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言歪头搭脑的嘀咕道,“他要告只管告,难不成真给他钱吗?我是一个子儿没有的,叫他告去,告不成,我反倒要告他污赖讹诈,叫他吃些苦头。”
“人家妹子才嫁你三年就死了,你不好好同人家交代,反倒要叫人家吃苦头?当初不是你瞧上人家,千求万求才抬进门来的吗,如今什么结局呢?你也是大家公子,我都替你臊得慌。”老太太抄起矮几上的茶盏劈头就砸过去,道,“我定要叫你老子打你这孽障,拿人命当什么?她虽是妾,好歹服侍你一场,你怎么样呢?半点哀色皆无,你是铁石的心肠么?”
谢老太太发这样大的火,霎时惊动了院里所有的人,大太太原就猫在门外的,听着动静吓得肝胆欲裂,跑进来在儿子身上打了几下,道,“你这下流东西,惹老太太生这样大的气,气坏了我看你怎么同家里人交代,还不快跪下!”
谢慎言也吓傻了,被他妈一推,扑通一声便跪下了,磕头求饶道,“老太太我错了,我回头一定认真发送她,她哥哥混账我也不追究了,我原是恨他不问缘由就闹到沁芳园去,险些惊了老太太的驾,既然老太太发了话,孙儿没有不从命的,只求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就是打我骂我都成,好歹为春妹妹保重吧。”
毋望心想,这慎言的机灵劲儿倒一点没变,自己扛不住了就把她拉出来护驾,从前看着人模人样挺好的,现下大了怎么愈发不成器了,单看他对屋里人的绝情,心里就鄙视他三分。
谢老太太被毋望和丫头们劝着,顺了顺气才道,“你还有脸提你妹妹?你妹妹才一进门就被你那假舅老爷吓着了,她一路千山万水的来,你不说去上码头迎她也就罢了,还弄出这些脏的臭的来,枉你是个做哥哥的。”
谢慎言一听立即勒转马头向毋望赔罪道,“可是惊着妹妹了?哥哥给你赔不是了,我前几日还见天地上码头看来着,算算日子又觉得要再过两日,便应个朋友相邀出去吃了酒,不想晚上我那妾就去了,才闹出今儿这事来,哥哥真是该死,竟叫你受了惊吓。”
毋望道,“不碍的,也没惊着什么。”又对谢老太太道,“眼下先叫大哥哥把贞姨娘的事办了才好,要罚他也不急等着这会子,外祖母还是让他去吧,人总放在房里怎么成呢。”
谢慎言见她温言软语,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只见她冰肌玉骨,贵气天成,哪里像个发配外省的,倒像宫里陪公主郡主读书的女官,当下心里感激,便对她眨了几下眼睛。
毋望又气又好笑,只当没看见,仍旧俯身给老太太捋胸口,谢老太太见慎言跟个猴儿似的,想想到底是自己的孙子,在家里又是个大爷,也不好太苛责了,便道,“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且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眼下不发落你,你起来吧,把事办了再来回我,若叫我再听见半点响动,仔细我叫你老子揭你的皮!”
谢慎言道,“是。”又对毋望深深作了一揖,撩起袍子急急去了。
谢老太太一味地摇头,对大太太叹道,“你这儿子啊,读书不上进,专弄些歪的斜的,你们年前说要给他捐官的事怎么没信儿了?我看还是紧着心办才是,谋了官职也好叫他收收心,那点小聪明用在正途上或者还有一番作为。”
白氏道,“老爷可不就是为了这事才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的吗,这言哥儿是该受些规矩了,老太太教训得极是。”转脸看毋望,她低眉顺眼在一旁站着,不喜不悲俨然老僧入定,便对谢老太太道,“我瞧我们姐儿是个有见识的,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呢。”
谢老太太也点头,这时吴氏的丫头打了门帘进来,福了福道,“老太太,我们二太太请姑娘过去呢,一应都备齐了,请姑娘去看看可还满意,若有不好的地方好马上换了。”
谢老太太给毋望整整衣领道,“那你去吧,晌午我再打发人来叫你。”
毋望道,“我中饭就在二太太那里吃吧,等晚上再一道过来,老太太也该乏了,歇会子吧。”
谢老太太不舍地松手,又叮嘱丫头道,“领了姑娘从太华亭绕过去,别过大爷那个园子,才死了人不干净,宁肯走远一些,可别冲撞了什么。”
小丫头道,“是。”
毋望行了礼退出来,六儿早在一旁候了多时,看见她忙挨过来,小声道,“我可算知道了,这宅门里规矩果然重,往后真要极小心才是,没得叫人拿捏住了,把我送到别处去。”
毋望戳戳她的脑门道,“我可不同你说过吗,才刚定是被人训斥了罢,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
谢老太太给她派的婆子丫鬟从廊下过来,周婆子和翠屏也在内,又另派了一个叫玉华的并两个粗使丫头,一行人往吴氏的银钩别苑去了。
谢家原是诗书旧族,北元末盛极一时,经战乱而不朽,洪武期间虽受了打压,好在根基深厚,并未一蹶不振,如今也算平稳度日,祖上修的园子未扩大,只重新修葺了一番,亭台楼阁精致巧妙,韵味独成。毋望跟着她们在假山林荫中穿行,隐约还残存些儿时的记忆,只记得太华亭往左是聚丰园,如今归了慎言,再往下走便是二舅舅的银钩别苑。从太华亭的脚下绕过去时聚丰园里的木鱼敲得笃笃作响,毋望道,“已经开始作法事了。”
翠屏道,“才刚入了殓,贞姨娘的哥哥也真有趣,一会儿要发送,一会儿要叫大爷亲自把死人抱进棺材里,实在闹得不像话了,三老爷发了怒,要将他们一干人等并尸首都送到义庄里去,那人才罢休的。”
另一个小丫头道,“听说大爷许了他一百两银子,这才不闹的,到底钱能通神啊。”
周婆子道,“可不,那贞姨娘的娘家哥哥是个烂赌鬼,欠了一身的债,这回妹子一死又得了一笔,高兴得什么似的,领了银子就走了,也不管妹子后事怎么料理了,你道好笑不好笑!”
“你们快别说了,怪吓人的。”玉华道,“老太太叫绕过去不就是怕不干净吗,你们倒愈发说得畅快,仔细吓着姑娘老太太怪罪。”
几人一听忙住了嘴,护着毋望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五十来步,对面走来两个少年,一个穿银色盘绣寿字纹常服,一个穿蓝色缎面便服,皆是高高的个儿,毋望认真看了看,猜那年长一些的定是二舅舅家的慎行,年幼些的是三舅舅家的慎笃。
那两人快步走到她跟前站定,笑着互看了一眼,齐齐躬身满满对毋望作了一揖,说道,“见过妹妹!妹妹这一向可好?”
毋望心里欢喜,忙敛衽还了礼道,“见过二哥哥,见过三哥哥!”
慎行白静斯文的脸上露出赞叹来,笑道,“春儿妹妹果然好记性,过了这些年还认得我。”
慎笃道,“既这么,也不枉我那年被你推下湖了。”
毋望红了红脸道,“你怎的如此小心眼子!谁叫你那时总拉我头发,我疼了自然要推你。”
慎行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毋望道,“我去你母亲那里,往后就住在银钩别苑了。”
慎行点头道,“甚好,就劳妹妹多照应我母亲吧,我如今不同她住在一起,平日也不常见,正担心她一人孤单,可巧妹妹就来了。”
慎笃打趣道,“可不是吗,二哥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人和二婶子做伴就来了春妹妹。”
慎行推他道,“你可是几天没挨揍便皮痒吗?”
“怎的?你个朝廷命官要欺压良民不成?”慎笃跳道,“以往你打我我也认了,如今可不成了,你叫妹妹说,他今儿才放了正六品的通判,不说帮衬弟弟,竟还要打我,这是什么道理?”说着兄弟两个扭成一团。
毋望道,“快别闹了,怪热的。可是定下了吗?”
慎行又点点头,少年得志,自然神采飞扬,推了狗皮膏药似的慎笃,正色道,“我正要给太爷和老太太报喜去呢。”
毋望身后的丫鬟婆子纷纷行礼道贺,慎行笑眯眯地应了,慎笃道,“你去吧,我既遇着春妹妹就不去了,你有喜要报,我只跟着我爹经商,除了挣钱也没什么喜可报的,还是跟妹妹到二婶子那里讨杯水喝吧。”
毋望道,“你不是帮舅舅料理聚丰园里的事去了吗?”
慎笃擦擦汗道,“大哥哥回来了,后头的自然他自己办,我看着贞嫂子真真造孽,瘦得一把骨头,一刻也不要在那里多待,便混出来了。”
慎行皱了皱眉,心里埋怨这慎笃口没遮拦,沉声道,“你们先去,我到沁芳园去了便回来找你们,有话到园子里说去。”
慎笃听了,拉了毋望就跑,边跑边道,“快走吧,贞嫂子才死,没得沾了晦气。”
吴婆子喊道,“三爷快放了姑娘,叫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慎笃也不听,一味地跑,毋望边跑边想,亏得脚大,否则定要被拖掉一层皮!
众人跑得气喘吁吁,眼见到了银钩别苑才停下。毋望因这一跑脸色红润,又密密的出了层汗,太阳下一照,皮肤竟如婴孩一般,慎笃十八岁的人,个头见长,心眼没多几个,痴痴看了会子道,“北地的气候养人吗?你比小时候好看些了。”
边上的人听了都笑,毋望嗔道,“你小时候多早晚认真看过我了,不是说蝈蝈比人好看吗。”
慎笃嘀咕道,“我何时说蝈蝈比你好看了!”
毋望不理他,径直往园子里去了。吴氏见了迎出来,叫丫鬟拿了帕子来,亲自给她擦汗,怨道,“我就说慎笃不知道心疼女孩儿,瞧这大太阳,怎么不给你妹妹打把伞,她从小就晒不得,伤着了可怎么好?”
慎笃道,“我是半道了遇着她的,我一个爷们儿出来还打着伞,叫人看见岂不给笑话死!”
毋望突然想起一个人,白衣翩翩廊下来,手里可不打把水绿色的油纸伞吗,并不觉得矫情,反倒如诗如画一般。只是不知人在何方,如今可好……
吴氏见她发愣便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毋望笑道,“没有,只有些热罢了。”
“快些来瞧瞧,看可还满意。”吴氏拉了她的手,引她进了园子西排的屋子。那两间屋子比旁的高出一些,掩映在古树青草间,甚是赏心悦目。屋子的门上未装绸子的门帘,只用密实的珠子串了挂着,掀了珠帘进去,外间窗下设了书桌,文房四宝俱全,案上摆着镏金狮子香炉,炉里熏了苏合的香塔,布置摆设极雅致,吴氏看毋望面露喜色,心里也高兴,道,“可还称心吗?里头的帐纱被褥都是上年新做的,也叫丫头拿香熏过了,只颜色不知你可喜欢,我选了秋香色的,怕你嫌素净。”
毋望笑道,“舅母最知我心,只要是你选的,我没有不喜欢的。”
娘两个说着,慎笃还想往那雕花拱门里去,被吴氏拦住了,怪道,“那是女孩儿的内房,你一个爷们儿进去做什么!”
慎笃腆脸笑道,“好婶子,你就让我看看吧,我和春儿一同长大,亲的一样,自家兄妹还计较这些个!”
“你和芳龄芳瑕才是亲的,和春君可是隔着一层,你这样没头没脑地乱闯,仔细你妹妹恼了。”吴氏道,又吩咐上了冰镇的杨梅,把慎笃按在桌边,“吃吧,看还堵不住你的嘴!”
那杨梅各个乌黑硕大,慎笃捡了个扔在嘴里,道,“我来给婶子道喜的,家伙什都堵上了可怎么说呢。”
吴氏顿时眼睛一亮,喜道,“可是你二哥哥的官职放定了吗?”
毋望瞧慎笃故意卖关子,便拉吴氏坐下,慢慢道,“正是呢!我才刚走到太华亭前头遇着了二哥哥,听说是放了正六品的通判,这会子给老太太报喜去了,就回来的。”
吴氏听了直说菩萨保佑,高兴得手足无措,又哭又笑地折腾了一阵,想起来要给慎行他爹上炷香,好通报这个喜讯,便叫他们坐着,自己到小佛堂里去了。
毋望回身见那些婆子丫头还等吩咐,自己竟忘了安排她们,便愧疚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留下一个就成,往后这么的,若没要紧的事不必个个在跟前,我喜静,平常也不用太多人伺候,你们自己瞧着怎么安排时辰当值,不当差的人便歇着吧,大家随意些才好。”
众人一听,脸上露出犹豫来,玉华道,“咱们知道姑娘心眼好,不拿咱们当奴才,只是这样恐不合规矩,叫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毋望笑道,“有我呢,你们也知道我是从北地回来的,那么多年没人伺候也这么过来的,如今老太太疼我,把你们派给了我,我心里明白你们定是老太太看得上的,所以对你们也甚放心,既到了一处便好好的吧,大家清静过日子,我也不求你们什么,只盼着你们心里有我,向着我,那便是最好的了。”
众人渐渐也踏实下来,相互看看,周婆子道,“姑娘疼我们,我们也是识时务的,自当尽心竭力地为姑娘,人前绝不叫姑娘没脸,姑娘只管放宽心吧。”
毋望淡淡笑着,不再说话,转身倚窗坐下,燕脂湖上的风吹来,极凉爽惬意,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心道终于回了应天了,等一切安顿好了该去看看原先的老宅子,不知现今成了什么样,这几年下来,定然是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屋里的人静静退了出去,只留玉华一个在跟前伺候,看她坐在风口,不免担心道,“姑娘别贪凉,万一冻着了可不是顽的。”
毋望道,“我有分寸,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又转眼看慎笃,他傻愣愣只顾盯着她瞧,毋望道,“莫非我又变得更好看了?三哥哥这是在瞧什么?”
慎笃着实是被她适才对丫鬟的一番教导惊着了,对她大大的刮目相看起来。若换了旁的女孩儿,被朝廷发配出去为奴是一辈子的污点,当然要千方百计的遮掩,她却不一样,大大方方的接受,丝毫不加隐瞒,这该是个何等胸襟的女孩儿啊,竟能比过男儿去!想也不想,脱口道,“你怎么还同她们说这些个。回来了就是主子,她们伺候你是应当的,你顾忌什么!”
毋望道,“我没有顾忌什么呀,说的有什么不妥吗?”
慎笃低头道,“你该把那些忘了才是,一辈子都别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