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原本觉得古怪,也暗自揣摩这高阳郡王是什么意思,似乎轧出些暧昧的苗头来,却被她一说,瞬间又打消了疑虑,看来是高阳郡王不懂规矩,敢情不知道有和合饭这一道,在这里等着是为了送妹子上花轿,倒也没什么不通的了。众人皆相视而笑,独濮阳夫人半步不离左右,护着她往抱厦里去。
朱高煦撩袍便走,懊恼着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心里不受用得了不得,偏要在那里杵着碍眼,脑子里闪过不知多少遍念头,好几次差一点上前劫走她,到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也晓得这回鲁莽不得,那裴臻吃过一次亏,这回定是加紧了布置的,说不定此时燕王府的房顶上伏满了暗卫,他若有异动,顷刻间就会被刺成筛子。
不过这些不是他真正计较的,她每一次注视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眼里带着疏离和防备,这才是叫他心寒的,不带半点感情,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极尽破坏之能事,换来的是她的反感和不屑,这是何苦来?她眼下虽云英未嫁,自己却又待如何?唯有长叹,究竟是怎生的造化弄人!
尚未入瀚海园,远远已看见园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孩子的笑闹声穿插其间,乱哄哄百无禁忌,他愈发的气短胸闷,冷了脸步入厅堂,一眼就撇见了那簪花披红的新郎官。
只见他穿着乌纱团领常服,翼善冠下一双长眉斜飞入鬓,眉梢眼角处春色点点,侧身和旁边的小厮吩咐着什么,半边脸在火光映照下剔透得白玉一般,许是听得新娘子来了,回身来看,负手言笑晏晏的立着,眼波流转间,说不出的丰姿奇秀。
“那厮皮相确是生得好,我要是女子也会选他的。”朱高燧在他耳边幽幽地叹。
朱高煦有些手痒,握了拳瞪他,“皮相好作饭吃吗?我是郡王。”
朱高燧讪讪的摸鼻子,瓮声道,“郡王怎么了?他除了无官职,旁的都不比你差,他日父王登基,他便是第一功臣,如今春君又认了义父,将来一个驸马都尉横竖是逃不过的,你还是煞煞性儿吧,不是你的终究抢不来,你瞧他俩,蜜里调油似的,你何苦找不自在,索性放了手。天涯何处无芳草,短短这几日,哪里就爱得这样了。”
朱高煦一哼,“你懂什么?”
朱高燧苦笑道,“我是不懂,她成了咱们妹子,你还想怎么的?入席吧。”他拍了拍他的肩,“别眼热人家做新郎官,你的好日子也近了,开了春且有你乐的。”
朱高煦想叱他,他却已往席面上去了,和裴臻抱拳寒暄起来。他低头看腰带上的虎纹,驸马都尉?也要他有这个命做才好,行军万里,道路阻且长,这身细皮嫩肉,也许一场大风就把他刮飞了,那双单会拉弓弹琴的手,可以自保吗?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这么一想又足了底气,笃悠悠走过去,拱手道,“先生今日小登科,可喜可贺,多饮几杯才好。”
裴臻推诿道,“郡王回头过府去,裴臻拜了堂定和郡王畅饮,这会子若失了体统,恐王爷和王妃怪罪。”
众人落座,桌上大半是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个月,奶妈子抱在怀里,左手银筷右手银勺,盆碗边上敲得乒乓乱响,一个领了头,其他的纷纷效仿,一时饭桌上炸开了锅,大人们哭笑不得,丫鬟伺候着吃了两个喜饺,这顿和合饭就算吃完了。
两人相携往燕王夫妇跟前磕头拜别,燕王妃说些“夫妻和睦”之类的吉祥话,喜婆引裴臻进后身屋里,在床前放了绣杌,嘱咐他对床而坐,不得向外。
燕王妃摘了毋望头上步摇绢花,替她戴上牡丹金宝钿花大冠,娘两个落了几滴眼泪,稍后盖上文王百子锦袱,喜娘便招呼高阳郡王道,“给新娘子裹锦衾,哥哥送妹子出阁入轿吧。”
毋望僵了僵身子,眼前一片红,从盖头的下沿瞧见两只着烫金广袖的手伸过来,在她背后膝弯下轻轻一抬,她霎时腾身而起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的心跳得怦然作响,紧了紧手臂,走得极缓慢,府外已开始奏乐鸣炮,满世界的喧闹,他却清楚听得到她的呼吸,于是他道,“春君,你高兴吗?”
毋望突然有股哭的冲动,略平了平心绪,缓缓道,“我自然是高兴的,郡王大恩,春君感激不尽。”
“感激?”他喃喃,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轿前,送出手臂将她托进围子里,并没有立刻就走,稍一顿道,“切莫谢得太早,不过是开头,往后还有几十年呢。”说完利落转身,扬长而去。
毋望被他那话吓得心里七上八下,一片昏沉沉里,大轿和仪仗开拔,甬长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沿大道往裴府逶迤而行。
约行两炷香已到了裴府正门,门外宾客早就候着了,远远见裴臻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便叫人取了金弓银箭在廊下静待,新郎官一下马众人便涌上去,张玉招来小厮,指着那副贴了喜字的弓箭笑道,“先生虽伉俪情深,今儿这下马威却万万少不得,不需你六箭齐发,只要在轿门上射上三箭便是了。”
众人一听皆叫好起哄。
慎行和路知遥对看,德沛在一旁愤愤道,“这粗野的武夫真是可恶,什么下马威,不是踢轿门就成了吗,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动刀剑?”
那些军营里的人哪里管这些,一味的只是闹,新郎官没法,又不好拂众人的意思,下马威便下马威吧,回头进了洞房再好生赔罪,左不过打了水给娇妻洗脚,补贴她的体面罢了。
于是搭了三支箭在弓上,舒臂正待要拉弦,朱能又蹿出来叫嚣,“明月先生箭术了得,离得这样近便出手岂不忒简单了些?退后二十步再射方好。”
慎行听了大皱其眉,对路知遥道,“这是什么道理?打趣也不是这么个打趣法,轿上是软帘,万一有个偏差,岂是闹着玩的?”
路知遥也觉不妥,忙解围道,“意思意思就完了,何必难为新人呢?”
那群将领闹得正起劲,断然不肯善罢甘休,裴臻对慎行笑道,“不碍的,我心里有数。”遂依言退到二十步开外,舒腰挽弓如满月,众人只叹那身形姿态如何的俊逸美好,尚未见他寻辩准头,只一眨眼,那三支箭矢穿云破雾直往花轿而去,只听铮的一声,齐齐落在轿檐上,箭羽兀自嗡然作颤,射中三朵鎏金团花,真真分毫不差。
众人折服,噼啪的拍起手来,裴臻将弓箭扔给一旁小厮,快步至轿前打起门帘,接过红绸一头递到她手上,喜娘上前搀扶,缓缓引她出来,他看着那曼妙身姿款曲摇摆地跨过马鞍,又跨过火盆,心里的欢喜已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了,凭他怎么冷静精明,此时早已化作一汪春水,暗中直念神天菩萨,可算叫他娶到了她,这下是功德圆满了,而后只需替她创下一片基业,还她个一品诰命的衔儿,这一生余下的时候就和她厮守在一处,这辈子便圆满了。
行至大厅正中,因无高堂可拜,司仪只让新人对天叩拜,裴臻是个谨慎的人,行大礼前与她并肩而立,私下唤她名字,唯恐新娘子被人调包似的,听她糯软的嗯了一声,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喜滋滋拜了堂,司仪高唱“礼成”,两人被傧相喜娘簇拥着往蓬壶阆苑的洞房里去,那群不识相的大老粗又挡住路,嚷道,“新郎官可要快些回来,咱们等着敬酒的,好歹不能把我们撂着先洞房了。”
裴臻玉面微红,忙不迭地作揖告饶,应道,“一定一定。”众人这才让了路放他们离去。
待将她安置在喜床上坐定,看不到脸,又不好揭盖头,碍于屋里有外人在,只得低声道,“还要叫你受累,再等我会子,那席散了我才好回来。”
盖头下的人道,“少喝些吧,仔细身子。”
裴臻闻言,心头那叫一个受用,虽明知今日逃不过一大醉,还是道好,悄悄在她肩头捏了捏,便返回园子里招呼客人去了。
一〇四 佳期良辰时
德沛看着洋洋洒洒六十桌的流水席兴叹,“我师兄可是将北平城里的驻军都请来了?凭他是酒瓮还是酒缸,这一轮酒敬下来了不得,洞房怕是不成了。”
慎行和路知遥相视涩涩一笑,路知遥道,“你没见有四十桌的宾客悄无声息吗,那些是明月先生的暗卫和影卫,就是敬酒也不会难为他的。”转而对慎行道,“你还回布政使司吗?回去怕不好,还是留下吧,燕王跟前我替你引荐。”
慎行看着那穿梭席间却游刃有余的男子微摇头,端酒抿了口,道,“还不是时候,齐泰作势安抚燕王,我若一走,必定知道大战在即,引朝廷防备就不好了。”
路知遥叹了口气,不无哀伤道,“行哥儿,春君就这么出嫁了。”
慎行转脸看他,目光灼灼,“你将她带出谢府时就该料想到有今日,我原当你心里有她,谁知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儿女私情全然不在话下,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当何如?”路知遥苦笑,“你打量我不懊恼吗?可他两个早就情根深种,春君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岂是个愿意退而求其次的?你我都没有胜算,何必怨来怨去?”
德沛侧目,很不屑地嗤了声,“你俩不缺胳膊不缺腿,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骗去,在这儿一面喝着喜酒,一面喋喋哀悼,真是好笑得紧。”
两个男人被个小子点到痛处,面上一时五光十色,低头不说话,只顾饮起酒来。
德沛咂了咂嘴,摇头道,“没想到啊,我姐姐最后还是落到了他手里,我还以为她会嫁给章家哥哥,过上平凡的小日子,谁知兜了一个大圈子,仍旧嫁了他。”
三人各自感慨,隔了几桌一个大汉站起来招呼道,“德小子,过来。”
德沛一看笑道,“是我的师傅,当初把我从馒头村带出来的纪纲大人。”说着端起酒杯欢快地往那桌跑去。
新郎官的活并不轻松,燕军里的统领们八百年没喝过酒的架势,一个个如狼似虎,抓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暗道好在入席前吃了解酒的药,否则这会子该趴下了。环顾一圈未见高阳郡王,心里稍放了放,这当口他若借着酒劲儿存心找茬还真不好对付,不来的好,也省得自己忍着不痛快和他虚与委蛇,才认的亲,不说真情有几分,闹起来总不好看。
那厢的虞子期和铁英等皆离席替主子挡酒,慎行和路知遥见那芝兰玉树般的人摇晃而来,便起身相迎,新郎官腮晕酡红,脚步也微微蹒跚,两个眸子却熠熠生辉,瞳仁漆黑如曜石,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深邃和妖娆,抬眼看他们时,两人俱一怔,随后只能悻悻然叹他果然好相貌,输在他手里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那裴臻举杯道,“多谢二位赏脸参加裴某的婚宴,今儿人多恐招呼不周,改日另设家宴邀二位来聚,春君定是极欢喜的。”
慎行道,“我那妹妹就托付先生了,既是她自己选的人,想来也不会错,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着先干为尽。
路知遥勉强笑了笑,顺着话头道,“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裴臻笑得愈发灿烂,拱手道,“多谢多谢。”言毕举樽一饮而尽,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施施然朝另一桌去了。
雅阁里的夫人们也酒劲正酣,边喝边说,大抵是些婆媳姑嫂间的段子,渐渐又发展到夫妻翁媳,几人说到动情处便声情并茂,引出哄堂大笑,见新郎官来了纷纷起身,笑道,“和咱们每人喝两杯才算完呢。”
裴臻作揖告饶,“好嫂子们,且饶了我吧,才刚喝了几大海,这会子真不成了。”
朱能夫人道,“和爷们儿喝就成,喝咱们喝就不成了?偏不饶你,也莫说多,叫丫头拿个海子来,你喝了一海才放你出门去。”
裴臻一听连连摆手,“嫂子们是要瞧我笑话呢,我便是大肚弥勒佛也喝不了这许多去,嫂子们菩萨心肠,”又腼腆一笑,“春君还在等我呢。”
席面上嘘声大作,张玉夫人道,“可不,闹得人家洞不成房就是罪过了,换个大盅来,喝上一盅便罢了。不过听闻明月先生通晓音律,当年一曲名动天下,今儿也让咱们一饱耳福吧。”
裴臻面上笑意渐深,回头让助儿取琴来,自己接了盅仰头喝尽,道,“多谢诸位嫂子了,兰杜许久未弹琴了,恐手生,要是弹得不好,请嫂子们多担待。”
说话间丫头搬了琴案来,又取金炉燃一支檀香,小厮抱了琴放在案上,但见那琴黑漆面,具细密流水断,玉徽、玉轸、玉足,琴底颈部刻行草书填绿,竟是唐朝的名琴“春雷”。
他撩袍席地而坐,如玉的手指覆上琴弦,轻拨慢捻,铮淙有声,那春雷音色极佳,加之抚琴之人琴技高超,琴声忽而激昂,四弦一声如裂帛,忽而低迷悠扬,辗转缥缈,众人听得入神尚尤不足,便吵着要他高歌一曲,裴臻浅笑着曲风一转,启唇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琴声缠绵,歌声悠扬,隐隐飘进蓬壶阆苑,陪房的丫头喜娘笑道,“又在折腾姑爷了。”
淡月微推了窗,回身道,“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毋望已由十全妇人揭了障面,凤冠也暂时卸了摆在一边,倚榻细听了,手指打着拍节道,“是凤求凰。”
婆子恭维道,“新姑爷色艺双馨,明月君果然名不虚传,和我们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
毋望只淡然一笑,问微云道,“大爷喝得可多吗?”
微云道,“才刚助儿打发人来回,说喝得还不少呢,到廊坊下吐过一回,重吃了解酒药,这会子还好,琴照弹,歌照唱,想是没什么。”
毋望听说吐了,心里不由揪了揪,眉头也皱了起来,淡月忙道,“奶奶快别心疼,哪个新郎官不是这样过来的?新娘子乐呵呵的,可不敢蹙眉。”
微云也宽慰道,“奶奶只管放宽心,咱们大爷什么样的人物,岂会吃亏。”
毋望暗想也是,他滑得都快成精了,天底下哪里有人难为得了他?于是安心在软垫上歪着,看见一个喜娘拿描金漆盘托了一方雪缎来,到床前掀了被角塞进被窝里,她不解,问淡月道,“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