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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缘(5)

毋望叹了叹,叔叔的腿才接上不宜搬动,上回同牛一道买回来的车拉拉油粮谷物尚可,若要躺人怕不成。又看看张氏,按理这样的事不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操心,可她这婶子素来遇着事便不知东西南北,这会子县丞大人还在,她不办正经事,却忙着给祖宗上香去了,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毋望再三谢过才将公人们送出门去,坐在桌边直直发愣,为车马的事苦恼不已。

这馒头村方圆数十里皆是穷苦人家,有几家能有马车?除了齐家便只有里正家了,齐家她是万万不去的,见了齐婶子不知还要听些什么酸话呢!那里正倒是好人,只是他儿子文俊甚是难缠,这二年没见,定要拉着她家长里短一通胡诌,又该叫她脑仁儿疼半宿,思来想去还是叫婶子去吧,她一个姑娘家怎好抛头露面地借东西,没得叫人背后指点!

这些话同张氏一说,张氏立时擦擦手道,“我这就去,借不借的再说吧,万不得已便在牛车上铺了被子,好歹比叫人抬了去强些。”

张氏走后毋望将叔叔房里的窗帘子共门帘子一道卷了起来,屋里一下敞亮好些,一面道,“如今立了夏,叔叔也吹得风了,总要开开窗才好,省得闷出病来。”

刘宏道,“我原也这样说,谁知你婶子不让,怕招了虚邪之气。”

毋望笑道,“又不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虚邪,只开一会儿没什么大碍的。”

刘宏见她面上清明一片,也不像有什么牵累的事,便探道,“那裴公子来了两回,可曾同你说起什么?”

毋望从容道,“不曾说什么,想来也是守礼之人。”

刘宏本想细问,又觉得不好出口,想想自家侄女儿一向知进退,叔婶的话也放在心上,便不再多言,只嘱咐道,“好皮囊无甚用,你可记住。”

毋望知道叔叔话外之音,点头道,“我省得。”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张氏回来了,面上并无不豫,坐下喝了口茶道,“都说好了,文里正听说歹人捉住了也甚高兴,赶巧明日他家俊哥儿要考乡闱,便同我们一道走。”

毋望突觉乌云盖日,还真是巧啊,文俊又要考乡试了?都是第几回了?回回不中还考什么,真不是做官的料,还不如跟他大伯父学做买卖来得实惠!考就考吧,做什么还要一道走?这么爱凑热闹,难怪连试《四书》义三道都作不出来!

这时德沛抹着汗走进来,额头上蹭破了一块皮,正往外淌血。张氏吓了一跳,忙拿帕子给他捂住,嘴里喝道,“上哪儿野去了!又同阮秋打架了吗?”

德沛不以为意,走到刘宏跟前道,“爹,今儿村里来了个人,是林甫家的亲戚,听说是燕王府的家臣,功夫俊得很,和村里的几个孩子比划了几下,单同我说教我练武,还问我可愿意跟他走,要带我从军,我自己不敢拿主意,回来听爹的意思。”

刘宏面上青绿交错。燕王朱棣?他的为人倒不得知,只是刘家是帝王驾前犯过事的,过了这些年,虽日子清苦却活得长久,若再回到朝廷这个大染缸里,姑且不论燕王可容得下,万一有个行差踏错,那便是万丈深渊,性命都堪忧了,还不如在馒头村做个平头百姓。当下便道,“你年纪尚小,从军能做得什么?还是再等上几年吧,等身子长开了再说。”

德沛是个执拗的性子,听了他爹的话甚是不悦,闷声道,“我们是获罪之家,功名考不得,要出人头地便只有参军,他日立了军功才能光耀门楣,爹妈有了好日子,旁人也不敢来叫姐姐作姨娘了,有什么不好?”

毋望向来知道德沛与旁的孩子不同,要老成懂事许多,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思,这一番话说到了七寸上,再看叔叔,果然面露难色,愁肠百结。

德沛又道,“再过三个月我便满九岁了,那个人说,先叫我跟着他学些拳脚功夫,他再教我谋略计策,将来必然有一番大作为,岂不比在这馒头村种地强!”

张氏道,“有这样的事?莫不是个拐子罢!”

德沛小脸一本正经,笃定道,“他给我看了腰牌,是燕王府的。”

刘宏思量半晌才道,“你去同他说,就说爹想谢他,无奈腿脚不便,请他到家来吃酒,待我打探仔细再作计较。”

德沛欢天喜地地去了,毋望也不知叫德沛从军使不使得,当年爹犯的究竟是什么事,叔叔婶婶也不曾同她说过,如今还是要问一问的,当今的皇上动辄杀人,保不定不是甚么天大的罪过,若真如此,德沛进燕王府也未尝不可。当下问道,“我爹当年为的什么斩首?可是谋逆?”

刘宏摇了摇头道,“谋逆还有咱们的活路吗!你爹原是掌管边镇卫所营堡之马政的,只因一回吃醉了酒,误了调拨攻打元营的车马才被治的罪。”

毋望道,“既不是谋逆,叔叔不妨同那人直说,不成便不去。”

刘宏道,“我也这样打算,从前听说燕王朱棣知人善任,想来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罢。”

德沛不一会儿便带了那人回来,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走起路来双腿生风。毋望忙退了出去,和婶子张罗酒肉去了。隔着墙头隐约听见他们说话,大抵就是德沛虽年幼却资质上佳,燕王殿下英雄不问出处云云,说定了明日就要带德沛走。张氏在灶台旁痛哭流涕,毋望心里也不舍,只得安慰她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说到最后自己不禁泪水涟涟,德沛这样小的人离开父母姊妹,在军营里讨日子,日后不知要经受多少的磨难,如今藩王割据,万一有了战事可怎么好!

德沛倒欢喜不已,跑出来拉着毋望的手道,“春君姐姐你可听到了?纪二爷要带我走了,我曾同你说过的,将来要把比那东珠还好的东西送给你,绝不叫你和我爹妈再受半点苦,你信我吗?”

毋望凄凄然笑了笑,替他正正头上的巾子说道,“我自然是极信的,不过军中不比家里,最要紧是保住自己的小命,你可知道?”

德沛道,“你放心吧,我自然知道保命的。”

张氏对儿子万般不舍,哭得几乎噎过去,扯着德沛衣袖道,“明日定要走吗?哥儿,你同那位纪二爷说说吧,再延后两日成不成?”

德沛道,“既定了要走,索性走得痛快些,做什么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复又说道,“妈,你千万别把我春君姐姐许给别人做妾,等我功成归来再作打算。”

张氏一下子又笑了,“莫不是等你回来给她做媒?你便是十八功成也尚需十年光阴,十年后是什么光景?春君已经二十四了,岂不是成了老女!”

“那也不能做妾!”德沛噘嘴说道,转身回房里收拾换洗衣裳去了。

次日的卯时德沛便跟纪二爷走了,一家子柔肠寸断自不在话下。

卯时一刻里正家的马来了,就停在刘宏房门前,文俊从他那匹宝贝似的大宛马上跃下来,看见毋望便腼腆地笑了。毋望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哭花了眼,以往要他臊是绝不能的,如今两年没见竟变了个人,个头长高了那许多,想是整日关在家里,面皮也变白了,称着天青色的衫子,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

毋望道,“你同我们一道走不会耽误了科考吗?”

文俊道,“卯时三刻才进场,到乡里也只五六里地,不会误了的。”

毋望有些坏心地想,误了又怎样,不误也未见得考得上,文俊的考运真是差得很!

文俊凑过来,低声道,“你许了人家吗?”

毋望很是惊讶,这事已成了全村皆知的秘密了?可为何和真相相去甚远?她愤愤瞪着他,并不答话。

文俊自顾自说道,“那也比嫁给章程那厮强些。”脸色微微扭曲,见毋望还瞪他,忙低下头来。

“做妾还强?你觉得我是该做妾的命吗?”真想拿擀面杖敲他的头!这文俊说话向来不讨人欢喜,虽无恶意却也叫人不受用。

毋望撇下他自去招呼叔婶上车,文俊怔在那里懊恼不已,一忽儿又见毋望出来冲他福一福道,“我叔叔腿脚不便,上不得车,劳你搭把手吧。”

文俊忙招了小厮颠颠地跑了去,众人合力方才把刘宏搬上了车,一路向县衙去了。

因天热,车上的窗帘子掀着,文俊时不时躬身朝车内探望,车里的人因刚送走了德沛,各个耷拉着脸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路无话。等走了约摸五里地,毋望探头道,“前头就分手罢,你自去考场,我们还要往县里去。”

张氏也道,“俊哥儿这回可仔细了,定要中举。”

文俊诺诺道,“自当尽力,只是功名富贵皆天定,考不上也就罢了。”

毋望笑道,“莫如去捐个官做,倒还省力些。”

辞了文俊,又往南走了数十里方进得县里,马车停在衙门口,毋望下去击鼓,不多时昨日那县丞领了主簿出来,叫了衙役将刘宏抬进衙门里去了。

街边停了辆青油呢帐的马车,车上的人问道,“可曾进去了?”

外头的小厮答道,“才刚王定儒带人抬进去了。”

车内人又问,“女孩儿呢?”

小厮嬉笑道,“准姨奶奶也跟着进去了。真不知道刘姑娘生了多大的福气,竟叫我们爷费这么大的心思!”

车上的裴臻探身跳下来,摇着扇子,勾着嘴角,一派气定神闲,口中喃喃道,“那个刘德沛也该随了纪纲上路了吧…”

助儿不解道,“爷叫燕王身边的纪大人带这半大小子干什么使?”

裴臻侧着头,长长的丝绦在晨风中上下飞舞,高深一笑道,“多多历练便成器了,你未曾听说过爱屋及乌吗?”

〇〇七 微风吹兰杜

升了堂,县令老爷也判了,将那贼人收监,令他将抢来的二两银子归还刘宏,并赔付刘宏医腿的所有花销,本来想总算讨着些公道了,谁知那人竟穷得叮当响,半个铜钱都拿不出来,刘家人愤懑了一阵,终也无法,只得空手回去了。待刘家人走后,县丞道,“既捉着了这贼人,为何又不叫他赔钱,他家岂是真穷得这样!那裴公子打的什么算盘?”

县令扶着乌纱帽道,“左不过为了女人,那些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整日招猫逗狗,谁晓得要干什么?”说罢打着哈欠回后衙睡觉去了。

刘宏倒是有颗平常心,安慰张氏道,“逮着了便好,好歹也弄了个明白,没钱赔便多关他些时日,也算报了仇。”

毋望叹了口气,若早知如此便不来应什么训了,叔叔一路颠簸,好像牵扯到了右腿,适才又疼得冷汗直流,没什么才好,若又有个好歹,真要腆着脸去求裴公子了,只是这裴公子竟不是专替人瞧病的,祖上在太医院供职,到了他这辈却弃医从商了,可惜了他那么好的医术,没有医病的铺子,请也未必请得动,要瞧人家愿不愿意了。

那厢裴臻等“巧遇”已等了许久,好容易看他们从县衙出来了,忙丢了一锭银子从茶馆里跑出来,领了助儿装作从他们身旁过,只听那娇柔的声音唤道,“裴公子且留步!”

裴臻自然心中狂喜,一面又不动声色回头,举止神情恰到好处,看得助儿直咋舌,果然是办大事的人,就是藏得住啊!

裴臻顿住,见那女孩匆匆跑来,穿着水色的襕裙,脸上嫣红一片,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当下只觉心头怦怦跳作一团,竟有些张口结舌。

毋望向他盈盈一拜,道,“今日可巧见着公子,不知公子去往何处?”

裴臻规规矩矩还了一礼,道,“我在这处有几间铺子,只因有些琐事要办,正要往店里去。春君姑娘近来可安好?”

毋望道,“多谢惦念,春君很好。”说着,神色却有些犹疑。

裴臻何等聪明人,又道,“不知刘先生的腿可好些了?待大安了就该施针打通血脉了,否则这一生虽无痛楚,却只能日日躺在床上了。”说完笑吟吟看着她,并且如愿在她眼中看见了惊讶。

毋望懊丧道,“害我叔叔的人捉住了,今日开衙审理,我叔叔婶婶皆来了,就在那辆车里,不知可是适才碰着了,这会子正钻心的疼,若……公子……”

裴臻见她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便也无心再逗她,急急撩了袍子跨上他们的马车,细细摸了骨才道,“不碍的,许是路上震着了,过会子便好了。”又问张氏道,“我上回开的方子可还在吃?”

张氏点头道,“一直在吃。”

裴臻摇着扇子笑道,“如今可该换了,前头有间药铺子,到那借了笔墨重写一张,劳春君姑娘随我走一遭吧。”说着便跳下车,向毋望拱手道,“请吧。”

那女孩儿脸上竟生出一股子英勇就义的表情来,抿着红唇,细白的皮肤在太阳光下几近透明,重重一颔首道,“公子先请。”

裴臻心情大好,缓缓走在前头,眼角瞥见毋望错后他半个身子,顺从地在后头跟着,心里渐渐生出柔软来,竟想着要是能长长久久的这样多好,无奈这女孩儿主意这般大,着实叫人又爱又恨。

进了药铺,掌柜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恭敬行了礼,叫了声臻大爷。裴臻抬手叫他免礼,提起笔来就写,旁边的助儿看得直打鼓,心道:好家伙!松贝,海马,新开河参,血竭,皆是名贵的药材,铁了心要把那二十两耗尽啊!

裴臻边写边道,“令叔如今骨是接上了,只差大补,气若虚则腿无力,要按方子给他抓药,连着吃上十副便该大安了。”

他每写一笔,毋望的心便寒一分,这些药她都知道,当年家没抄时库里的药柜子上都有,都是巴结爹爹的人从各处送来的,那时要用真是易如反掌,可如今这境况,莫说十副,便是五副也吃不起的,这裴臻是成心要她难堪吗?还未待他写完,毋望便道,“公子不必费心了,我们是穷苦人家,这样好的药当真用不起,今日劳烦公子了,春君先告辞了。”

裴臻笔未停,连头都没抬,只轻声道,“你叔叔的腿不治了?你做得这样的主?”见她果然犹豫,又慢慢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再去替他施针了,反正这几年没怎么治人,手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