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年轻女孩儿,哪经得住裴臻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算计,当下红了眼眶子,裴臻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方子给了药房掌柜,叫他合价抓药,自己站在毋望身边,左右不是,又不敢碰她,只好哄道。“你莫哭,我方才是同你闹着顽的,你叔叔的腿我一定治好。”
掌柜合完价,小心说道,“一共十七两二钱银子,十天的分量。”
裴臻点头道,“包好了给姑娘吧,算在我的账上,回头到府里结银子。”
掌柜诺诺称是,自去包药了。
毋望听了他的话,忙摆手道,“万万使不得,劳公子替我们治病,如今还叫公子出钱抓药,这样大的恩情何时才能还得上!药的事容我再想想法子,断不敢再劳烦公子。”
裴臻笑得极和煦,一面道,“姑娘多虑了,什么还不还的,令叔的腿是我从头治的,自然也盼他痊愈,这点子药于我不算什么,你放心拿回去,叫你叔叔早些好起来,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毋望还想推辞,那裴臻却拉了脸子,不悦道,“我这里上赶着求姑娘,姑娘还不应吗?真真是看不起我裴某人,裴臻虽不才,尚且不至于落井下石,姑娘且放心。”
听他这样说,毋望没法,只得将药收下,福了福道,“公子大恩春君记下了,若公子不嫌弃,春君愿到府上为婢,做个粗使的丫头,服侍太太奶奶。”
助儿忙看他主子,心里猜度,大爷这下子可捡了漏了,才花了十七八两银子刘姑娘便自愿进府了,虽说作丫头,将来扶上去,逃不了是个姨奶奶!
谁知裴臻笑道,“我府里不缺丫头伺候,也断不敢叫姑娘来服侍,姑娘是神仙样的人物,没的折辱了姑娘,那裴臻真是罪该万死了,只求姑娘下回见了裴某给个好脸子,也就是了。”
毋望立时窘得什么似的,再瞧裴臻,面上朗朗,不像是玩笑,又忙回头思量,自己对他不曾有过怠慢,他做什么这样说呢。嘴里应道,“公子言重了,春君莫不从命。”
裴臻复又道,“我小字兰杜,姑娘若当我是朋友,下回便直呼小字吧。”
毋望道,“是‘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的兰杜吗?”
裴臻甚感意外,想这女孩儿还知诗词歌赋,竟是捡着宝了,旋即道,“正是。”
毋望微微一叹,果然人如其名,那裴公子面上倒也似个兰草杜若般的君子,只是他对叔叔的恩情怎么才还得完,这些药材烫手得很,若拿了,恐怕真要去做他的小妾了。
裴臻接了助儿捧来的巾子擦手,望着她变化万千的表情,眼睛红红的似个兔儿爷,小嘴儿或噘或咬,顿觉甚是可笑,便道,“这药要拿文火慢慢的,急了可不成,事倍功半而已,待熬出了精髓再喝,必能深达肌理。”
一旁的助儿听得频频点头,大爷就是大爷,说话都透着隐喻,刘家的小姑娘怕是要栽了,就是个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只可惜了他家主子,商场官场惯用的那一套竟拿来对付十几岁的女孩儿,难免有些不磊落啊。
毋望俯首道,“多谢裴公子,春君记下了。”
裴臻道,“待令叔腿脚有了知觉,你去齐家同齐婶说,叫她差人来回我,我得了空就来。”又吩咐助儿把药送到他们车上,毋望行了礼便告辞了,他站在门口直看她上了车才回身,这时掌柜带着伙计来给他磕头,齐齐跪了一地,他不耐道,“又不是里头,不必如此。北边可有什么消息?”
掌柜道,“乃儿不花率众不过一万,如今在漠上四处游牧,居无定所,若伐,需派骑哨先探。”
裴臻坐下,拿杯盖儿拨了茶沫子,缓缓道,“你飞鸽传书给上头,这些我都不管。”
掌柜领了命,又看裴臻心不在焉,便问道,“大人可为宁王的事烦恼?”
裴臻半晌无语,手下的人面面相觑,突听他问道,“你瞧刚才那女孩儿怎样?”
众人了悟,吃吃地笑起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大爷怕是动了凡心了。
只因屋里的人都是跟了他许久的,所以也并不避讳,直言道,“我本想收了她,谁知她死活不从,没法子才逼我下狠手。”
掌柜道,“什么样的女孩儿叫爷这样上心?”
裴臻笑了笑道,“她爹你也认识,太仆寺卿刘郁。”
掌柜道,“当年倒有一面之缘,如今女儿这般大了!大人要纳她作妾恐怕不易,终究宦官人家出身,性子可傲。”
裴臻眯了眼道,“无妨,还没有爷办不成的事,一个小丫头,值什么!”
〇〇八 离家从商贾
刘宏,张氏还有毋望,三人盯着桌上一堆药,一个个愁眉苦脸。刘宏道,“十七两二钱,如今当真还不清了。”
“怎的要这么多呢!”张氏哀叹,“家里剩下的全凑起来也不够,这裴公子莫不是坑咱们吧,春姐儿不肯进他府里,他就变着法子的折腾,这可怎么好!”
又是一通长叹。毋望劝慰道,“药都拿了,叔叔的腿能走动了就好了,银子咱们挣了就还他,好歹挣一点还一点,总有还清的时候。”
张氏面上凄惶,无奈道,“银子岂是那么好挣的!就靠绣的那点子绣品吗?一副三钱银子,起早贪黑大半个月才绣完,多早晚能还清那十七两?”
毋望绞着帕子,自己也没了主意,毕竟是那么多的银子,总不好不还的,拿人的手短,欠了人家不就是叫人捉着了把柄吗,那裴臻成了债主,若再叫齐婶子来说媒,不答应也不成了。
正苦无出路时,走了三天的章程回来了,左手提了两包果子,右手拎了一匝油撒子,风风火火得进了门来,高声喊沛哥儿,看了一圈没找着人,便问毋望,“沛哥儿哪里去了?”
毋望这时也在思念德沛,不知他在外头可曾饿着,可曾受了委屈,被章程一问,禁不住流了眼泪,哽咽道,“沛哥儿跟着燕王爷身边的人到军中去了,走了两天了。”
章程失魂落魄将吃食放在桌上,喃喃道,“我才走了几天,怎么就参军去了呢!”
刘宏心里也不熨帖,却也无法,只得道,“男儿家,到军中历练也是好的,兴许将来能成器。”
张氏问道,“程哥儿,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章程道,“我那远房的表叔好好的,前几日睡着午觉竟死了,他没儿女,老婆娘家人丁也单薄,都是女孩儿,没人扶灵,便找了我去,认了我做儿子,本来是戴着孝的,来找沛哥儿才换了衣裳的,没想到他竟走了,还想叫他吃果子的……”
毋望讶异道,“是那个上次就要过继你的表叔?”
章程道,“正是,我本想写信回绝他的,可巧偏死了,如今我那表婶子哭得眼睛都瞎了,我不去也不成了,这会子真是逼上梁山了。”顿了顿又道,“我适才听你们说还什么银子,出了什么事么?”
毋望将前日的事原原本本同他说了,章程也显得有些为难,想了想道,“不如做些买卖吧,单靠你们绣花怕是不成的。”
刘宏听了支起身子道,“做什么买卖好?我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没的被人欺负。”
毋望沉吟片刻,试探道,“我知道一个挣钱的法子,只是抓着了要砍头的。”
张氏听了立时肝胆俱裂,喝道,“那种法子不想也罢,你一个女孩儿家,莫要想那些不着调的!”
毋望道,“还是先听我说完再作定夺吧!”
章程和刘宏一脸惨白地看着她,刘宏颤声道,“你要说什么?”
毋望低了头,慢慢吁口气,复又道,“你们可听过茶马互市?这里离朵邑近,我听说有茶商在找人给他们运茶叶……”
听的那三人皆是冷汗淋漓,刘宏生了极大的气,抚着胸口喘道,“你是嫌命长了还是怎么的?竟想出这样的事来!荒唐!若为了我要犯杀头的罪,我情愿即刻就死!这话再提不得,听见没有!”
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才刚被赐死,就是为了私贩茶叶的事,毋望有这样的想法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心里纳闷,这孩子胆大心细究竟是随了哥哥还是嫂子,只怪投错了胎,要是男儿身,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章程怕毋望挨骂,忙岔开话题,赔笑道,“刘叔快别气,仔细气坏了身子,买卖的事我们再合计,不如开个糕饼铺子如何?春姐儿手极巧,刘婶子做点心又极好吃,若做别的,难免迎来送往,只这糕点铺子好,来的女客多,是非也少。”
毋望和张氏也甚觉有理,只是哪里去寻门面呢,镇里地方小,又无大户,老百姓一天三顿吃饱便知足了,哪里还会另花钱买零嘴吃!上城里么,路途太远,无亲无故,刘宏又腿脚不便,没人照顾怕连口水都喝不上。
正左右为难,章程道,“我今日就去我表叔家里落户了,他的府第在城东二里地,门面的事我去办,就到城里吧,离我近些也好有照应。”说完从腰间摘下个荷包,放到张氏手里,又道,“婶子,这是我攒下的二两银子,全当入股,我才过继给那家,本来他家倒有些产业,可我眼下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多少双眼睛盯着,连一个铜板都动不得。”
张氏忙道,“我晓得你的难处,你替我们寻铺子已经是极麻烦的了,怎好叫你入股,还不知是亏是赚呢!”
章程道,“婶子这是嫌少吗?我的一片心意,千万要收下。屋后的那片地缴了地税就佃与别人种吧,一年也有一二两银子,再添一些,铺子的租金便有了,剩下的货架柜台,后厨里要用的材料,都要用银子,实在不成只好找我那继妈,先支了我的月例。”
毋望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竟似个天生的买卖人!你不用支月例,儿子还没做一天就伸手要钱,叫别人看了像什么!”
张氏应道,“是啊,我们家原还有些,算算也该足够了。”
事儿说定了,众人皆很高兴,毋望看叔叔面上有些乏了,便道,“我们都出去吧,叫叔叔睡一会子。”
刘宏叹道,“真是不中用了,才坐一会就乏了。”
张氏嗔道,“如今像个孩子,吃了便睡,脾气也大,倒像以前的宏二爷了。”说了拿药出去煎了。
毋望瞧瞧叔叔,脸上长了肉,气色也极好,心里甚觉安慰,将窗上竹帘放下也退了出去,章程站在树下,正笑意盈盈等着她。毋望见了他,虽隔了几步,也抿嘴而笑。
章程低低道,“叫你到城里开店子也是我的私心,离得近了我好常来看你。”
毋望面上一红,款款身姿竟像三月春风,直吹进章程心里。
何尝见过那副小女儿的娇态!才进了院子的文俊有些痴愣,再一看她对面立的人,一口酸气翻了上来,搅得他胸闷不已。信步踱过去,上上下下把章程看了个遍,慢悠悠道,“程哥儿,你如今攀了高枝儿了,户籍都牵了,往后见着你还得管你叫一声程大爷了!”
这俩人向来不对付,见了面就掐,章程也听惯了他的酸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温吞问道,“你这回考得如何?又是三支蜡烛用尽了叫人给架出来的?”
文俊嗤道,“这回黄昏就交了卷,考得嘛,还真是不怎样,我原就不是读书的料,是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也是没计奈何,但凡我能自己做主,我就去开个养鸽场,又有得吃又有得玩。”
毋望和章程都笑起来,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这才是文俊真本色!
文俊自己也吃吃地笑,又道,“你们可知道,朝廷里头的官每日一下朝就同过节似的,相互恭喜道贺?”
章程道,“为什么?”
文俊拿扇子敲着手心,卖弄道,“庆幸多活了一天啊。当今的皇上,那真真是,啧啧……还是不做官活得长久些。”又问章程道,“这回走了还回来吗?”
章程摇了摇头道,“这里什么都没了,地收了,房子抵了租子,还回来做什么。”
文俊道,“外头的两个小厮是你带来的?”
章程红了红脸道,“我不习惯他们跟着,便叫他们在外头候着。”
文俊挑了树荫下的凳子坐下,拍了拍鞋上的灰笑道,“真不像个当主子的!这有什么不习惯,奴才就是伺候主子的,没踩着他们的身子上马就算便宜的了。”
毋望道,“章家哥哥,叫他们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在家吃了饭再走吧。”见文俊傻傻看着她,无奈道,“文俊你也在这儿吃吧。”
文俊眉头倒竖起来,怪叫道,“他是‘章家哥哥’我是‘文俊’!你的心怎么长的?偏得这样厉害!”
毋望腹诽,谁叫你不像做哥哥的样子!一面拱手作揖,“文家哥哥恕罪,原谅春君厚此薄彼。”
文俊哼了一声,揽了章程道,“家里什么好吃,三里外有个青海人新开了家羊肉馆子,咱们上那吃去,我做东,算给你践行。”
毋望不得不佩服文俊烂肚肠的功夫,明知她不吃羊肉,偏要带章程去羊肉馆子,这个人除了捣乱还会什么!
章程也不情愿,被他强拉着也没法,只好道,“你且等等,容我和春姐儿说句话。”
文俊别扭得很,闷闷又坐下,章程叹了口气对毋望道,“我先找门面,谈成了差人来同你说,看了黄道吉日再开张。”
毋望诺诺称是,仰头看着章程,他如今的打扮也如大家公子了,身上穿着上好的料子,头上束着玉带,虽然一旁的文俊也不差,可不知怎么,同章程一比,竟成了糟粕,啊呀呀,叫人齿冷!毋望复又掩嘴窃笑,章程不解道,“哪里不对吗?”
毋望忙不迭摇头,依依不舍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你自己切要当心,银子账目不要单独经手,免得瓜田李下。”
章程道,“我省得,你自己也当心吧,若那裴公子再来,你切记避开一些,凡事让你婶子同他说。”
端的是情深意浓,难舍难分,文俊撇嘴道,“走是不走?再说下去日头都偏西了!你两个生离死别似的,日后当真不见了就容你们说个痛快!”
两人尴尬不已,章程忙辞了毋望跨马而去了。
〇〇九 无巧成怨偶
外头蛙声阵阵,转眼到了夏至,天热得叫人难耐,助儿端了摇椅摆在廊下,裴臻在旁边踢了一脚,喝道,“没眼力见儿的,半点风都没有,还怕我凉着了不成!搬到院子中间去!明儿叫人把花墙拆了,把风全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