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这话大感厌恶,头沉重得支撑不住,只得拿手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郡王这等身份我高攀不起,既有良配就好好过日子吧,你这样拘着我,大家闹得不痛快,何苦呢?”
朱高煦背起手笔直地站着,哼哼冷笑道,“不痛快的是你们,我倒是舒畅得很,留着你就成了,总有一天你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的,再或者,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毋望听他说什么孩子,心里打了个突,又见他挪步过来,骇得起身便要逃。他苦笑,心底某一处尖锐地疼了一下,抬手在她肩上一压,重又将她压坐回八脚凳上,故作凶狠地指指桌上的碗筷,道,“快些吃饭。”
她疑惑地看他,他心头一震,脸上微有尴尬之色,调转开目光不去看她,只绕到她对面坐下,从食盒里拿了象牙箸递给她。
她慢吞吞地接了过去,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将筷子放下了,摇头道,“我没有胃口。”
朱高煦面色阴沉下来,眸中闪过一抹嫉恨之色,道,“竟想他想得这样吗?还是打定主意不吃我府里的饭?你可别同我搞什么绝食的把戏,我对你够容忍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
毋望浑身乏软,耳朵里嗡嗡作响,连眼皮都快睁不了,顺势便伏在桌面上,无力道,“我要睡会子,你出去。”
他挑了眉头道,“你要睡便睡,我在这里碍着你什么?”
她怒视他,他满不在乎,那张冷酷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神情,看得她怨念丛生,大大呼出一口恶气,道,“劳你叫人把地龙熄了,我不舒服得很。”
他一愕,忙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面色发红,嘴角竟起了泡,一琢磨,想来供得太热,地下总不比上头,空气流通不顺畅,难免虚火上扬,可若是熄了地龙,寒湿入骨,只怕未必是好事,这样左右计较,一时没了主张,才想问她要不要瞧大夫,她已经摘了幔上银环,将他干干净净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他有些生气,兀自转了两圈,小声咒骂道,“不识时务的女人,爷拿热脸贴你冷屁股,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事,你还不稀罕?那裴臻有什么好,不就是长了张漂亮的脸吗,娘们儿似的,值什么?亏你爱得这样,眼皮子浅。”
正愤愤不平着,听见上面有人喊二哥哥,遂背着手踱上去,推了门出来,没好气儿地哼了哼,“你来干什么?”
朱高燧才来就碰一鼻子灰,不过这样的时候多了,习惯成自然,要是他哪天对自己好言好语才奇怪,不甚介意地拉了椅子坐下,知道他的怪脾气,他要是不吩咐,下人断不敢进他房里,所以只好自己拿了杯子倒茶喝,一面朝那雕花镜架探了探头,“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戳着了他的痛处,他像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下子就乍了毛,“什么女人?软硬不吃。我要是离她近点儿,她就拿蜡烛签子抵着脖子,要死给我看。”
朱高燧一个没忍住喷笑出来,“你这么就给吓住了?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治不了,你算是白担了那些恶名。你房里的女人呢?打发去劝她就是了,实在不成压住了手脚,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身子归了你,再有什么想头也不中用了,到时候自然服服帖帖的。”
朱高煦陷入沉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要成事儿我多的是手段,只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叫她恨我几十年?”
朱高燧放下茶盅,怔怔道,“你还当真了?玩过撂了手就得了,几十年?你想和她过一辈子?别忘了,母亲给你定了亲,开春就要完婚的。”
朱高煦不以为然,什么正妃,母亲的话不好违逆,娶了闲置也没什么,能遇着个满意的,让她给你生儿育女,如此才是美事一桩。
朱高燧脑门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见他不吭声,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只道,“那边满世界找呢,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吧。”
他嗤笑,“就是叫他知道她在我府上,谅他也不敢擅闯。”
朱高燧一哂,“你只当他姓裴的是善男信女?惹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会子九成快疯了,凭你什么府,就是皇宫也敢闯,所以我说,你快些把事儿办成了,免得夜长梦多。”
朱高煦被他说动了心,暗想也是,时候长了恐生变故,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早些受用,届时就算裴臻寻来,木已成舟,除了兴叹还能怎么?
朱高燧从腰封里挖出一瓶药来,往他手里一扔,道,“我才得的好药,便宜你了。往茶水里掺一点,保管她乖乖听话,到时候怕你受不住呢!”
朱高煦捏起那瓶子细看,上面写着几个小字“秋水长天”,他讥笑起来,“这名字取得妙!”
“管他叫什么,好用便成来,弟弟敬二哥哥!”朱高燧举起茶盏道,“我祝哥哥马到成功,这回好歹别出岔子了,务必一箭中的!”
朱高煦很快活的和他碰了下杯,“借你吉言。”
“快给我弄个侄儿出来是正经,到时候不瞧着你也瞧着孩子。”朱高燧嘟囔,“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杀人那股子狠劲头哪儿去了?我都替你寒碜。”
他听了不太痛快,横他一眼道,“我干什么,多早晚轮到你来说嘴?茶喝完了就走吧,我不虚留你了。”
朱高燧叹着气儿站起来,边走边道,“人都说兄弟如手足,到了你这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朱高煦懒得听他絮叨,出门吩咐长史相送,三两下的就把他给打发了。
〇九九 戾气循香散
下意识握了握那瓶药,复又往密室去。
横竖是做不成好人了,还指望她对他改观吗?她从第一眼起就怕他,如今是又恨又怕,他自嘲地笑笑,头回动了心思,却是这样惨淡的境况,这世上不圆满的事太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爱情的。他们两情相悦?没关系,得不着心,把人留下也一样,他甚至后悔自己的优柔寡断,浪费了这么久做表面文章,动嘴还不如动手。
打定主意便撩了帷幔进内室,铜炉里点着龙涎香,薰得满室幽香弥漫,她侧身躺在榻上,乌发蝉鬓,火光映照下容色晶莹如玉一般。他在榻沿坐下,痴痴地凑近了看,心渐次摇曳起来,只觉神魂颠倒,晕淘淘如坠云雾里,不由伸手勾她颈上的蝴蝶扣,解了一个,露出玲珑的锁骨来,隐约看见艳红的肚兜颈带,顿觉口干舌燥,满身的血都想要奔涌出来,心里急切起来,手上的动作便大了,全然沉醉间竟未留意她已经醒了,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快捷无比地掴在他脸上,半边脸瞬间红了一片。
他措手不及,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捂着脸,拔高了声线道,“你好大的胆子,连我都敢打?”
她抓着领口低喘,不说话,满眼尽是恨意。
他站起来怒极反笑,“你只管和我对着干,不知你可曾想过谢家?一意孤行,谁都得不着好!”
她白了脸,垂下眼不再看他,只道,“我恨你。”
他点头,“我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你从了我,把裴臻忘了,我自然一心一意待你,扶你做正妃,将来你的儿子就是世子,一辈子的富贵荣华,享之不尽,这样还不够吗?偏要跟着裴臻,撑死了不过是个诰命,就算他官拜一品又怎么样,还是朱家的奴才,你却是有主子不做,倒愿意同他一道做奴才?”
毋望转过身,半倚着锦缎靠背,强压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低声道,“不管是做主子还是做奴才,只要和他在一起,那些我都不在乎。”
“好,那我就看看裴臻对你,可像你对他一样。男人最在意的便是女人的清白。”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缓缓道,“若是你不干净了,猜猜他还会不会要你。”他说着缓缓欺近她。
她仿佛用尽了力气,失声尖叫道,“你敢碰我,我绝不多活半刻!”
他一怔,蹙起了眉头警告,“你敢死,我便叫谢家人陪葬。”
她苦笑起来,他父亲拿她威胁裴臻,他拿谢家威胁她,天生的一对贼父子。只是他若以为这样就能逼她就范,那可就是打错了算盘。自私便自私吧,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管那些身后事做什么,与其活在炼狱里,不如早死早了。
她抬头看他,“我管不了别人,谢家有这一劫也是命中注定的,朝廷慈悲,让他们活到今日已经是捡来的福分。我无论怎么都是谢家的罪人,既然郡王硬要逼我,那我这会子就死。”一边说着,摸出藏在褥子下的烛台,高举起手,签子对着自己的胸口就要往下扎。
朱高煦登时吓得三魂飞掉了两魂半,那两寸多长的钢钉要是真扎进去,那便是必死无疑的,要抓她的手已经来不及了,想也没想便伸了胳膊去挡……
那烛台上的签子锋利程度果然不负她所望,很轻松地穿过了他的手腕,就像穿一颗山楂一样的简单。
他清楚听见了皮肉裂开的声音,低下头看,反而松了口气,幸而没伤着她,他勉强地笑了笑,道,“还好,差一点一条命就交代了,你这丫头,下手真是不留余地。”
血顺着烛台上的福字雕花滴滴答答流下来,不一会就染红了她的襦裙,她抓着烛台不敢放手,直吓得浑身打战,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面色转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想不出办法,只好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他咧了咧嘴,道,“拔出来。”
她僵着十指,哪里还使得出力气来,只愣愣地瞪着他。
他嗤地一笑,断断续续道,“这会子知道怕了?手腕子上刺个窟窿……碰得不巧,大不了废条胳膊……要是胸口来那么一下……那可就……没救了!抓紧了烛台,我自己来。”
毋望忙按他说的握住底座,只觉猛地一松,他把手从签子上撤了下来,另一只手捂住伤口,一会儿血就从指缝间溢了出来。他疼得一个劲直抽冷气,眉眼都皱到了一块儿,仰身倒在榻上,沉闷地呻吟了两声,一面无奈地长叹,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把她怎么样,自己倒先见了红。那个“秋水长天”啊,如果真骗她喝了,不知要省多少事,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情愿她清醒着反抗,也不要她昏聩着承欢,真真是夜里想了千条路,醒来照旧卖豆腐,这下可好,苦头吃大了。
毋望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说不清的什么滋味,照理说是他心怀不轨才引发的事,伤着了他也是活该,可如今看着,总归是为了救她才弄得这样的,坐看他疼死也说不过去,忙下地扯过幔子上的细纱,拿牙咬开个缺口,三两下撕了一大片,叠成了条,挨过去小声道,“郡王,我先给你止血吧,回头你出去再找大夫上药包扎,可好?”
他侧过头看她,她跪在榻前的踩板上,脸上带着无比的诚恳,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两只眼睛澄静得像天空一般,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离他那样的近。他没来由的觉得一切都值得,计划失败了,自己还受了伤,这些都是小事,好像他们认识到现在,她都没有正眼瞧过他,这会子好了,他暗暗地想,往后她能记得他长得什么样了,走在人堆里也能认出他来了。
伤口的创面比较小,按了一会儿,血差不多已经止住了,不过不忍心拂她的好意,便伸手递到她面前,想了想,安抚道,“爷们儿家,这点子伤不算什么。”
她不应他,一圈一圈仔细给他包扎好,又到盆里绞了帕子,把他两只手上的血干净,再投帕子的时候整盆水都染红了。她忐忑地回头看他,这人古怪得很,在他跟前总觉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她心里盘算起来,要不要趁现在往他来的方向探一探?或者他一时疏漏,忘了把那机栝关上也未可知。犹豫了一会儿假意道,“这里可有什么金创药吗?我找来给你敷上吧,伤得这么重,万一耽搁了就不好了。”
他微抬高了那只手下地,越过她往外走,边道,“这里哪里来的药,我上去就是了。”
毋望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就不问他了,这下也没办法了,就远远跟在他身后探探虚实吧。
朱高煦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拧起了两道入鬓的浓眉,细看了她的嘴角道,“这火上得厉害,这么漂亮的嘴唇若是破了岂不可惜?”又瞧她身上一片狼藉,暗道将她关在这里终不是长久的方儿,女孩儿家身娇肉贵的,万一一个疏忽把她弄死了,不是白操了那几日的心了。
毋望只当他又起了什么邪念,一下隔开了那只手,怒道,“你别当我怕死,你若动手动脚,我就再扎一次给你瞧瞧。”
他拿眼乜她,面上微有薄恼之色,咬着牙道,“你且试试,本王可没那么好性儿,拿死吓唬我?不中用你前脚死,我后脚便叫你的心上人来陪你,谢家你撂手不管,裴臻你也不管了?惹恼了我,一个也跑不掉!”畅快地发了一通狠,看见她憋红了脸,又觉得好像过了些,心思转了转,放轻语气道,“刘姑娘春君,你同我犟没什么好处,何苦找不自在?我要真想对你不敬,还用得着等到这会子?我待你是真心的,只可惜你不领情罢了。”
毋望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心道这副嘴脸叫人厌恶,叔嫂通奸的事都做得出来,还说什么真心,他的真心要是用在她身上,压根儿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朱高煦给气得不轻,手上又痛,心里又急,一怒之下便将她推倒在地,指着她的鼻尖骂道,“狗咬吕洞宾的东西,本来怕你在这里作出病来,还想带你出密室,如今看来是不必了,我关你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还有什么脾气。”语毕一甩袖子便要走。
毋望醒过神来,不管怎么,出去了才好寻着机会逃跑,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他只管关着她,裴臻又找不到她,如此岂非真的死路一条了吗?慌忙拉住了他的衣摆,悻悻道,“郡王且慢……我才刚误会了你,你别气。”
朱高煦见她服了软,憋着的一口怨气霎时就泄到了脚后跟。她还在地上跪坐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愁肠百结地想,明明柔弱得这样,偏生了这么个执拗的性子弯下腰去拉她,冷声道,“早些学聪明了,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非叫我动怒才好吗?可弄疼了你?”
她摇头站起来,低眉顺眼地绞着手指,他不再耽搁,匆匆往台阶上去,不时侧目看,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心里隐隐生出奇怪的念头来,只希望这条甬道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