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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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译作集(4)

一个肩膀上挂着黄昏,

仿佛在把一件宽大的短褂

披上大海和溪汀。

橄榄树正在静待

磨羯宫降下夜分。

铅灰色的蜂峦上,

驰来了尖风一阵。

安东尼奥·陶莱斯·艾莱第亚,

冈波里奥家的子孙,

走在五顶三角帽中间,

手里没有了柳木棍。

安东尼奥,你是哪一等人?

如果你说是冈波里奥的子孙,

你就该把他们鲜血,

象五道水泉直喷。

你既不是谁的儿子,

也不象真正的冈波里奥子孙。

如今已没有吉卜赛人,

敢独自走进山林。

他们往昔用过的刀子,

在尘土里愤愤不平。

晚上九点钟,

他们把他送进牢门。

而那些宪警,

正在把柠檬汁笑饮。

晚上九点钟

他们把他关进牢门。

那时天光亮亮的,

象驹马的后臀。

安东尼妥·艾尔·冈波里奥之死

死的声音响起,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古老的声音围绕着

雄健的紫罗兰的声音。

他在他们的靴上

咬了许多野猪的齿印。

他在这场搏斗中

跳得象个滑溜的海豚。

他在敌人的血里

洗他红色的领巾,

可是敌人有四柄尖刀,

他就只能输定。

当星光在灰白的水上

戳进了刺牛的矛刃,

当犊子梦见了

丁香花的圣巾,

死的声音响起,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安东尼奥·陶莱斯·艾莱第亚,

不愧为冈波里奥家的子孙。

碧月一样的棕黑,

雄健的紫罗兰的声音。

“谁送了你的性命,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是四个艾莱第亚,我的表亲,

他们是伯那梅希的居民。

他们妒我忌我,

偏不妒忌别人:

象牙雕镂的鸡心,

还有这光泽的皮肤,

橄榄和茉莉揉成。”

——啊,冈波里奥家的安东尼妥

配得上一位女君!

你要记住圣处女,

因为你就要归阴。

——啊,费特列戈·迦尔西亚,

快去报告宪警!

我的腰肢已经折断,

象一枝玉蜀黍的根茎。

淌着三道血流,

他侧身死去,只见半个面形。

就象一个活的钱币,

再也不能回生。

一个天使大步前来,

把他的头搁上垫枕。

几个疲乏羞愧的天使,

给他点上一盏油灯。

当他这四位表亲,

回到伯那梅希城,

死的声音消逝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西班牙宪警谣

黑的是马。

马蹄铁也是黑的。

他们大氅上闪亮着

墨水和蜡的斑渍。

他们的脑袋是铅的

所以他们没有眼泪。

带着漆皮似的灵魂

他们一路骑马前来。

驼着背,黑夜似的,

到一处便带来了

黑橡胶似的寂静

和细沙似的恐怖。

他们随心所欲的走过,

头脑里藏着

一管无形手枪的

不测风云。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城角上挂满了旗帜。

月亮和冬瓜

还有蜜渍的樱桃。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悲哀和麝香的城,

耸起着许多肉桂色的塔楼。

到了夜色降临,

黑夜遂被夜色染黑,

吉卜赛人在他们的冶场里

熔铸着太阳和箭矢。

一匹重伤的马

敲遍了所有的门。

玻璃做的雄鸡啼鸣

在海莱士附近。

裸体的风从一个

想不到的角上刮起

在这白金的夜里,

黑夜遂被夜色染黑。

圣处女和圣约瑟

遗失了他们的响板,

来寻找吉卜赛人

问他们可曾找到。

圣处女穿了市长太太的

用朱古律包纸做的衣裳

还戴一圈杏仁的念珠。

圣约瑟动着他的胳膊

在一件缎子大氅底下。

背后走的是贝特洛·杜美克

还跟着三位波斯的苏丹。

半规圆月在梦中

高兴得象一只白鹤。

旗帜和街灯

侵入了屋顶的平台。

腿股细瘦的舞人

都在镜子里呜咽。

水和影,影和水,

在海莱士附近。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城角上挂满旗帜。

熄掉你们的绿光吧,

功臣来了!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让她远离大海

没有梳子给她分披头发。)

他们两两成行的前进,

来到节日的城市,

长春草的簌簌声,

在他们子弹带里响起,

他们两两成行的前进,

黑衣的夜色配了双挡。

他们以为繁星的天

是一个装马距的玻璃橱。

这个被惊慌赶空的城市

打开了无数门户。

四十名宪警

进去大肆劫掠。

时钟都停止了,

瓶里的高涅克酒

装出十一月的神色

为了免得引起疑心。

风旗滴溜溜旋转

发出尖锐的惊叫。

佩刀挥劈生风

许多人头遭殃。

沿着半明半暗的街路

吉卜赛老妇人四处狂奔

牵着她们的打盹的马

驮着丰满的钱罐。

灾星似的大氅

向高高的坡路跑上,

只留下在背后

一阵剪刀似的旋风。

吉卜赛人都聚集在

伯利恒门口,

圣约瑟满身是伤,

在给一个姑娘包扎殓布。

顽固的枪声又尖又响,

震穿了整个黑夜,

而圣处女还在给孩子们

用星星的口涎止痛敷伤。

但那些宪警

还要来散播火花,

从这里,年轻而裸体的

幻想便着火焚烧。

冈波里奥家的露莎

在她门口呻吟倒下。

她两个乳房已被割掉

在一个茶盘里盛放。

还有些逃奔的姑娘,

好象辫子也在追她,

在这爆发着黑火药做的

玫瑰花的空气中跑过。

当所有的屋顶平台

都成为地里的沟渠,

黎明耸着它的肩膀

现出一个巨大的冷酷的侧影。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宪警已经从一个

静静的隧道里走远,

而你的四周还都是火焰。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让他们到我脑门里来找你

这一出月亮和沙的游戏。

圣女欧拉丽亚的殉道

——历史故事谣曲

美里达全景

长尾巴的马

在街上奔驰腾跳,

几个罗马老兵

正在赌钱或睡觉。

米奈华的半座山林

张开他无叶的手臂相邀,

给崖石边镀金的

是悬泉一道。

那闪着断鼻梁的星星的,

胴体横陈的残宵,

只等候黎明开个罅缝

它便完全塌倒。

戴红冠的雄鸡

不时在聒噪。

圣贞女一声长叹

把水晶的杯子碎掉。

转轮磨尖了弯钩,

也把锋利给了小刀:

铁砧的雄牛在哞叫,

美里达便把木莓的荆条

和半醒的玉簪花

编成的皇冠戴好。

殉道

裸体的馥罗拉,

从水的小台阶升上。

执政官要一个盘子,

来盛欧拉丽亚的乳房。

一丝青绿的筋络,

从她咽喉里喷漾。

她的性器官还在乱抖,

象小鸟被困在丛莽。

地上扭动着被砍下的双手,

已经是不成模样,

虽然还能微弱地合拢

做着未完的祈祷不放。

从两个鲜红的窟窿里,

那里原来是她的乳房,

可以看见许多小小的天,

和乳白的溪涧成行。

一千株血的小树,

遮住她整个肩膀,

又把湿淋淋的树身,

和火焰的尖刀相向。

皮色灰白,整夜不眠的

那些黄衣的百夫长,

把他们雪亮的干戈

戛响着耸到天上。

当马鬃和利剑的热情,

在混乱地挥扬震荡,

执政官用盘子盛起

欧拉丽亚的热烘烘的乳房。

地狱和荣光

波浪似的雪停着,

欧拉丽亚吊在树上。

她的焦炭似的裸体

把霜风染成黑相。

长夜在闪闪生光,

欧拉丽亚死在树上。

各个城里的墨水瓶

都在把墨水徐徐流漾。

黑衣人,象裁缝的模型,

遮没了地上的雪霜,

排成漫长的行列,

哀哭他静默的残伤。

破碎的雪已在降落,

白色的欧拉丽亚吊在树上。

镍的部队把他们的利喙

攒集在她身旁。

一道圣体的毫光

在烧残的天上放彩,

一边是溪涧的咽喉,

一边是夜莺的花彩。

打碎这些彩色破璃窗!

欧拉丽亚在白雪里显得雪白。

天使和九品天神正在三呼:

圣哉,圣哉,圣哉。

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1935)一首

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

摔和死

在下午五点钟。

恰恰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孩子拿了一条白被单

在下午五点钟。

一箩化熟的石灰

在下午五点钟。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点钟。

风吹落了棉花

在下午五点钟。

氧化物散播着结晶体和镍

在下午五点钟。

现在是鸽子和豹格斗

在下午五点钟。

也是一条腿对一只凶残的角

在下午五点钟。

一支歌曲的叠唱起奏

在下午五点钟。

砒素和烟的钟声

在下午五点钟。

所有的心头里都只有这头斗牛

在下午五点钟。

就象雪上冒出汗来

在下午五点钟。

当斗牛场上盖满了碘酒

在下午五点钟。

死在他伤口里下了卵

在下午五钟点。

在下午五点钟。

恰恰在下午五钟点。

一辆柩车是他的床

在下午五点钟。

骨头和笛子在他耳朵里响

在下午五点钟。

那头斗牛已在额角里哞叫

在下午五点钟。

屋子里耀着苦痛的晕光

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水仙花似的喇叭

在下午五点钟。

已经从远处来腐蚀他的青筋

在下午五点钟。

他的伤口象太阳似的焚烧

在下午五点钟。

群众打破了许多窗子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啊,在下午那个可怕的五点钟!

这是在所有的钟上都是五点的时光!

这是在下午的暝色中五点的时光!

流出的血

我不要看它!

叫月亮赶快升起,

因为我不要看伊涅修的血

流在斗牛场上。

我不要看它!

愈来愈明的月亮,

静静的云里的马,

和梦境似的灰色斗牛场,

那儿木栏上还插着杨柳。

我不要看它!

只望我的记忆起火烧光!

赶快去通知那些

小小的白色的茉莉花!

我不要看它!

旧世界的母牛

把她那悲哀的舌头

舔着一个溅在沙地上的

血渍斑斑嘴吻

那些纪孙陀斗牛,

一半如死,一半化了石,

哞叫得好像两世纪以来

在地上践走的厌烦。

不啊。

我不要看它!

伊涅修走上梯阶,

整个死亡压在他肩上。

他要寻找黎明,

黎明却再也不来。

他要寻找他准确的侧面像,

可是一个梦哄了他。

他要寻找他的俊美的躯体,

碰到的却是流溢出来的血。

别叫我去看它!

我不要觉得这些血的喷溅,

每次都在衰弱下去;

也不要看它照亮了

观众的座位,还落在

如渴如狂的观众的

呢绒和皮革上。

谁说我应当来看?

我不要看它!

当他看见牛角临近

他的眼睛也不

但恐怖的母亲们

都抬起了头

于是穿过牧场

来了一个秘密的声音

这就是牧人们在灰白的雾里

呼唤他们宝贝的牛的声音。

塞维拉没有一位王爷

能比得上他,

也没有一柄剑比得上他的,

也没有他那样一颗热心。

他的惊人的膂力

象一条狮子的洪流,

他的细致如画的机敏

象一尊大理石的胴体雕像。

安达路西亚式的罗马的风

给他头上镀了金,

这个头颅的微笑,

是一枝智慧的玉簪花。

在场上他是个多伟大的斗牛师!

在山上他是个多卓越的爬山家!

他对麦穗多么温和!

对马距又多么刚强!

在露水里多么娇嫩!

在节日里又多么光辉!

对黑暗的最后一支短矛

又显得多么惊人!

但是现在他长眠了。

现在苔藓和青草

正在用坚决的手指

拨开他髑髅的花。

他的血已经唱歌而去:

在沼泽和草原上唱着歌,

滑落在变硬了的牛角里,

丧魂落魄地在雪地里蹒跚,

颠踬在它的无数蹄印里

象一个巨大,朦胧而悲哀的舌头

要在繁星灿烂的瓜达基维河边

挖出一个苦痛的潭子。

啊,白色的西班牙城墙!

啊,黑色的悲哀的牯牛!

啊,伊涅修的固执的血!

啊,他的血脉里的黄莺!

不啊。

我不要看它!

没有一只苦爵能盛它,

也没有燕子来喝它,

没有光亮的霜能冻结它。

没有歌曲,没有水仙的洪水,

也没有结晶体能给它盖上银光。

不啊。

我不要看它!

存在的肉体

石头是一个做着梦喃喃小语的额角,

那儿没有曲折的泉流和冰冻的扁柏。

石头是一个肩膀,它负荷着时间搁上来的

眼泪的树林、绶带和行星。

我看见灰白的雨水伸出温柔的手臂

象筛下来似的注入洪涛,

为了不给这僵硬的石头所狩获——

它分散它们的肢体但不喝它们的血。

因为这石头所狩获的是种籽和云片,

云雀的骸骨和黄昏的豺狼;

可是它并不发出火花和音响,

只造成斗牛场,斗牛场,没有围墙的斗牛场。

现在这名门子弟伊涅修已挺在石头上。

他已经完了。怎么回事?看他的脸;

死已经把惨白的硫磺盖在上面,

他的头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牛魔。

什么都完了。雨水流进他的嘴里,

气息疯狂似的从他四陷的胸膛里冲出。

爱情,浸湿在他的雪一般的眼泪里,

在牧牛场的顶上溶化。

他们怎么说?一个发臭的静默躺在这里。

我们身边正有一个存在的肉体在化掉,

一个曾经和夜莺做伴的光明的肉体,

现在我们看它充满了无底的创伤。

谁弄皱了这殓布?他说的话不作准!

这儿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在角落里哭泣,

没有人夹踢马距,也没有人惊吓蛇虫。

这儿我要的只是圆睁着的两眼

来看这个没有休息希望的肉体。

我要在这里看见声音刚强的人,

那些能够降服野马和大江的人,

那些躯干响朗的人,和那些

用一张充满了太阳和燧石的嘴唱歌的人。

我要在这里看见这些人,在这块石头面前,

在这个缰绳已经断了的肉体面前,

我要他们告诉我,还有什么解救,

这个被死缠住了的好汉。

我要他们教我一个挽歌,象一条

有温柔的雾和陡峭的岸的河流,

可以把伊涅修的尸体漂失掉,

从此不听见那些斗牛的喘息。

让他消失在这个给月亮照圆的斗牛场上——

这年轻的月亮摹拟着一头临难不动的畜生。

让他消失在没有一条鱼歌唱的夜里,

消失在有冻住的烟雾的白色芦苇里。

不要在他脸上盖上毛巾:

我要认识那带走他的死亡。

伊涅修,你不再听到热烘烘的牛哞。

睡吧,飞吧,休息吧!就是海也要死的!

逝去的灵魂

斗牛不认识你了,无花果树也不认识你,

马也不认识你,你家里的蚂蚁也不认识你,

孩子也不认识你,黄昏也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经长逝。

石头的腰肢也不认识你,

你的遗体躺在那儿腐烂的黑锻也不认识你,

连你自己的无声的记忆也不认识你了,

因为你已经长逝。

秋天会得回来,带了它的小海螺,

雾似的葡萄和群集的山峰,

但是谁也看不到你的眼睛,

因为你已经长逝。

因为你已经长逝,

象世界上一切死者一样。

象一切跟一群善良的狗,

一同被遗忘的死者一样。

没有人认识你了,可是我歌唱你。

我要追颂你的形象和你的优雅风度,

你的著名的纯熟的技能,

你对死的意欲,你对它的唇吻的渴想,

以及你的勇猛的喜悦底下隐藏着的悲哀。

我们将等待好久,才能产生,如果能产生的话,

一个这样纯洁,这样富于遭际的安达路西亚人。

我用颤抖的声音歌唱他的优雅,

我还记住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

杂诗歌集

安达路西亚水手的夜曲

从喀提思到直布罗陀,

多么好的小路。

海从我的叹息,

认得我的脚步。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喀提思到塞维拉,

多少的小柠檬!

柠檬树从我的叹息,

知道我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