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道,“过会子吃了晌午饭别忙歇觉,我叫人来给你置办些衣裳头面,东西都送到府上来,你挑喜欢的留下就是。”
毋望点点头,到盆里净了手,拿了干帕子边擦边道,“北平这样冷,亏得屋子里埋了地龙,若出去岂不是冻死吗?”
裴臻笑道,“和朵邑的天儿差不多吧,北地更冷些呢。”
毋望暗道也是,从前在朵邑冻得眼泪鼻涕一把还在地里挖红薯,也没活活冻死,人果然是享了福就过不得苦日子了,天冷些就受不住。又想起了德沛,遂道,“你可派人去接沛哥儿了?再有十七八天就过年了。”
裴臻道,“我传了书给他,算脚程,再过半个来月就到了。”
毋望抬头道,“他自己回来吗?那无为山可远?路上没什么危险吧?”
裴臻捞了她鬓边垂下的一缕长发放到鼻尖嗅嗅,一面道,“放心吧,他在军中历练了一年,泥里水里的什么没见过,我若打发人去接应怕他不高兴呢!”又嘲笑道,“你怎的这么护犊?对弟弟尚且如此,将来有了孩子还了得?定会宠得没边儿。”
毋望一臊,气呼呼地嘟起了嘴,在那白玉似的手背上拧了一记。私底下占便宜便罢了,有外人在还口没遮拦,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叫人听了像什么?
裴臻眯缝起那双漂亮的凤眼,雪白的牙齿咬着嫣红的唇,一边抽气一边抚着被掐红的那处皮肉,姿态既魅惑又撩人。毋望窒了窒,淡月早已傻了,张着嘴心跳如雷,只想号啕大哭——为什么今儿当值的是她?来个雷把她劈醒吧!大爷怎么成了这样?平常知道自己好看就故意拉着脸,眼下这种好习惯似乎已经摒弃了,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鼻血喷涌吗?于是淡月捂着发烫的脸偷偷闪了出去,大爷一定是欲求不满,自己杵在那里白惹人嫌,他们爱干嘛就干嘛吧,不管了!
毋望只好转身背对他,口干舌燥地吞吞口水。杀伤力太大了,她很想斥他做这浪样给谁看,踌躇半晌也没出得了口。他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长成这样还勾人,什么意思?
这时微云隔着月洞窗下的屉子回禀道,“姑娘,这会子摆饭吗?已经午初二刻了。”
毋望道,“叫她们进来吧。”
小丫头在外头打起猩红毡帘,一溜仆妇抬着食盒跨进门槛,各个目不斜视小心谨慎。毋望收拾了账簿拿镇纸镇着,裴臻举着书倒在白玉榻里,突然出声道,“葛二家的出府没有?”
几个仆妇一凛,躬身道,“这会子求徐妈妈去了,想托徐妈妈来求姑娘呢!”
毋望暗哼,果然打发出去也不为过,竟不知道进什么庙拜什么佛。她和徐婆子不对盘,还托徐婆子来求,莫说徐婆子这会儿断不会来,就是来了也是讨没趣,不提溜个出来杀鸡儆猴,这群人哪里会服帖?便歪在南窗下的炕上,背后垫个锁子锦靠背,拿了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也不说话。众婆子战战兢兢摆了饭,没有吩咐不敢妄退,签子上的山楂似的一排靠墙站着,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毋望动了动身子,慢悠悠道,“你们里头谁来的时候最长?”
诸人皆不语,只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石青比甲的婆子出来,屈腿给毋望道了道福,“回姑娘的话,奴才是从北地跟到北平来服侍的,进府有十八年了。”
毋望瞧她面善,又想在北地时自己进裴府统共几趟,不敢太肯定,遂问道,“我可曾见过嬷嬷?好像熟悉得紧。”
那婆子笑着赞道,“姑娘真好记性,只一面之缘竟还记得我,头里下大雨,姑娘进府来大爷留饭那趟,就是奴才伺候的。”
毋望哦了声,猛然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个人,看着手脚利索人也本分,算是旧识,因道,“你姓什么?”
那婆子恭敬道,“奴才夫家姓林。”
毋望点头道,“林妈妈可知那葛二家的为什么要被撵出府去?”
林婆子道,“略知道些。”
毋望搁下手炉道,“往后厨房就由你做主事,好好地替我管着,若管得好,我自然给你加月例银子;若管不好,到时可要革你一月银米的,你可服?”
那林婆子一直苦无提携机会,这回遇着了暗自高兴不已,也发了愿要做好,便一迭声道,“姑娘英明,奴才自当尽心竭力。”
毋望道好,又嘱咐道,“去和葛二家的说,求谁也不中用,叫她趁早收了这份心,赶着天儿早出府去吧。”
林婆子诺诺称是,毋望见开发得差不多了,转眼看裴臻脸上不冷不热的样子怕他饿着,便摆手命她们退到堂屋旁的耳房里。小丫头在八脚凳上铺了闪缎坐褥,她提了裙角挪过来,才坐定,外头助儿打了门帘来禀,道,“高阳郡王来访,在前头花厅等着,爷快些去迎吧。”
〇八六 伊人添红妆
裴臻奇道,“高阳郡王?他来做什么?”说着起身下地,站着任助儿给他收拾曳撤。
助儿跪在地上,将每条褶子拉平,应道,“爷去看了才知道,这大中午的,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裴臻不答,围上了厚披风,对毋望道,“你别等我了,这会子来不知要耽搁到多早晚去,没的菜都凉了,快叫她们伺候你先吃吧。”
毋望嗳了声,送他到堂屋外的台阶下,他道,“进去吧。”转身往院子外快步而去。
微云淡月笑着上来搀扶,微云道,“姑娘别瞧了,外头冷,仔细受凉。”
淡月凑趣儿道,“可不,大爷又不会飞了,还是进去吃饭是正经。”
毋望腼腆笑了笑,退回房里,只觉一人在大桌旁坐着冷清,便又上炕歪着。淡月招呼耳房里的婆子来,抬了炕桌,另拿了碗碟各样菜拨出一些来,余下的都撤了,毋望便在炕上草草吃了饭,饭毕漱口盥手,又叫小丫头把账册算盘搬到炕桌上来,一手翻着册子,一手拨着算盘珠儿重又开始算账。
微云揭了大鼎的罩子,往里贮了两把椒兰香,便倚在集锦槅子旁看她打算盘。只见那秀美纤细的手指灵巧异常,怪道人说左撇子聪明,这位刘姑娘就是左撇子,打算盘也不吃亏,旁人从左往右拨,她是从右往左计算的。在北地时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好像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在城里开过一家糕饼铺子,想必这做账的手段都是那里练出来的。心里叹了叹,真是个能人儿,长得好,心思计算也好,如今大爷更是心肝肉地加紧疼爱着,人能活到这份上,这辈子也算值了。
毋望这儿的账越算越气恼,什么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每月给丫头做衣裳要花四十两,月月如此,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请了这样的管家早晚也要把家当败完!这张家兄弟必是贪太多,拉不平账就胡乱充数,底下的人未必真得着好。她蹙眉计较起来,当真可恨,回头要把一笔笔账同他们算清,说不出来龙去脉就照赔,这世道谁是冤大头不成!
又过半晌,撂了笔,直起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了玉漏道,“都这会子了,那个郡王还没走吗?”
淡月正在擦案上的插花摆设,回道,“好像在暖阁里留饭了,头里已经传了厨房预备酒菜送去了。”
毋望道,“这高阳郡王是什么人?”
微云端了茶来给她,一面道,“我昨儿出去听人议论来着,那高阳郡王是燕王的第二个儿子,自小就与诸王子一道留在京里教养,前儿才和两个兄弟回了北平的。这位郡王年岁不大,十八九岁,因凶悍顽劣不受高祖欢喜,是个霸王似的人物。”
毋望接茶喝了两口,又倚窗思忖,大感不解,燕王有谋逆之心,朝廷难道不知么?燕王三子扣留京师正是挟制燕王的好筹码,怎么又轻易放回了?怪道燕王高兴得那样,老天都助他。
歇了一会儿又问,“助儿还在跟前伺候吗?”
微云道,“才刚进大爷屋里取了东西,这会儿往马场去了,说高阳郡王听人说咱们大爷得了匹玉麒麟,是讨马来的。”说着又坐回杌子上,把一个描花漆盒摆到膝头,低头仔细编起了穗子。
毋望凑过去看,盘里各色绳线俱有,见一个编成了的扇坠子小巧玲珑,便挑出来捏在手里摆弄,笑道,“微云姑娘手巧得很,我有一条松花绿的通花汗巾子,不知拿什么颜色的穗子来配,姑娘以为呢?”
微云忙道,“松花绿要配桃红的才出挑,姑娘要编穗子只管交给我吧,咱们上房里的活计轻省,我得闲就给姑娘编。”
毋望喜道,“那敢情好,便有劳姑娘了。”
微云见她这般客气有些惶恐地摆手,赔笑道,“姑娘言重了,这本是奴才们应当应分的,编几个穗子值什么,还叫姑娘谢吗。”
两人坐在一处说笑一阵,外头院门上的丫头在廊子上回道,“姑娘可歇觉?大爷打发人来给姑娘添妆了。”
淡月把玉柄麈尾插在山水花觚里,隔着葱绿撒花软帘道,“没睡呢,叫他们把东西摆到堂屋的花梨大案上,带他们到耳房回避,等姑娘挑得了他们再到账房支银子。”
毋望道,“不碍的,叫他们进来吧,都是贵重的东西,人家离了身也不放心,当面挑的好。”
淡月道是,出门引了人进来,一个珠宝商,一个皮货商,还有一个成衣铺子的掌柜,那三人知道是裴府内眷并不敢抬头,珠宝商人先上前一一将货物铺排好,便退到边上听命。
毋望看案上尽是眼花缭乱的头面首饰,因为平常也不怎么戴首饰,挑来挑去也不得章法,只拣些素净的玉簪琉璃花钿,微云看了笑道,“姑娘别只顾挑玉,后儿要去吃席的,总要盛装才好。”
毋望泄气道,“你们替我挑吧。”
微云淡月兴致勃勃上前,淡月取了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送到她面前,问道,“姑娘瞧可好?”
毋望兴趣不大,她们挑什么都说好,那两个女孩儿便簪钗,华胜,步摇,梳篦,钿花各取了若干,另订了两套金镶玉和珊瑚翡翠的头面,还挑出一顶珠冠来,直笑道,“将来大婚时候是用得上的。”
毋望盈盈浅笑,道,“我还不曾给你们见面礼,你们挑喜欢的各自留下几样吧。”
微云淡月对看着,有些挣扎地扭捏道,“咱们是丫头,不必戴什么首饰,多谢姑娘好意。”
毋望知道她们拘束,便宽慰道,“快些挑吧,我赏你们的。”
那两个喜笑颜开,听了便上前选,太过贵重的自不敢拿,各自捡了一支蝶恋花金镶宝发簪,一把银制排草梳儿,一对玲珑耳坠,款款过来给她行礼道谢。
首饰挑罢了便上皮货,左不过是些大氅,皮裙皮袄,便照着紫貂的,银鼠的,狐裘的,要了暖耳,昭君套,褂子斗篷各三套,皮货也打发了。
最后那成衣店的掌柜上前来满满作了一揖,将随身带的贴了店里布色花样的册子呈到毋望面前,加倍小心道,“小的要给姑娘量衣裳尺寸,请姑娘动动千金之躯。”
毋望暗道这话说得倒有意思,便顺着话头站起来,垂手端正站着让他量了衣长袖长。
那掌柜又道,“小的店里有两套上等的冬衣,因臻大爷说急要,现做怕来不及,这会子有了姑娘的尺寸,回去稍作修改明儿先把那两套送来。余下的姑娘挑花样,看准的就告诉小的,咱们天衣楼做出来的东西定叫姑娘满意。”
毋望随口应了,翻看册子上的布料样式,只挑了五六种花色就说够了。这时正好裴臻送完了高阳郡王回来,进门就看她没精打采的,知道她肯定是厌烦这些,要草草了事,便接了那花册子重又翻起来,指了银红的,桃红的,青绉绸的,还有大红的喜相逢,狠狠艳丽了一把,这才打发账房领了人去结账。
微云和淡月收拾起头面妆奁,到炕头的小柜锁好,回身福了福,退到堂屋外头去了。
毋望还因裴臻挑的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不痛快,没好气道,“你怎么媚俗得这样,尽拣红的绿的,回头做得了你穿,反正我是不穿的。”
裴臻苦恼道,“谁让你只挑寡淡的颜色?你若不穿红的怪可惜的,听我的话,我最会打扮人了,横竖你别问就是了。”
毋望背过身,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没出孝么,偏挑那种颜色来怄人,便闷闷地不想理他,胡乱歪在引枕上也不作声。裴臻无奈叹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性子了,以前三句话不对就要踹人,如今对着她只有软言软语地讨好,当真是前世的冤孽。忙又蹭过去,也贴着她后背歪着,堪堪挂着,差一点儿就要掉下去的,便告饶道,“好春儿,进去些,让些地方给我吧,就要跌下去了。”
毋望嘴里说活该,人却往里头挪了挪,那裴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拉了毛毡搭上,扯扯她的袖子道,“我命人给你爹妈雕牌位去了,过小年就该供上了,你叔婶和舅舅那里我也写了书信告罪,只因时势所迫,别无他法,求他们见谅。”
毋望心里稍感安慰,自己早上还在犹豫父母神位的事,没想到他已经着手去办了,登时又对他感激不已。
裴臻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料她定是有话要说,抢先了一步道,“若要谢我就罢了,我又不稀图你谢。”
毋望满腔感动化为乌有,抽了抽嘴角道,“高阳郡王来做什么?”
裴臻眼里露出讥屑来,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毛孩子,听说我得了匹好马便来见识。既然他喜欢那便送他了,不过是匹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毋望道,“朝廷怎么这会子把他们兄弟放回来了?”
裴臻阖眼道,“还不是黄子澄那酸秀才出的主意,几个藩王连遭废黜,分明把刀举在了头顶上,竟还想以此麻痹燕王,也亏得这个蠢物了,叫上头没了顾忌。如今只欠东风,兵器造够了就开战,爷们儿也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毋望心里酸酸的,原来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不管前头怎么想,或是边造反边懊恼,走上了那一步哪里还由得自己。他倒是成就霸业去了,上了战场生死难测,好容易两个人才到一起,若他有个闪失,可想过她怎么办?
裴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脸见她肩背微微颤动,撑起身子探过去看她的脸,却见她咬着唇,眼里已聚起了泪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