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淑珍正在吃茶,闻言呛了一口,猛咳嗽起来,吴氏忙不迭给她拍背,笑道,“该死,该死他三舅母见了这孩子竟欢喜得这样,要提亲也得同姑奶奶说,你冷不丁同姑娘说,女孩儿家面嫩,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正是这个话。”谢淑珍道,“我带孩子回外祖母家逛逛的,平日也不得出门,家里姨娘们生的六个孩子,我最疼的便是她,你要讨人也该先问过了我才是。”
吕氏赔笑道,“是我唐突了。还不是欢喜坏了吗,瞧这水葱儿似的,啧啧,多好的孩子。”
秀绮臊得低了头,毋望又一叹,好好的女孩儿落进无底洞里了。
谢淑珍道,“既这么的,那中上一齐吃饭吧,打发人把笃哥儿叫来,也让咱们姑娘见见,若相得中,我回去同老爷商量了筹备妆奁,若相不上,自家姊妹也没什么。”
谢老太太道,“甚好,咱们笃哥儿可是一表人才,若说相配,自然不委屈了姐儿的。”又打发了丫头道,“去把三爷叫来,就说老太太请他吃席,刘大姑娘也在,还新来了一位妹妹,请他来作陪。”
谢淑珍道,“行哥儿呢?去哪里了?”
吴氏答道,“给他师傅备了过节的礼,今儿送去了,晌午是不回来的,等晚上再来陪姑母们说话。”
谢淑珍道,“行哥儿到底是个有出息的,哪像我家玉哥儿,今年会试又未中,说他不是读书的材料呢,肚子里倒有些弯弯绕,说他是那块料呢,我真真愁也愁死。”
吴氏道,“你们玉哥儿才十五,这样小的年纪你急个什么,再考几趟必然就考上的,当初行哥儿也考了两年呢。”
谢淑珍听了还算安慰,想着儿子还小也不急于一时,便又里外看了个遍,奇道,“大丫头和二丫头怎么也没来?”
吕氏道,“咱们二丫头上学里去了。”
白氏讪讪道,“大丫头今早上身子不舒服,叫我给老太太告个假。”
谢老太太摇头道,“你不用给她打掩护,这个芳龄算是埋汰了,年轻轻的懒得这样,最好菩萨似的一动不要动,这样的性子我也替她愁,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好,温吞水似的,怪不受人待见的。”
白氏脸上无光,连着声说,“老太太教训得是,我也说过她几回,只不听也没法,况且她又不是我养的,说得过了怕记恨我,她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张家年下下聘,开春便要来迎人的。”
谢老太太道,“就是日子不多了更要加紧了教才是,她姨娘原就是这样,如今养的闺女也是这样,哪里有大家子小姐的气度。知道的说她懒得动弹,不知道的说她作势拿乔,怎么在婆家立足?又不是去做上不来台面的妾,一个正经太太怎么不要八面玲珑,就她那样,早晚是个撂了的命。”
白氏鼻尖上都急出了汗来,忙道,“我这就打发人叫她来。”
“罢,罢,她既没这个心也不用叫了。”谢老太太挥手道,“来了也是照旧,我也烦看她,传话给她姨娘,趁这几个月好好教教吧。”
毋望不解,还记得她才来那天夜里,芳龄芳瑕和她同睡,芳龄那股子鱼死网破的劲头挺叫她钦佩的,后来那位教书先生的几句话就把她打回了原型,现在想来,勇气和目标还是须得兼备的,芳龄现在这种寡淡怕事的性子,到了那个死了几个老婆的张家公子手里,怕不是什么好事。
再说那秀绮,还是温顺在她嫡母后头站着,只好奇地左右打量,又看了毋望一眼,见她穿着菊纹上裳,下穿如意月裙,皆是素净的颜色,髻上插着金镶宝发簪,鬓边戴着白绢花,方才想起听太太说过她们家的事,心里一面感叹着,竟真有如此标致人物,一面又抱憾,这么妙的人儿,却有这样可怜的生世,可见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毋望在姨母身边靠着,她姨母搂在怀里疼得什么似的,又喜又悲的头上身上的摩挲,老太太又笑道,“看看这丫头,她姨母来了就成了这个嗲样,要是玉哥儿今儿也来了,两个一处站着,岂不像龙凤胎似的。”
谢淑珍道,“可不是吗,头里说我要来,他在家吵了几日说要来瞧瞧妹妹,要不是他爹带他去了余姚,这趟定是要来的,也难怪他们姊妹好,生日只差了三天,连周都是一道抓的呢。”
众人又笑,说玉哥儿将来是要做账房的,抓周时盘子里几十样东西都不要,只抱着算盘不撒手,又说毋望,那时抓了一个荷包和她娘的孺人玉印,都戏称她日后不论怎么定是个诰命。正说着话儿,外头小厮来传,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也到街口了,稍过了一会子,谢淑芳和谢淑怡也从北角门进了园子,给老太太见了礼,少不得拉着毋望又是一顿哭,大家抽泣了阵子才停下。
〇五一 慎笃被逼婚
谢淑怡嫁的姑爷姓秦,秦姑爷是做皮货买卖的,今年新到了一批皮子,皆是上好的,给家里每位女眷都带了一块,又从里头捡了方雪白的银鼠皮在毋望身上比了比,道,“这个正适合春儿,回头上寒做了大氅,又好看又暖和。”
谢淑芳笑道,“只你是个体人意的,姑爷是皮货商有好皮子分,咱们可怎么办呢,只带了些鹿茸人参的,也没什么给外甥女。”想了想,脱下一对血玉镯子给毋望套上,剔透的血丝衬着雪白的腕子煞是看,拉来给老太太看了,笑道,“可不是极配的吗,老太太看是不是?”
两位姨母都给了东西,只自己嫡亲的倒没出手,谢淑怡笑道,“三妹妹给了什么,也给咱们开开眼吧。”
谢淑珍道,“我真是糊涂,竟忘了。”招了丫头捧来一只锦缎的盒子,打开了是一套纯金的头面,里头还有镶了珊瑚珠子的华胜。谢淑珍道,“这个我早预备下了,给小春儿添妆的,赶明儿出阁,姨母还有妆奁给的。”
毋望一一道了谢,命翠屏捧下去,谢老太太和女眷们聊天,毋望默默退出来,拉了秀绮到一旁说话,那秀绮有些扭捏,毋望笑道,“姐姐别臊,我们自己姊妹叙叙怕什么。本来还有两个的,不巧她们都不在,等过会子我带姐姐到处逛逛。姐姐是头回来家?”
秀绮细声道,“是头回来。”
毋望又问道,“路上走了多久?”
秀绮道,“昨儿晌午送走了老爷和玉哥儿,母亲把家里安顿好了就走的,到城外二十里地投了宿,今早天蒙蒙亮就赶路了,走到这会子才到。”
毋望牵了她的手到侧厅坐下,招丫头上那加了蜂蜜的梅子茶,一面道,“这趟在家过十五吗?”
秀绮喝了茶道,“家里没有老人了,老爷带了玉哥儿回余姚老家,母亲说咱们在这儿过了十五再回去,家里的姨娘姐妹们就自便。”
毋望笑道,“那敢情好,人多了才热闹呢。”
秀绮抿嘴笑,毋望拨了茶盖儿道,“姐姐头里可见过我三哥哥?”
这下秀绮更涨红了脸,忙垂眼摇头,毋望心道,那厮长得好,你若光看他的相貌就草率决定了,恐怕要苦一辈子的。想是这样想,说却不好说什么,总不能看着慎笃打光棍吧,又瞧秀绮也不易,两难之间道,“他过会子来了,你好好瞧瞧吧。”
秀绮愈发的窘,闷声道,“妹妹快别拿我打趣儿了,我若知道太太带我来是为了这个,那我是万万都不会来的。”
毋望道,“那也没什么,姐姐自己过过眼也是好的,到底是终身大事,只听父母之命终归有不妥。”
秀绮意外道,“历来婚配都是听父母的,妹妹觉得有不妥?”
毋望忙换了话头儿,指着上的盘子道,“这果脯是自己家里做的,姐姐尝尝可好吃。”
这时院里小丫头报道,“三爷来了。”
毋望起身牵了秀绮的手道,“说来就来了。”待慎笃与众长辈面前见了礼,方才把秀绮推出来。
谢老太太笑道,“这是你大姑姑家的妹妹,叫秀绮,同你大姑姑来家过中秋的,你是哥哥,好好带着园子里逛逛。”
慎笃是个聪明人,自然已会意了,面上不得发作,只好拱手满揖道,“给妹妹见礼了,妹妹一路上辛苦。”
秀绮忙还礼,又见他生得剑眉星目,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当下娇羞不已,一众长辈看了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大家也都极高兴,吴氏暗暗拿肘顶了顶吕氏道,“看来弟弟要在哥哥之前办事了,回头就去备上吧,年前定是要过礼的。”
吕氏犹豫道,“怕三愣子不肯呢。”
吴氏听他叫慎笃三愣子不由微讶,转而又道,“大人定下的,哪里容他做主,不管咸淡,先娶了再说吧,若以后回过性儿来了,看见称心的再收进房里也使得。”
吕氏道,“我只盼他别收个小倌进房里就是菩萨保佑了。”说着又拉秀绮唠嗑去了,问现读什么书,可在做什么绣活,又问现吃什么药,秀绮都一一答了,老太太也觉满意,示意白氏道,“你先带着秀姑娘过你那边见芳龄去,留下慎笃,我好同他说话。”
大太太应了,热络地请几位姑奶奶和秀绮去他们园子坐坐,一干人等和老太太告了假,都过那边去了,毋望留下陪着老太太,也好奇老太太会和慎笃说些什么,便规矩挨着榻坐着。谢老太太叫了声笃哥儿,慎笃一凛,垂手站着听吩咐。
“你也坐下吧。”谢老太太道,指了下手的椅子,慎笃听命坐下,谢老太太语气坚定道,“我瞧你大姑姑家的秀姐儿甚好,模样周正,言谈举止也得体,拿她配你可好?”
慎笃道,“孙儿年纪尚轻,不想这么早就成家。”
谢老太太哼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都十八了还小什么?你大哥哥十八闺女都有了,要是留住了,这会子能打酱油了。只你还说自个儿小,还跟孩子似的,须知男大当婚,成了亲就该收收性儿了,等抱了小子你也知道知道做父母的不易,成日间干些糊涂事儿,打量我腿不中用了,连耳朵都聋了不成?你老子也有了年纪,就你一根独苗,你要叫他操心到多早晚去?还有你姨娘,拼了命生你出来就是为了还你的债吗?眼泪水流了多少也不问了,如今连性命都要交代给你才算完?”
慎笃听了也惭愧,却不发一语,谢老太太看了他那样甚是光火,斥道,“你哑巴了?我说了这些个,你在听说书是怎么的?”
慎笃站起来作揖道,“老太太息怒,孙儿断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孙儿心里……”
谢老太太厌恶道,“我看你是痰迷了心,油脂迷了窍了。也只你老子拿你没法子,若依着我,不管千金万金的,明儿就叫人封了银子把那个下流种子赎出来,再托了人伢子远远卖到塞外去,我倒要看看你生了什么样的本事,能追到天边去?”
毋望暗道,老太太果然有手段,想是谁也没想到要先赎了那小倌再做处置吧,这一手定叫慎笃措手不及了。
事实上慎笃也确实着了慌,忙央道,“老太太慈悲,好歹饶了他吧,孙儿愿一人受罚,老太太要打要杀都依老太太的。”
谢老太太啐道,“我何尝要拿你怎么样,只盼你成器罢了,那个小倌不动他也可以,你立时答应我,娶了秀姐儿为妻,我也顾不得这三四辈子的老脸了,得亏那丫头是你大姑姑家里的,离应天也有些路,不知道你那些臭事儿,只有先瞒着娶进门来,生米成了熟饭再说,若换了城里的,哪家的女孩儿肯和你结亲。”
慎笃下气儿道,“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
“单娶进来还不成,”谢老太太道,又提了更高的要求,“最迟下年年尾,我要看见你们三房的重孙子。”
这下毋望呆了,慎笃也傻了。让一个断袖娶妻容易,要生孩子,那还真是个技术性的活计,这老太太真不是个好糊弄的。毋望憋着笑看慎笃那张被雷劈焦的脸,突然隐隐对他产生了一丝丝同情。
慎笃带着哭腔,来了一句更意外的,“老祖宗,孙儿……力不从心。”
这下着老太太的脸色轰然倒塌,毋望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谢老太太直道,“造孽造孽,喊你老子来,那小倌儿不打发了是不成的,倒叫我孙子成了废人,这哪里了得?”
慎笃急忙跪下道,“老太太,容我尽力而为吧。”
谢老太太抖着手道,“你那两个通房干什么吃的?都是死人不成?”又对旁边的大丫头道,“星儿,去传我的话,今儿晚上塞一个到他房里,锁上门,不到天亮不许出来,把帕子给他房里人,我要见真章的。”说到后头自己都有些汗颜,哪里来的祖母竟连孙子床笫之间的事都要管的?无奈这慎笃实在太叫人操心,他老子只管发火,太太只会埋怨,他姨娘索性除了哭半点法子没有,这事最后竟落到了她的身上,只有勉为其难了。
星儿忍笑应了,再看慎笃都快哭了,毋望死咬住腮里的肉才不致又失控,谢老太太隐忍道,“你去吧,我乏了,歇一会子,你只在园里想想我才刚说的话,过会子要吃饭的。”
慎笃道是,拱手退出门外。毋望看他走远了才道,“老太太,三哥哥这样,硬逼他娶了秀绮,没的最后害了人家女孩儿。”
谢老太太叹息道,“这才叫人送了通房进去,若实在不成也不好坑那孩子,一辈子的事儿,熬到多早晚是个头。这笃哥儿怎的这般叫我不放心,若说年纪小倒尚犹可,如今比他老子都高了,痴愣性子一点儿没变,亏他还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
毋望是女孩儿家,论理也不该说什么的,看老太太想得也周全,便点头称是。
〇五二 合欢中秋节
转眼中秋,谢老太太的病也大安了,各院的人都忙起来,毋望歇了午觉起来,见瓦檐上树枝上皆挂了彩灯,院里设了香案,摆上月饼,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中间还有个雕成莲花状的西瓜,笑问道,“咱们蜜大娘的手艺愈发精进了,竟雕得这样好。”
玉华道,“今儿过节,等咱们走了,她们也要乐呢,又吃鸭子又吃田螺的。”
毋望道,“原该这样的,只是如今的田螺可吃吗?”
玉华收拾了榻上的薄被,又端了金银花茶给她喝,一面道,“如今田螺空怀了,肉质极肥美的,拿香油炒了,正适合过节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