
现在,我去年老旧的烦忧是在哪里?
我难得想起它们。
我会说:“不要管我吧,没有什么,”
假使有人到我房里来问我:“什么啊?”
为带驴子上天堂而祈祷
在应该到你那儿去的时候,天主啊,
请使那一天是欢庆的田野扬尘的日子吧。
我愿意,正如我在这尘世上一般,
选择一条路走,如我的意愿,
到那在白昼也布满星星的天堂。
我将走大路,携带着我的手杖,
于是我将对我的朋友驴子们说端详:
我是法朗西思·耶麦,现在上天堂,
因为好天主的乡土中,地狱可没有。
我将对它们说:来,青天的温柔的朋友,
你们这些突然晃着耳朵去赶走
马蝇,鞭策蜜蜂的可怜的亲爱的牲口,
请让我来到你面前,围着这些牲口——
我那么爱它们,因为它们慢慢地低下头,
并且站住,一边把它们的小小的脚并齐,
样子是那么地温柔,会叫你怜惜。
我将来到,后面跟着它们的耳朵无数双,
跟着那些驴儿,在腰边驮着大筐,
跟着那些驴儿,拉着卖解人的车辆,
或是拉着大车,上面有毛帚和白铁满装,
跟着那些驴儿,背上驮着隆起的水囊,
跟着那些母驴,踏着小步子,大腹郎当,
跟着那些驴儿,穿上了小腿套一双双,
因为它们有青色的流脓水的伤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