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衙门里,兜兜转转过了几个廊子,行至一间高阁处,慎行站在台阶下扬声喊路大人,一会儿那路知遥走到门前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穿着青色的团领衫,腰间束素银的腰带,上头佩着药玉,练雀三色花锦绶,绶下结青丝网,银绶环,衬着银丝线织的鹭鸶补子,竟是一种别样的威严。
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里无波无澜,嘴唇安详的抿着,见他们来了,只轻声道,“进来吧。”便回身进了室内。毋望很是纳闷,这人在衙门里如此的稳重干练,相较前头的几次碰面,居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慎行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冲毋望点了头,带她进了屋里。路知遥指了窗下的椅子让他们坐,又吩咐衙役道,“给谢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转到堆满公文的高柜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叠卷宗来,将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给毋望过目后道,“若无疑问便在册子上画押,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点过的,画完押后就可直接领回去了。”
毋望颔首,拿着刘家祖辈上传下来的厚厚一叠产业契约喟叹不已,路知遥忽然道,“天这么冷,可冻着了?我打发人拢了火盆子来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这里都是文档卷宗,万一蹦着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炉呢,并不觉得冷。”
他两个你来我往,慎行听着尽是郎情妾意的话,不免心中绞痛。既然他们有情有义,春君在外苦了那么些年,遥六叔又是个有主张的,不像自己瞻前顾后,想来会给春君一个好归宿的,不如成全了他们,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强道,“旧宅子也不知成了什么样,恐怕还要大大的修缮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镇江办些公务,三叔和慎笃又去了苏州,太爷上了年纪操不得心,若有琐事就拜托六叔吧。”
路知遥自然是满口应承的。稍坐了片刻,两人便起身告辞了,路知遥直送到衙门口,慎行上马跟在车后,走了十几丈远去,回头看,路知遥还未进去,仍站在门楼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别的味道。
〇六三 重游悲故园
毋望撩了窗帘子喊二哥哥,慎行回过神,加鞭赶了上来,毋望道,“既出来了,咱们绕到老宅子瞧瞧去吧。”
慎行想了想道,“只拿了房契,屋子的钥匙竟忘了取,你们到前头茶馆里暖和会子,我找六叔拿钥匙去。”说完调转马头原路折返,一路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路知遥坐在案前归置卷宗,抬头见慎行又回来了,不由越过他往他身后看,见只有他一人,便奇道,“可是落了什么?”
慎行脸色不太好,坐在南官帽椅里,半晌方别扭道,“六叔为何到如今仍未娶?”
路知遥听了诧异道,“敢情你折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你我年岁相当,你也未娶,如何倒来问我?”
慎行看着自己常服的曳撤,只觉胸中噎了一口气,吐又吐不出来。难道和他说,我一直在等春君,好容易把她盼回来了,她却被你轻而易举地抢走了?这叫自己情何以堪呢?
那厢路知遥笑道,“你这小子可是动了凡心?今儿有兴致来同我聊聊婚姻大事?”他对这个话题是十分感兴趣的,忙扔了手上的活,到慎行旁边坐下,往前凑了凑道,“上回王保家的闺女你妈没瞧上,年下慎笃也要成亲了,家里催得紧了?”
慎行闷声闷气儿道,“没有的事,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逃过家里逼婚的。”
路知遥嗤笑一声道,“我三哥开枝散叶就是了,我有什么可急的,没遇着好的,娶到家里也是整日不太平,我倒可以在外头厮混不回去,怕苦着我妈,我在我妈跟前讨好撒娇丢尽了脸,她瞧我也可怜,后来就不逼我了,只说爷们儿家立业虽重要,成家也误不得,再叫我轻省个一两年,若再想拖是万万不能的了。”又道,“你这么快回来,莫非把她撂到半道上了?要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不把她送进园子怎么成?”
张口闭口“她、她”的,慎行从头顶直凉到脚脖子去,从前只见过他在女孩儿面前献殷勤,通常一转身就扔到爪哇国去了,如今这般的体贴认真,越想越觉这事是真的,顿了会子,失魂落魄道,“她在云来茶馆等着,想回刘府看看,宅子里的钥匙没拿,我是来取钥匙的。”
路知遥拍了下脑袋道,“我竟忘了,你且等等。”说着一头扎进了后头大柜子的屉子里,哗啦哗啦尽是倒腾钥匙的声音,隔了会儿拎出两大串,足有五六斤重去,放在桌上道,“宅子和庄子上的都在这儿了,你快去吧,没得叫人等。”
慎行道,“我才想起来,都察院里的公文还没送到枢密院去,耽误半天了,我怕是没空,你这会子该歇了,正好替我送她去老宅吧,看过了再送她回园子里。”
路知遥看手上的活差不多了,上回中秋也没和她说上话,心里正抱憾,慎行这么一提议,无疑立刻就答应了。
慎行拱手别过他,匆匆走出大理寺,牵了马往另一方向走,走着走着觉得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路知遥这会子佳人有约急得很,虽不是真的等他,好歹知道她在云来茶馆,也来不及换公服了,招呼随侍拿上钥匙就往马厩里去,上了马,一路往茶馆而去。
毋望和丹霞千秋已经喝了两盏茶,还不见慎行来,疑道,“难道库里钥匙太多,一时竟找不着吗?”
千秋道,“姑娘坐会子,我去看看我们二爷。”
毋望摆手道,“还是再等等吧,万一半道上遇着还要再折回来,浪费工夫。”
才说完,见路知遥从门口进来,却不见慎行踪迹,毋望道,“六叔,我二哥哥呢?”
路知遥道,“他临时有公务,托了我来陪你去。是这就走,还是再坐会子?”
毋望惶恐道,“这样不是耽误你办公吗,回头叫上头说嘴。”
路知遥浅笑着,风姿潇洒,挺拔玉立,嗓中如有金石之声,缓缓道,“我这会子得空,他既托了我,我定要将你送到家才安心的。”
“既这么,就麻烦六叔了。”毋望拢了披风站起来,着丹霞给了茶钱,往茶馆外去,看廊下的柱子上牵了匹枣红大马,便对路知遥道,“这可是听得懂人话的那位马兄?”
路知遥笑道,“可不,它叫路轻,千里良驹。”
路轻?随他姓路吗?几个人都笑起来,毋望道,“六叔果然豁达,马兄有福。”
路知遥眼里闪过异样的光来,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自然有它妙用,千里驰骋,名将也需好马来配。”
毋望一惊,看来这人是个志向远大的名将?他如今不是同知吗?一文一武,相差何止千山万水,他若要为将,除非是另起炉灶。毋望心有戚戚焉,只作未听见。原本这话旁人听来不过一笑,可在她,因前已有裴臻这个例子,不免就要往那上头靠。一个有野心的人就算掩藏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莫非路知遥竟是另一个裴臻吗?起了疑心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文官上马拉缰全然就是武将做派,毋望坐在车里心头忽忽的跳,路知遥突然回头,和她目光相碰,旋即露齿一笑,扬鞭前头开道去了。
丹霞见她姑娘失魂落魄的,只当她是冷,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带子系紧,抱怨道,“这翠屏不知怎么的,这样冷的天不给姑娘穿那件银鼠皮的大氅,只披这绵披风值什么?”
毋望回过神道,“我不冷,手炉还是热乎的。”
丹霞又道,“这路六爷果然有趣得紧,才刚在衙门里看他不苟言笑的,还当他转性子了呢。”
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没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应天表面上晴空万里,私底下暗流汹涌,想来各人都在寻出路吧,路知遥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复又行了几里地,已然将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个极大的官邸。过了破败的门楼,再行十几丈方到正门口,毋望下车站定,抬头看,满眼的萧条孤绝,瓦落了无人清扫,漆掉了无人填补,门前的台阶上满是落叶废纸,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条的铺盖,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风光气派,就像个没有香客的破落庙宇,佛不在了,众人从门前经过都嫌晦气,只有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路知遥将缰绳递给他的随侍,抬手剥了门上的封条,提着钥匙打算开门,无奈年代久远,那锁竟锈死了,钥匙插进锁孔,左右都旋不动,他试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头道,“打不开。”
毋望往街面上张望,喃喃道,“寻个锁匠来吧……”正说着,只听咔一声,那锁把子竟断在路知遥手里,毋望讶然看着他,那样大一把玄铁的锁,里头锈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开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断了吧。
路知遥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两下就掉下来了。”
几人都以看大侠的眼神看他,他讪笑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楣上积了多年的尘土一股脑落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他掩了口鼻呛得咳起来,毋望忙示意丹霞给他掸了头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该先打发人来打扫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头回上我们家来,茶没喝着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遥笑道,“不碍的,将来请我吃顿好的补偿就是了。”
刘家祖上是苏州人,府邸也是按园林式样建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曾宾客盈门富贵一时,如今再看,满眼的枯草杂木,园林无人养护便失了颜色,高亭爽阁竟还被雷劈去一半,只剩半间残垣断壁,园子里还隐约可见当年抄家的惨况,桌椅书籍扔得到处都是,经雨水冲刷,有的陷进泥土里,有的则已腐烂,随风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