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东风吹情郎
下首几人坐得僵硬,加着小心地动了动。
往上看,裴臻坐在帽椅里,穿得有些单薄,脸色青白,两颊凹陷了下去,下颌更显得尖削,气色看着憔悴,不过精神头仿佛还是饱满的。端了茶盏抿一口,直看向虞子期,眼神悴亮得似乎要燃起来,张了张嘴,费力地说了什么,助儿忙俯耳去听,听完了对虞子期转述道,“爷说可看真了?我们奶奶在郡王府的佛堂里吗?”
虞子期起身拱手道,“回主上,下头的人混进了郡王府,搭上了灶房里的烧火丫头,听说是供热太过,把夫人生生逼出了火气来,没法子了才藏进佛堂里的,属下原想带了人一鼓作气把夫人救出来,可郡王府守备森严,若硬闯定要交战,旁的没什么,只怕朱高煦恼羞成怒对夫人不利,所以回来请主子示下。”
裴臻直起了身,也不用助儿传话了,嘶哑着嗓子道,“她怎么样?病了吗?”
众人一听那破铜锣似的声音,顿时只觉牙酸倒了一片。铁英看着助儿道,“这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
助儿偷觑了他一眼,苦着脸道,“夜里没拢火盆子,穿得又少,在窗前站了一宿,早上就说不出话儿来了。”
众人叹了口气,虞子期道,“夫人没病,说是嘴上起了火泡子,叫大夫瞧了,没什么大碍。倒是那个高阳郡王,不知怎么伤了左手,如今半条胳膊动不得,到底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
濮阳金台道,“今儿入夜我蒙面带人闯进去,凭他郡王府多森严,这世上还有难得住我们的吗?哪里不是来去自如。把夫人带出来,顺便废了姓朱的,他就是有冤也没处申去,主上说可使得?”
铁英道,“怎么使不得?那小子小小年纪,霸王似的人物,也叫他吃些苦头才好,若非不动手,要动手就一气儿整治死他,免得将来多废手脚。”
裴臻支着脑袋计较,一面道,“真要动起了手,要杀的太多了,朱家父子都不能放过,杀朱高煦容易,要动朱棣岂是易事?先把她救出来,后头的事我自然有法子。”
众人道是,看他又低头不语,一时目光如梭。差不多十二个时辰了,原本擎等着做新郎官的,出了这茬,满盘皆乱,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落到了连朱元璋都头疼的阎王爷手里……啧啧,的确是堪忧。
濮阳金台迟疑道,“主上也别太着急,还是先抓些药吃吧,嗓子成了这样也不是办法,属下这就去布置,立时便动手。”
裴臻抬眼,正欲摆手,外面二门上的小厮呈了一封信上来,助儿问道,“谁送来的?”
小厮道,“是个花子送来的,没说什么就走了。”
裴臻展信来看,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又将书信递给虞子期,对助儿比了个“更衣”的唇型。
那几人凑到一起,信是谢慎行写来的,上头说朝廷下了旨意,命燕王将六万燕军调拨开平都督宋忠麾下,恩旨两日后便到,要燕王早作打算。众人皆看裴臻,虞子期道,“主上的意思是?”
“高阳郡王的过是思不成了。”裴臻换了团领常服和羊皮背子,抬高脖颈让助儿给他扣了盘扣,吩咐道,“把你们奶奶屋里的熏笼都供上,被褥都换了,迎她回来。”
众人见他笃定便躬身待命,他对虞子期道,“回头你到校卫营等着,我想法子弄出燕王手谕,打发人给你送去,你找指挥佥事路知遥,让他带人进郡王府,什么都不用说,他见了夫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众人忍着痛苦听他拉破二胡似的说完,铁英道,“只把人带回来吗?高阳郡王能善罢甘休吗?”
他冷笑道,“哪里还能让他留在奉天?世子肥胖且有脚疾,日后大军出征必命他留守,三王子孱弱有哮症,难堪大任,高阳郡王当常驻军中以待变故。”
众人了然,他命丫头取了川贝片来含在嘴里,披了大氅便出了书房,铁英和濮阳金台忙跟上,三人跃上马背,扬鞭一策直奔燕王府而去。
入王府大门,卸了身上兵器丢给内侍,长史金忠迎上来,笑道,“先生今日得闲儿过来?莫非送帖子来了?还未恭喜先生呢,好事近了。”
裴府丢了新娘子的消息未曾走漏半点,外人是一概不知的,裴臻虚虚应了两句,即正色道,“王爷在哪儿?我有要紧事要面禀。”
金忠一凛,本来还要拿他的嗓子打趣的,听了这话忙引他往园子里去,一面踌躇道,“出了大事?”
他不语,只点了点头,一行人匆匆进了抱厦。
那燕王甚有闲情逸致,正抱着幼子朱高爔喂羊奶,见裴臻等人进来便知有事,将孩子交给内侍带下去,起身道,“怎么?”
众人见了礼,裴臻呈上信笺道,“殿下快作打算吧,先是削兵,后头只怕是要擒燕王官属了,还是招了众王子和众将来商量对策的好。”
朱棣看过信后点头,金忠忙不迭出去传令。那燕王倒也从容,问裴臻道,“依着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臻道,“这会子起兵不是时候,将计就计先把大军拨调过去,屯居开平不足惧,横竖是自己的,将来取幽燕再里应外合。只是剩下这四万要仔细部署,在下以为,当派高阳郡王常驻军中以安众将领,二殿下骁勇,一旦时机成熟可一举夺北平九门,掌控布政使司。至于王府内,还是安排八百勇士以待变故,若齐泰有了动作,王爷也好全身而退。”
朱棣赞赏道,“先生缜密,果然万事都替本王周全了,那便按先生的意思办。”
裴臻躬身道是,暗里给铁英使了眼色,铁英会意,上前一步道,“属下以为府内家眷要另作安置方为万全,明月暗卫当护王妃等安全,只是届时怕人多手杂,有个疏忽恐酿成大祸。”
明月暗卫不作上阵杀敌之用,只负责内眷安危,这是当初就规划好的,爷们儿冲锋陷阵,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要保全,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奋力搏杀,燕王爷深知其中道理,铁英的话自然也认同,便道,“乡下庄子空着,打发人张罗好就是了。”
裴臻一哂道,“何必舍近求远,郡王尚未婚配,宅子空着,离王府又近,内眷们过去也方便,若往庄子上去,赫赫扬扬引人侧目,行踪岂不都暴露了吗?王爷写个手谕,命校卫营先去打典,在下的暗卫随后便到。”
这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事,燕王连想都不用想,直接将令牌扔给了内使,令他陪同铁英去办。眼下要紧的是朝廷的动向,忙走到地图前复手琢磨,裴臻和濮阳对视一眼,裴臻勾唇一笑,长出了一口气。如此甚好,不动声色事就妥了,不论如何先让她回来,回到他身边来,旁的容后再说,有账且留到秋后再算不迟。
高阳郡王和诸将赶到时,裴臻正往沙盘上插旗布阵,听见脚步声微抬了抬头,眼中平静无波,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朱高煦一瞬闪神,隐约有些不踏实,复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张狂笑了笑,冲他拱手道,“有两日未见了,先生别来无恙?气色不怎么好啊,可是有什么不顺遂吗?”
裴臻面上淡淡的,漫不经心应道,“劳郡王记挂,在下诸事都好,虽有些小波折,这会子也已烟消云散了。”
朱高煦一嗤,“是吗?听闻先生佳期将近,不知万事可准备停当?”
裴臻抿唇但笑不语,一一和几位军中要员抱拳寒暄,众人皆落座,燕王将事由和对策告知众将,又公布了人员调配安排。朱高煦愣了片刻,转眼看裴臻,他笑得明媚灿烂,拱手道,“郡王大将之材,到军中领兵统帅,大展才能,英雄有用武之地,可喜可贺呀!”
朱高煦狐疑打量他,领兵打仗固然是他的梦想,可是一旦和裴臻沾上了边,事情好像变得不那么简单了。果然,他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郡王府暂且作安顿王府内眷之用,王爷已下令校卫营前去布置,估摸着时辰,在下的暗卫此时也进府去了。”
朱高煦大惊,回头看他父亲,燕王的眼神晦涩难懂,他心里一凉,和裴臻比心计果真不是对手,只是看父亲的神色,其间底细似乎是知道些的,只是不便明说,儿子的幸福和这锦绣山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高阳郡王灰心的垮下肩,棋差一招,输了,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不是他的,抢来的东西,还没焐热又飞了,什么都没留下。他的视线落在左手的绷带上,就留下个血窟窿,一辈子的伤疤。
心神俱乱之际,何时人散了他也未察觉,抬眼时,抱厦里只剩他们两个。
裴臻微抬着下颚,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多谢郡王对春君一昼夜的照顾,如今她该回家了,郡王能完璧归赵,裴某感激万分。”
朱高煦眯眼看他,“完璧归赵?何以见得?她和我同处一室十二个时辰,什么事做不得?明月先生如此肯定?”
裴臻站在阳光里,挑金的袖口和襕膝熠熠生辉,听了他的话缓缓仰起嘴角,笑道,“我和她的事你不懂,你知道什么是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吗?”语毕转身,翩翩然往那雕花月洞门而去了。
他只觉心口堵憋,一阵紧似一阵,可悲的是,竟连愤怒的权利都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