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会子话,拉了毋望换了月白的衣裙,又因今日是十五,便暂摘了白绢花,另插了一支金步摇在髻上,六儿不声不响到箱里取了玉玦来,换下了她裙上的檀香木的禁步,玉华细看了道,“姑娘何时有这玦的?往常我竟没留意。”
六儿道,“咱们姑娘自有来路,岂是你都能知道的,今儿要拜月呢,戴上吉利些。”
毋望娇嗔地白她一眼,也不作声,任她们捯饬好,到镜前照了照,镜中人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六儿道,“没见过姑娘盛妆的样子可惜了。”
玉华笑道,“到了姑娘的好日子,自有你看的。”
三个女孩说笑一阵子,外头传三姑奶奶来了,毋望迎出去,谢淑珍携了秀绮同来,见了毋望通身打量了一番道,“今儿十五,穿得也忒素了些。”
毋望引她们坐下,看了茶道,“这不是戴了步摇了吗,也算应了景儿了。”又看了秀绮,见她面若桃李,便笑道,“姐姐今儿气色可真好呢,这两日也不来我这儿坐坐,我原有些伤风,又不得出去,在屋子里闷坏了。”
秀绮低头浅笑,谢淑珍道,“她在家里就不爱走动,更别提到了这里了,这几日只在屋里读书习字,连房门都不曾出过。”
毋望道,“想是要中女状元呢?三哥哥可去了?”
秀绮羞得满面通红,谢淑珍喜道,“前儿来送了果子,想来也是害臊,只坐了一会子就去了。老太太拿了他两个的生辰八字,送到松竹寺请空闻大师批了命,真真金中带玉的天作之合,你道好不好?”
毋望打趣儿道,“如此甚好,看来要改口叫三嫂子了才对。”
秀绮捂了脸道,“妹妹快饶了我吧,竟说这些话来取笑我,太太快瞧她。”
“好,好,回头你过了门子总能看见她出阁的,到那时再连本带利地笑回来吧。”谢淑珍掩嘴笑,又道,“我来的路上看见燕脂湖靠假山那片种了一块儿葱,你两个晚上可去谋好姻缘?”
毋望不解道,“好姻缘和葱什么相干?”
谢淑珍道,“中秋有个说法,闺里的女孩儿要偷葱偷菜,偷着葱,嫁好郎,偷着菜,嫁好婿。”
毋望和秀绮听了发笑,毋望道,“这不是教坏了女孩们吗,好好的又偷葱又偷菜的,那农家有田地的岂不遭了殃?到十六一看,地里的庄稼也不成样子了。”
谢淑珍道,“你当怎么个偷法,不过是个意思罢了。”
那边沁芳园里使了人来,道,“老太太请姑奶奶和闵大姑娘过去呢。”
谢淑珍应了,对毋望道,“你可收拾好了?可一道过去?”
毋望道,“天色还早,姨母和姐姐先过去吧,横竖是有好话呢。”
两人起身辞了她往沁芳园里去了,毋望靠在椅背上想,老太太既已叫人合了八字,想来慎笃那儿是妥了,先前还力不从心的,看来自己唬自己罢了。
六儿看毋望傻笑,便道,“姑娘又想起什么好事了?可是和兰杜公子有关联吗?”
毋望笑道,“你少混说,我是想三爷的婚事呢,你可听说什么?”
六儿道,“只听说三爷屋里的通房不知怎么给锁在三爷房里了,直关了一夜才出来的。”
毋望咳了声,左右看了没人又问道,“可成了?”
六儿捂嘴笑道,“姑娘神仙似的人也爱听那些个?老太太要‘见真章’的,三爷哪里敢不从?自然是成了的。”
主仆两个红着脸窃笑不已,毋望道,“阿弥陀佛,亏得还有救。”
六儿挨着她咬耳朵道,“那通房不知羞,还和她要好的姐妹说,三爷是个……童男子……骁勇善战。”
毋望听了直捶她,呼道,“你作死不挑个好日子,这些浑话也传来我听?”
六儿边躲边笑,“是你要听的,我说了你又打我,这是什么道理。”
玉华端了月饼外头进来,六儿只顾往后退,险些撞翻了盘子,玉华喝道,“你这蹄子,仔细撞了六爷送来的金花。”
六儿奇道,“六爷作什么给我们姑娘送月饼?”
“这是人家的道理。”玉华道,“才刚六爷的小厮来说,今儿晚上在汇宾楼包了雅间,等姑娘和爷们儿们家里拜完了月就去。”
“知道了。”毋望道,拿了块月饼尝了口,心里记挂起叔婶来,又想他们上回回了信来,说家里一切安好,叫她在舅舅家里安心待着,若想回去叔叔便租了船来接云云,如今惦记归惦记,心倒是可以安的,只是今日过节,倍加思念罢了。
翠屏进来道,“姑娘怎么还不去老太太那儿?听说王家老太太带她孙女过府里来了。”
毋望道,“可是给二爷说的那门亲?”
翠屏称是,又道,“才刚已经过了二门,这会子早到了。姑娘还不瞧瞧去?”
毋望忙理了理衣裳,带着玉华往沁芳园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六儿道,“你吃了饭来替玉华,晚上我带你出去逛逛。”六儿高兴得应了,这才穿出月洞门去。
等到了老太太院子的正屋,里头女眷已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老太太旁边坐了位七十上下的老妪,头发已白了大半,额上戴着遮眉勒,嘴角微有些耷拉,头仰得高高的,以至于瞧人都带着三分盛气。谢老太太招呼毋望来,同那王老太太介绍道,“这是我外甥女儿,叫春君。”
王老太太睨斜了一眼,勾了一边嘴角道,“我头里听说你们把刘家姑娘接回来了,可就是她吗?”
毋望强忍着反感给她福了福,那老太太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又施恩似的拉过她下手的女孩儿道,“这是我家春锦,姑娘认识认识吧。”
大太太打圆场,笑道,“一个春君一个春锦,倒像是姐俩。”
屋里的人皆都附和地笑,各个笑得有深意。毋望看那王春锦,比她矮了小半个头,五官尚周正,站在那里竟佝偻着背,脸色也有些发白,像是有不足之症,稍站了会子还微喘起来。
毋望和她见了礼,忙请她坐下,只听王老太太道,“我看快些把日子定下来吧,大家都怪忙的,我家保哥儿才升了按察使司副使,家里好些个应酬,若这会子定了,过了礼,行哥儿也好帮帮他老丈人的忙。”
这话说得吴氏脸都绿了,还没做他家女婿就想着要派慎行差使,他家爷们儿都死绝了不成,一个副使,四品的官,和大老爷同阶的,又不是三公三孤,竟还拿来说嘴和他家做亲,倒像是慎行高攀了似的,瞧人都用鼻子眼儿,吴氏显然不干了,转眼看谢老太太,暗摇了头。
谢老太太丢了个“算你聪明”的眼色,冲王老太太笑到,“你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急得这样做什么,也叫孩子们见个面,姐儿也看了我们行哥儿,万一不合眼缘,咱们大人定了有什么用。”
那王老太太是个专极的人,听了这话哼道,“他们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自然大人定了就定了,他们还能说不么?反了天了。”
芳龄脸上现出愤恨来,反观那王春锦,不喜不悲,好像所说的都与她无关,坐在椅里只低着头。毋望登时觉得热起来,小小打起了团扇。
谢老太太道,“今儿请你们来是为咱们几十年的姐妹叙旧的,顺便叫孩子们认人,你倒好,竟要弄成定亲宴,没得叫姐儿害臊。”
王老太太许是也意识到了不妥,讪讪然笑笑,端起茶盅喝口茶道,“行哥儿哪里去了?”
吴氏道,“到他师傅府上送节礼去了,这会子也差不多回来了。”
王老太太的注意力又转到毋望身上来,眯着眼扫了扫道,“姑娘生得好相貌,北地那样的苦寒之地竟还养得这样好,我前儿听说,回来是每天拿一两燕窝养着的,可是吗?”
毋望并不搭话,谢老太太道,“你还听他们胡浸我们姐儿的相貌是燕窝能养得出来的吗?我那四丫头你是见过的,这孩子可不像她母亲吗。”
王老太太细端详了,点头道,“是像的,依我看倒更胜过些去,我常替四丫头可惜,都是命不好,嫁了那样的爷们儿。”
毋望的气血有些上涌,竟当她的面说她父亲,这么个恶毒的老太婆,才要站起来回嘴,谢老太太悠悠道,“头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常夸我这四姑爷有出息,年轻轻的就做了太仆寺卿,后来做什么遭了难你也知道,我记得当年常遇春大人还是你家远亲呢,我这姑爷都砸在他手里了。”
王老太太哑口无言,毋望方觉解气,这时芳瑕打了帘子进来道,“快来看呀,爷们儿们在露台上做兔儿爷呢,做得有一人高了。”
〇五三 走月独惊魂
女孩儿们,连同刚到的王春锦也被拉了出去看,谢家四兄弟都在,在露台上拿陶土糊了两个兔儿爷,兔首人身,披着甲胄,背上插着戏文里武生才用的护背旗,脸上贴着金泥,身施彩绘,一个站着,一个捣杵,竖着两个大耳朵,亦庄亦谐的。
芳龄道,“二哥哥早回来了啊。”
毋望指着慎行对王春锦道,“那个穿常服,正给兔儿爷画脸的就是行二爷。”
那王春锦偷眼看,见谢慎行从容俊秀,面上朗朗,身型又极挺拔,好歹有了些反应,苍白的脸上窜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茗玉轻搡了毋望,低声道,“甚满意吧。”
毋望嘿嘿地笑,茗玉扬声道,“行哥儿,来。”
慎行回了头,见毋望和茗玉在一处,遂将笔给了慎笃走过来,笑道,“大嫂子也来了。”
茗玉把王春锦推到他跟前,揶揄道,“来见见好妹妹吧,这就是王大人家的千金春锦小姐,还不见礼。”
慎行神色尴尬,忙拱手作了道,“见过姑娘了,多早晚来的?”
王春锦道,“才来不久。”
慎行道,“那上廊子下坐会子吧,我这里还有阵子,不好作陪。”
春锦道,“你只管忙吧。”
慎行淡淡一笑,回身寻毋望,她已然给兔儿爷画胡须去了,还和慎儒玩到了一起,瞧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也失了再画下去的兴致,草草和众人告了假,谎称回房换衣裳,一人怔怔回去了。
又笑闹了一阵,老太太那里传饭了,天才擦黑,月亮又大又亮升了老高,一大家子女眷一桌,爷们儿一桌,纷纷在园子里的高台上落座,四周点了彩灯,角上供了大香案,大家说说笑笑,猜灯谜说典故,又放了烟火取乐,直闹到二更天去,因着中秋原就有晚睡的习惯,一大帮子人也不觉乏。王老太太和孙女终究是客,玩了会子便起身告辞,谢老太太也不相留,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备了些瓜果礼品,叫慎行送她们上了车,算是打发完了。
吴氏道,“老太太瞧怎么样?”
谢老太太道,“你早有了主意,何必问我。”
吕氏道,“我看是不中用的,那姑娘身子弱得这样,恐不是个有寿的,若娶了,将来可苦了行哥儿。”
谢老太太道,“我心里也不拿她配行哥,据我看,竟是有女儿痨似,这种病症怎么好许人家呢,岂不活找晦气么。”
吴氏道,“那怎么同人家交代?”
谢老太太瞟了她一眼道,“无媒无聘的,大人说嘴罢了,又没定下,人家也是聪明人,等个三五日不见有动静,自然也就明白了,哪里要什么交代。”
吴氏松了口气,笑道,“老太太说得极是。”
谢老太太道,“你也别着急,横竖还有几家,紧着心挑就是了,只要姑娘周正,懂事故,家底子不殷实也没什么的。”吴氏道是,老太太又招呼道,“女孩儿们来拜月吧,求月神许你的个好相貌。”
婆子们得令忙燃起了大红蜡烛,又点起了高香,一众姑娘丫头们齐跪了三四排,敛神静气磕头祷告,毋望看她们一个个无比虔诚,自己倒是没什么,不过顺着走个过场而已,拜过了就起身回老太太身边坐下了,几位太太姨妈商量起了慎笃过礼要用的东西,大太太道,“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就按着咱们言哥儿那时的礼单置办一份送去也就是了。”
吕氏不言语,大姑奶奶道,“哪能照着慎言的,咱们大爷是长子嫡孙,大奶奶又是亲家母嫡出的小姐,自然是不一样的。”
谢淑珍微有些不悦,道,“都是自己家里的人,看着置办就是了,我们姐儿是个庶出的,原不值什么,左不过你们来什么样的礼,咱们置什么样的嫁妆罢了。”
看气氛有点不对劲,谢老太太道,“你们也别争,我这几日听了笃哥儿的消息高兴着呢,三房只管办你们的去,我还是照旧按言哥儿那回的份子出一份,别委屈了秀姐儿才好。后头的孙子孙女们,凡娶亲出嫁的,我这里少不得添礼添妆的,别回头叫你们说,只向着大孙子不疼旁的,倒不好了。”
众媳妇一听正中了下怀,大家都是极满意的,老太太暗地里捏了捏毋望的手,毋望也会意了,老太太这是疼她呢,单为了将来给她置嫁妆不给舅母们说嘴,只好每个小子丫头身上添补一些,这老太太真真用心良苦。
慎行送了王家祖孙,看时辰差不多了就过来回禀道,“老太太,遥六叔在秦淮河畔设了宴,约了咱们兄弟姊妹们一道去,请老太太准假吧。”
吴氏奇道,“往年都是他们娘几个到我那园子里去的,今年怎么改了?”
慎行回话道,“今年两边都添了人,又有侄女妹子要出阁的,大家聚在一起玩,下年就没机会了。”
谢老太太点头道,“难为路六爷想得周全,就让他们年轻的一处玩去吧,只一条,你妹妹们都是养在闺里的,万不能邀了外头的公子小爷凑趣儿,要是坏了规矩叫我知道,那可是不依的。”
慎行笑道,“老太太放心吧,孙儿有分寸。”
家里的年轻人们都起身往外去,毋望招了六儿来,大门外停了四辆马车,爷们儿姑娘们上马上车,丫鬟们扶车跟着,毋望掀了帘子往外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杂耍的,舞草龙的,还有那些摆摊剃头的,修鞋的,卖馄饨,卖茶汤的,毋望不由得笑起来,以前在朵邑时自由自在的,逢年过节就在外面跑,不像现在这样,想想真是怀念那段日子。
马车顺着秦淮河往前跑了一里地停下了,众人纷纷下马下车,进了汇宾楼,掌柜的把他们往楼上引,开了包间的门,路知遥和几个年轻女孩儿在里面坐着,一看他们来了急忙起身相迎,又打量了秀绮两眼,笑着对慎行道,“这位就是家里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