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摆手道,“不必了,老毛病,歇会子就好的。”往墙上靠了靠,又道,“金台,虞子期那里可有消息?”
濮阳金台斟酌了下道,“虞大人飞鸽传书来,说是燕王府长史葛成。上回他进应天时,小皇帝待他甚好,亲迎亲送嘘寒问暖,他架不住便临阵倒戈了。这回的事想是他透露到京里的,皇宫内部必有宁王暗哨,所以大宁那边才来得这般快。”
裴臻猛然一凛,黯然道,“如此谢家恐怕保不住了……”
濮阳金台自裴臻创建暗卫营便跟随其左右,至今已有五年,裴臻十七岁名扬天下,谋断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一碰上了心头爱,顾忌也多起来,施展不开拳脚,不知这回这谢家又要怎么处置才好呢?心里暗自打鼓,眉毛也耷拉了下来,杵在一旁闷声不吭。
裴臻计较了半晌,半闭着眼道,“保不住便保不住了,全看朱允炆怎么处置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只是夫人面前你们不许透露,若叫她知道定是要闹的,她一闹,爷的大事就办不成了。还有萧乾那里,你打发人传话给铁英,让他即刻赶往大宁,萧乾若能说动宁王便留他性命,若不能,那也只好就地斩杀了,我不能留个隐患,将来还要在战场上多费力气。”
濮阳金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还是原来那个杀伐决断的主子,爱情固然可贵,事业也是不能失去的,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果然很重要。进而想起了从前的臻大奶奶来,她眼下在萧乾的外宅子里,还怀了孩子,这个女人怎么处置才妥帖呢?瞄了阖眼休息的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主上,萧乾的家眷怎么处理?”
裴臻不甚上心,随意道,“叫铁英看着办吧,想留便留着,我也不怕萧家后人长大了来找我报仇。”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濮阳金台只差没扇自己耳刮子,这么浅显的道理还要问,真是蠢到姥姥家去了。当即道是,忙不迭躬身退出房去。
〇七六 剑门关旧伤
濮阳金台在廊子上遇着了换装后的裴夫人,只见她穿着狐坎的梅花罩衣,下穿六幅的如意月裙,松松挽个垂云髻,髻上插支碧玉的发簪,鬓边还戴了朵白布绞出来的小花,莫非还在孝里吗?虽有些古怪,但不可否认的,那种雍容高洁的气度,着实少见得很。
他上前满满行了一礼,恭敬唤了声夫人。
毋望侧身避过,回礼福了福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濮阳金台道,“属下是暗卫的副统领,姓濮阳,名唤金台,夫人只管叫我濮阳便是了。”
毋望颔首,朝裴臻房内指了指,问道,“他可在房里?”
濮阳金台道,“夫人进去瞧瞧吧,许是要变天了,这会子旧伤发作,正疼着呢!”
毋望心头一突,总见他笃笃定定的样子,没想到会有伤病,急道,“是什么伤?”
濮阳金台支吾了一会儿,只好从实道,“前头那位大奶奶在剑门关设了埋伏,放冷箭差点儿要了主上的命,因伤在左肺处,如今只要变天就疼得喘不上气儿。”
毋望想起了那位闹上门来的臻大奶奶,她应该也是在意他的,否则怎么会当面找她兴师问罪?既然心里有他,却为何忍心伤他呢?人心难测得很,素姐儿那样的花容月貌,连走路都是摇曳生姿的美人儿,心肠竟狠辣得这般田地。
推了门进去,他歪在褥子上,床前并排摆了三只熏炉。他微有些喘,嘴唇发白,精神头也不怎么好,看到她忙疾坐起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道,“这下子好多了,像个女孩儿家了。”顿了顿,似乎挣扎了片刻,最后颓然道,“我才说了要带你逛去的,不知怎么乏得很,容我歇会子再去好吗?”
毋望绞着帕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日夜兼程地赶来,未及休息又同萧乾交了手,太过劳累自然是要引发旧伤的,身子不好便不好了,怕她担心还要瞒她,倒叫她愈发的心疼,便道,“你冷吗?怎么摆这些个熏炉?”
裴臻怔了怔,倒不是冷,只是吸进冷气便忍不住要咳嗽,暖和了就好些,才要说是,却见她眼眶似泛了红,缓缓道,“你休瞒我,濮阳大人同我说了,你旧伤发作了,这会子正疼呢。”
裴臻哂笑着,既拆了谎也没什么可装的了,软软倒回褥子里,哀哀切切呻吟了两声,“托了纪素卿的福,如今我又多了项本事,预测雨雪一点不差,看着吧,今儿入夜定是要下雪的。”
毋望语塞,这人真是,疼的这样还有力气打趣儿。她走过去,摊开棉被给他搭上,温声细语道,“可有什么药吃吗?我打发你吃了药再睡吧。”
裴臻抓了她的纤纤玉手,有气无力道,“才刚吃过了,歇会子就好了,你别忙,坐着陪陪我。”抚胸咳了几声,半睁着眼打量她,奇道,“你在给谁戴孝?”
毋望道,“我爹妈迁了坟,早年并未给他们守孝,到了应天后就补上了,本来是要三年的,后来外祖母怕耽误我,就改成一年了,再有半年孝期就满了。”
裴臻道,“我不知道你在孝里,叫他们下了婚书,早知该先换庚帖才是。”
毋望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也是没法子。等到了北平我再脱孝吧,路上容我再戴几日。”
裴臻摇了头道,“到了北平也不必脱。”
毋望有些为难,到了人家家里怎么好戴着孝呢,不是触他的霉头吗。裴臻知道她顾忌什么,怏怏道,“你还没过门,不拘这些,家里也没有长辈住着,还怕谁看不惯吗?我又不是个不通的人,只盼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也能为我戴上四十九天孝,我也就知足了。”
毋望扭身道,“谁要给你戴孝,你若是一声不吭地死了,我便是追到阎王殿也要问个明白的。”
裴臻微讶,旋即笑道,“傻丫头。”将她的手拿着细细把玩,眉心笼上了淡淡的哀愁,呓道,“才离开朵邑时,我只当今生抓你不住了,没想到还有今日……真好。”
她低头思忖,自己也没有想到啊,头回见他,他背个药箱,跟在齐婶子身后,温文尔雅地像个小郎中。那时她只顾羞愤,连他长得什么都没细看,谁知自己这辈子就被绊住了呢。
裴臻抿嘴歇了阵子,又伸手抚她的眉眼,心下感慨,每一处都那么美,自己竟是拣了个大宝贝,想着便促狭道,“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不知姑娘可同在下一样?”
毋望闻言臊得无地自容,抽了手嗔道,“不许说。”
“做什么不说?”复拉了她伏在自己胸口道,“我还当你会嫁给什么章家哥哥呢,没想到你愿意等我,到底为什么愿意等我?说了叫我欢喜欢喜吧。”
毋望想了想,慢慢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裴臻顿时黑了脸,拔高了嗓子道,“只是因为这个?”一下子用力过猛又大咳起来,直咳得眼泪汪汪,皱眉调息了半天才缓过来,边喘边道,“我只这一张脸能入你法眼?真真悲哀!”
毋望忙给他顺气儿,暗道哪里只这一张脸呢,囫囵整个儿处处都是好的,可是叫她怎么说出口?她又不像他,长着一张二皮脸,明知她臊还问,可恶至极的奏性。
裴臻仍旧不依不饶,使出了绝对的韧性,把她扭得麻花似的,“你说!你说!”
毋望立刻举双手投降,这是什么臭毛病,就喜欢听腻歪的话,便顺风顺水道,“我对公子也是一见钟情的,这下总好了吧,快些睡吧。”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慢慢滑进被窝里,突然嘶的吸口冷气,毋望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他嘀咕道,“怎么没备个汤婆子,怪冷的,这帮吃干饭的。”躺好后又道,“你回房歇着吧,我躺一个时辰再起来。”
毋望敛衽站起来,又弯腰给他盖实脚上的被子,哄道,“快睡吧,我走了。”
他闭上眼,轻蹙着眉,极不安稳的样子,毋望深望了一眼,转身正要出门,他又支起身子急道,“我起来了就去寻你,你别到外头去,知道吗?”
毋望哑然失笑,真该叫他的手下们来瞧瞧他们主子的傻样,明月先生就是这般黏人的。想归想,心里到底还是甜甜的,便歪着头道,“那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好?”
他的无赖嘴脸全现了出来,眨着眼道,“我这儿还有地儿,一头睡吧。”
毋望太阳穴一跳,决定直接无视他,讪笑了下,也不搭理他,回身便出门而去。
裴臻心眼子多,把路知遥的卧房远远安排在客栈另一头。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把他安置到外头去,毋望忍不住笑了笑,这人醋性儿大又死要面子,要是叫他知道自己跟路知遥一床被子睡过,肯定会生吞了路知遥的,这会儿趁他睡了好去探望探望,若醒着必定想尽法子阻止的。
杨亭舟好几天没合眼了,这会子正一手支着脑袋打盹,鸡啄米似的前仰后合,好几次差点砸到桌面上,看得她心惊肉跳的,凑过去推了他一下。那半大小子像拉足的弓,一碰便直跳起来,下意识往腰里摸,噌地抽出半截剑来,毋望吓了一跳,杨亭舟睁着大眼,待看清了来人才长出一口气,把剑又插了回去,躬身一揖道,“夫人来了。”
毋望平了平心绪,看路知遥尚且平稳,便道,“你去房里歇息吧,这里有我呢。”
杨亭舟大摇其头,直道,“不成不成,叫主上知道了非刮了我不可。”
毋望道,“他睡下了,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你歇了会子再来替我。”
杨亭舟听了这话心里那叫一个纠结啊,苦苦思量了半盏茶的时候,终于还是抵不过睡意,犹豫道,“那就劳烦夫人了,属下就在隔壁厢房,有什么就叫我一声。”
毋望打发他去了,踱到炭盆子前拨了拨火,起身想去开窗换气,却见路知遥正痴痴看着她,她也未想别的,细看了他的脸色道,“还疼吗?”
路知遥费力地摇头,哑着嗓子道,“你可好?”
毋望愕然红了红脸,倒像叫他看见了什么,心虚得紧,忽然又醒悟过来,我为什么要心虚?便笑着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倒是你,自己伤得这样,还是不要说话,好好养着吧。”
路知遥眼里一暗,断断续续道,“你跟他回去后……我怕是再见不着你了……”
毋望无端涌出离愁别绪来,路知遥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应天的一切,和他分开就是真正和过去的半年时光道别了,竟是万分的不舍,哽了哽道,“你得空就来瞧瞧我吧。”
路知遥缓缓摇头,涩然道,“别人的家眷……岂是说见就得见的,没得给明月……先生打嘴。”顿了顿,又道,“他待你可好?”
毋望点头道好,路知遥闭眼不语。她有些局促,走到窗前微开了一道缝,外面的冷气丝丝泄进来,她回头看他,他面上似不豫,过了会子又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若往后受了委屈只管来寻我,我……你一日未嫁他,我便管你一日。”
〇七七 梳理长发瀑
回到房里,在桌前坐了会子,百无聊赖,人也有些恹恹的,便推窗往外看,天上云层厚厚的,真像要下雪的样子。毋望愣愣出神,还好南方不似北地,雪下不长久,最多两三日就停了。要是时候长了怕他受不住,一变天他就疼,那前两日把她和路知遥困在原野上的那场大雪也苦了他吧,又是疼又要在马背上颠簸,幸好没把他肺颠穿了,真是难为他了。
站了片刻又觉得冷,便闭窗回床上歪着,朦胧间渐渐有了些睡意,才脱了罩衫想睡,门板被人拍得啪啪响,她嘀咕一声,这些大老粗敲门都不会弯弯手指头么?重又穿了衣裳去开门,门前站了暗卫的教头穆大正。他可能实在太想表示友好了,使劲从那张平板的大脸上挤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躬下他的大块头,龇出一嘴黄牙,嘿嘿笑了两声道,“主上请夫人过去,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毋望笑得很纠结,朝后退了一步,福了福道,“多谢穆教头。”
穆大正诚惶诚恐地搓手道,“不敢不敢,夫人请。”
毋望敛衽跨出门槛,裙角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穆大正看得心肝一阵乱颤,暗叹道,我的个乖乖,怪道主上对她稀罕到骨头缝里去,真是个美人胚子啊,啥时候咱也能找个这样的媳妇,这辈子也值了。乐颠颠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胡撸了两把脸,忙不迭地跟上去,殷勤周到地替她推了门,比了个请的手势,还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仔细脚下”,把楼下一帮围桌而坐的暗卫惊得下巴几乎脱臼——他们铁血无情的教头唉!
濮阳金台原在回话,见毋望来了,便对裴臻拱了拱手,转身走了几步,发现穆大正未跟上只管在那儿发呆,随手就把他拖了出去。
裴臻倚在靠垫上,许是才醒,还带着床气,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脸上不怒不笑,却有一种烟云姿态,眯缝着眼,轻飘飘的招了招手,“春儿过来。”
毋望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他随便的一个动作,自己竟然中了邪似的巴巴地凑了过去,实在是没面子得很,懊恼了会子终也无法,便挺了挺脊背,很硬气地问,“做什么?”
裴臻嗤地一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最后把眼光挪在她胸前直打转。毋望尴尬得作不经意状,顺势掩了掩罩衫的前襟,扯了个话题道,“你多早晚醒的?”
他坐起来道,“才醒不久。”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嘟囔道,“什么枕头,竟把头发睡成了这样。”说着穿了鞋下床,漫不经心地踱到案前坐下,解了髻上的丝带,一头黑发霎时如瀑布倾泻而下,足有齐腰长。
毋望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这辈子没见过男人梳妆,他要梳头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呢,搞得她怪不好意思的。眼神左右飘忽了一阵,讪讪道,“你好些了吗?”
裴臻回头,拿他那双黑竣竣的眼睛看着她,面上现出无助的彷徨来,一手举着梳子,叹息道,“想是药效到了,疼倒没之前这么疼了,只是手一抬起来就牵扯,忍不住地想咳嗽,这头怕是梳不成了,只好披头散发的,你莫见怪啊。”
毋望暗想,这不是摆明了叫我给他梳头吗,又不直说,我若不给他梳,岂不显得我这人心肠硬吗,想来想去只得不情愿地道,“你若不嫌弃,就让我给你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