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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繁华府邸,思慕流殇(5)

谢府里该发生的照旧每日发生,像三房的内宅不和,二房急着给慎行张罗媳妇,大房里银子失窃,等等一系列琐事,毋望小院儿门一关,统统挡在了外头。人避嫌,是非少,毋望如今深谙此道,连慎笃给秀绮下聘都没去看。说起了慎笃,毋望人虽不出门,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慎笃的毛病竟给两个通房改过来了,如今不好男色,好女色了。原来这小子糊涂,和那小倌好了那么久,钱花了大把,两人耳鬓厮磨,却从未做过那种事,三老爷得知了,一面庆幸一面又摇头说自己得了个傻儿子,至于他好女色的问题嘛……好女色有好处,能开枝散叶呀,所以不算什么缺点,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一日,院子里的八九个人聚在一起闲聊时,老太太那里的小丫头捧了几双绣花鞋来,笑着对毋望道,“我上回说给姑娘做鞋的,只因家里老子娘派到杭州看房子,在那儿病了一场,我去伺候,耽搁了一个多月,前儿才回来的。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脚吧,我在那里胡乱做的,姑娘别嫌弃才好。”

毋望接过来看,绣功又好,针脚也密实,又看那丫头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生得也周正,便道,“难为你想着我了。”对六儿道,“去拿些钱来赏她。”

六儿才要走,那丫头上前拦住了她道,“不必了,我又不是冲着钱来的,是真心地喜欢姑娘,今早回了老太太,求老太太让我来伺候姑娘,姑娘留下我吧。”

毋望原不知自己人缘有这么好,竟有人自愿到她身边来,顿时愣了愣神,奇道,“你怎么想来伺候我呢?咱们从前连话儿都没说过呀。”

那丫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我因头里得罪了老太太的陪房李奶奶,在老太太那儿待不下去了,想着姑娘将来是要往外聘的,我跟着姑娘也能出园子,我是家生的奴才,若不能伺候姑娘,这辈子就只好在谢家了。我听说姑娘对奴才极好,就动了心思,求姑娘留下我吧。”

毋望笑道,“真是个心气儿高的。”

大家也都笑,蜜大娘道,“你来投奔我们姑娘算来对了,到了这个院里可不就是享福来的吗。”

六儿上下打量了她道,“你怎么不去大姑娘和二姑娘那儿?”

那丫头咬了咬唇,琢磨后才道,“大姑娘性子太软,二姑娘又还小,还是姑娘这儿好。”

毋望道,“你叫什么?”

丫头屈了屈腿道,“姑娘就叫我夏儿吧,我是大六月里生的,也没什么正经名字,爹妈随便取的。”

毋望将手上的绣绷放下,点头道,“既然老太太答应了你就留下吧。”

夏儿忙不迭磕头谢恩,说了一大通誓死效忠的话后光荣入职了,毋望的小院里又添了人口,还好再过几日玉华就搬走了,否则住宿都成问题了,六儿背着人对毋望抱怨,大抵就是院里人员饱和,姑娘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夏儿就是来混饭吃的之类,毋望听得耳朵出了茧子,心想人家捧着礼来求她收留,收了鞋再把人赶出去不太好吧,况且夏儿做鞋的手艺真的很好,穿着又舒服样子又秀气,把她留下给大家做鞋也很合算,无非是多一双筷子,吃饭的时候坐得挤点,这也不是什么大矛盾啊,所以后来再听见六儿絮叨,毋望就指着脚说,“往后鞋由你做。”六儿一听彻底闭了嘴,夏儿做鞋匠的地位坐实了,人家凭手艺吃饭,再也没有人发表反动言论了。

转眼到了十月十八,玉华一大早就进了银钩别苑的南厢房,大太太那里打发了喜娘和三个丫头来服玉华梳妆,毋望不放心,也带人过去帮忙,等一切收拾好,玉华娘家哥哥把人抱上了轿子,天擦黑便抬出园子,在街上打了个来回,从西边角门复抬进聚丰园,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廊上拉了几块红绸,花厅里设了两桌席,只供家里人吃喝,新郎官甚至连红花都没有戴一朵,只穿了件蓝色的织锦缎面便服,要不是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人肯定当他是府里的管家。

毋望暗叹,何等的冷清啊,普通人家做寿都比这个场面大,这妾真不是人做的。

玉华跨了火盆便给所有在座的长辈敬茶,再给大奶奶见礼,大奶奶因大太太老太太俱在,倒也没有为难她,大家平静地吃了顿饭,该洞房的洞房,该回去的回去,不久各自都散了。

六儿追着问可曾见着行二爷,毋望淡淡暼她一眼,道,“没有,大爷讨妾和他什么相干,自然不会回来的。”心想这回是逃过了,再过一个月慎笃大婚他总要回来的,届时照面多尴尬,不行到时只好装病,这样就见不着了。打定了主意霎时神清气爽,便和六儿裹着被子聊天,“你说叔叔婶子这会子怎么样了?梨雪斋的生意也不知好不好……”

六儿咬着手指道,“生意不好也不要紧,自己的店面,又不用出房钱,若过不下去了还能把铺子租出去,一年得十几两银子,老爷做账房还有收入,定是饿不着的。”又眯着眼睛靠在毋望肩头呓语般喃喃道,“臻大爷一个爷们儿家怎么有那样细腻的心思呢,不给银子,却留了房契给你,我知道他有什么顾虑,银子有用完的时候,铺子是个会下蛋的鸡,也是给你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是他定没想到,你心眼实,转脚就把房契给了太太了。”

毋望敲敲她的头道,“你也开窍了,真是不容易。”

六儿仰倒嚎道,“真想裴公子啊姑娘呢?想是不想?”

毋望明知她在逗自己,还是忍不住脸红,啐道,“你这促狭鬼,和我打起趣儿来了。”

六儿支起身子道,“都快半年了,姑娘当真不想?”

毋望作势拉着脸摇头,其实并没有半年,两个月前他来过,没叫你知道罢了。

六儿噘嘴道,“我才不信,你诓我的吧?大姑娘比你还小两个月都已经许了人家,这裴公子又不下聘,让你白白等三年,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毋望皱眉躺下,闭了眼睛道,“睡吧,乏得很。”

六儿知道她不高兴了,忙吐吐舌头爬起来吹灭了灯,将厚厚的帷幔一层层放下,退到外间值夜的床上去了。

第二日早起,漱了口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等玉华来给她梳头,左等右等不见人,这才突然想起来玉华已经出嫁了,不由失笑,自己拿了梳子起来,丹霞打了门帘进来,接了她手里的梳子道,“姑娘怎么不叫我?往后梳头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跟抿头妈妈学过,会三十八种发式呢,回头一样样的给姑娘试,可好?”

毋望正要点头,院子里丫头通报道,“二爷来了。”

房里几人面面相觑,毋望失神片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昨儿慎言办事没回来,今儿这一大早是怎么了?

〇六二 大理寺同知

丫头打了门帘引他进屋,她正坐着梳头,阳光透过窗屉子照进来,密密的落了她一身。她侧着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满头的青丝直垂到地上去,慎行原本就局促,见她晨起的慵懒样子,心头猛被撞了一下,又很不厚道地想起那日满世界的清香,白皙的脸瞬间就变成了关公。

毋望吓了一跳,偷眼看自己身上,并没有衣衫不整啊,他脸红什么,难道是为自己做过的缺德事后悔?说起那天的事……

然后屋里出现比较诡异的一幕,一男一女只顾比谁更像熟虾,几个丫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冬日静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毋望缓了过来,心想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吩咐六儿上茶,请行二爷坐下,别扭地扯起嘴里道,“二哥哥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四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慎行吸了口冷气,不禁咳嗽起来,急忙端了茶喝了几口才道,“我来给你道喜,姑父的案子发还大理寺重审,如今已有了结果。”

毋望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强按捺了道,“这样快就审完了?怎么样?”

慎行道,“也不算快,皇上登基前两年就着手调查当年的冤案了,昨儿算明面儿上有了交代,充公的房产田契仍旧归还,只是对外没法子翻案,毕竟这是高祖皇帝当年判的案子,不只咱们家,别家都是一样的。”

只归还田产,没法子翻案,这是什么逻辑?父亲还是不能洗脱罪名,还是死得很冤枉,这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吗?毋望颓然靠在梳妆台上,完全没有半点喜悦,低声道,“这么说来圣旨也不颁吗?暗地里领回了房地契就算完了?”

慎行闷闷地嗯了声,看她玄然欲泣,想安慰,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蹙眉望着杯里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

毋望很想放声大哭,她的父母不明不白地断送了性命,朝廷就是这样处理的?田产是回来了,那她爹娘的命呢?也能发还吗?她哽着对慎行道,“二哥哥,我爹妈再不济总算有个说法,二舅舅呢?当年的那些锦衣卫可判罪伏法?”

慎行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不由自主地颤起来,俊秀的脸上满是隐忍,隔了会儿才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六品的小官,扳不倒锦衣卫,只好暂且忍着,等将来有了机会,总要叫他们血债血偿的。”

毋望的心又揪作一团,二舅舅跟慎行真是很像,都是高高的个子,温和善良的脾气,那样清风明月般的儒士,只为了想进狱中探望关押的外甥女,最后竟被活活打死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打死便打死了,连个交代都没有,凶手们仍旧逍遥法外,过着依旧耀武扬威的生活,这位新上台的皇帝和他祖父有什么区别,昏君罢了。

慎行看她面上悲苦,也不知怎么安慰,只道,“你收拾一下,跟我去衙门将房地契先领回来吧,也好早作打算。回头和太爷商量商量,庄子田地是自己打发人去料理,还是佃出去给那些农户。我昨日使了人去看过,城外的二百亩稻田都由官府指派给里正打典,里正把地都佃出去了,每年只管给官府缴些银子,如今咱们收回来了,怕那些农户没了进项,日子定会愈发艰难,倒不如还留给他们种,少了里正那一层盘剥,咱们把租子再放低些,那些农户得着了利,看管田地也会更尽心了,妹妹以为呢?”

毋望抿嘴笑,看慎行眉含远山,心想果然是书生,既仁义又缜密,佃户们遇着他这样心善的地主岂不高兴死吗?便道,“你且宽坐,容我换了衣裳就去。”

慎行站起来道,“我去回了太爷和老太太,过会子再来接你。”说完逃也似地出去了。

翠屏忍不住笑起来,“二爷听说姑娘要换衣裳跑得倒快。”

丹霞将毋望转过去,拿桂花油抿了头,仔细挽了个垂云髻,又插了南珠的梳篦,收拾停当,翠屏取了素服给她换上,六儿往手炉里添了两块新炭,边往她手里塞边道,“天儿冷得这样快,今年倒比往年更早一些。”

翠屏点头道,“可不是,还有两个月才过年,竟冷得这样。”说着呼出口热气来,“瞧,跟抽旱烟似的。早上打水冻得手指头疼,这天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夏天才过没多久,热得还没回过味儿来,秋凉了只几日,这一下子又冻掉了鼻子。”

丹霞道,“少混说,你们是在这院子里待久了,过起了神仙方外的生活,吃得饱,整日间无事可做,稍一冷就叫得这样,岂知日子不是一天天过来的,你们去问问小娟和青桃,她们两个扫地洗衣的,可是一日日渐冷的?”

几人笑闹了一阵,便听慎行在院里喊道,“妹妹可好了?”

六儿忙给她披上翠纹羽缎斗篷,送到门外,慎行领了往角门去,微回了头,丹霞扶着她在后头跟着,霎时觉得原本凛冽的寒风也不太刺骨了,牵不着她的手固然遗憾,可知道她在身后,一转身就能见着的距离,似乎这样就足够了,又庆幸着,亏得找到这样正当的理由才能见她。那日过后他人虽搬出园子了,心却日日在煎熬,他像个战败的逃兵,丢盔弃甲的一路亡命,将她一人丢在战场上,独自面对兰姨娘那样的人,还好有母亲和老太太,这件事平息了,总算有惊无险。转念又想,其实若真闹开了,老太太是不是真就把她指给他了呢……忽打个寒战,这么想未免太过小人,即便真指了婚,得不着心又有何用呢?还记得她说心里已经有了人,是真的还是为了应付他?若是真的,那会是谁?她到了应天之后并未见过外人,要说在北地就有了人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既有了人,怎么连半点风声都没有?还是到了京城后才遇上了心仪的?前前后后再想一遍,一个人猛蹿了出来——路知遥吗?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他和春君在小庙里躲过雨,又对春君和禄哥儿的婚事含糊其辞,中秋那日爷们儿在一起好好的,偏他不见了,后来听说春君也不见了,大家找了好久,结果春君竟回了家,秦淮河离谢府并不近,她一个女孩儿家无车无轿怎么回去的?定是遥六叔送回去的……愈想愈烦闷,步子也重了,手脚也冷了,剩下的只有无奈。他年下外派了官,六叔是留京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两情相悦,自己是半点胜算也无,可怜自己恋了她十几年,最后却是这样惨淡的收场,缘分这东西的确令人唏嘘啊!

行至角门外,千秋已驾了马车等候多时,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见了他们忙搓了搓手,从车后搬了红漆的脚凳来摆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车,缓缓往大理寺驶去。

约走了两盏茶工夫,方到大理寺正门,丹霞先下车,毋望提了裙脚下来,站在台阶下看大理寺的匾额,心想门楼那样的高,却高不过天去,哪里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戏给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声道,“走吧,只需到同知那里画个押就成了,那个同知你也认得,是路家的遥六叔。”

毋望有些吃惊,路知遥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过是个地方官署,同样的正六品,差别很是大,到底路知遥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里有人帮衬是不一样的,或许慎行的北平通判还是看着大舅舅的面子才派来的,若一个平头百姓中了官,说不定就派到云南四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