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是大姑娘,也没见过这阵仗,便茫然摇头,旁边的婆子道,“这是落红布,是爷和奶奶圆房时用的,一是怕脏了褥子,二来,第二日要给婆婆瞧的。”
毋望大窘,淡月道,“咱们太太没在,明儿给谁瞧?”
那婆子暧昧地笑,“那就留着吧,好歹是女孩儿的第一次,过了今晚再不是姑娘了。”
洞房花烛就是那件事,先头燕王妃拿画册来教她,如今又有这落红布,她隐约有些害怕起来,渐渐白了脸,众人见她惶恐,喜娘俯身在她耳边道,“别怕,只要姑爷不急,小心些就没事儿,世人都打这儿过的。”
另两个婆子点头道,“忍一忍,明儿就好了。”
毋望低着头不说话,那人是裴臻,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自己并不排斥和他有亲密的举动,咬牙挺过去就好了。
脑子里正混乱着,喜娘看了时辰道,“快四更了,外头宴席该散了,快扮上吧,姑爷该进洞房揭盖头了。”
丫头们七手八脚重给她戴上凤冠,盖了锦袱,刚扶到喜床上坐定,园子里传来鼎沸的人声,毋望咯噔一下,暗道闹洞房的来了,岂不是又要折腾吗?
新郎官被那些武官推进新房,众人大喊着要看新娘子,让新郎官挑盖头,裴臻哭笑不得地接过称杆,拱手道,“夫人胆子小,诸位瞧过就请回吧,裴某款待不周,下回定当赔罪,这洞房便别闹了成吗?”
丘福和顾成嘿嘿地笑,“看来明月先生英雄一世,却是个怕老婆的!别啰唆,揭了盖头要紧。”
裴臻无奈拿称杆子挑了锦袱下来,众人借着烛光一看,新娘子华服宝冠,素肤如凝脂,绰约多逸态,唇上一簇艳红,端的是雍容不可方物,垂眼起身,朝众宾客盈盈一福,弄得原本还想大闹取乐的武将们讪讪的,人家新娘子都行了礼,再不依不饶便是不识趣儿,只好说了些祝贺的话,意犹未尽地退出新房,各回各家去了。
喜娘伺候新人喝了合卺酒,又在两人头上各剪了一缕头发,拿红绳编了打成结放到锦盒里,婆子端了一盘饺子来,拨了两个到碗里,示意两人一同吃,毋望正觉饿,便一口咬了下去——
婆子笑吟吟问道,“生吗?”
两人苦着脸点头,“生。”忙转头吐在痰盒里。
“生就好。”众人大乐,复齐齐福身道,“祝大爷大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婆子扫了床上干果,退到门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主子们早些安置吧,奴才们告退了。”
助儿招呼道,“妈妈们辛苦,咱们大爷备了喜钱犒劳各位,请随我来吧。”
众人道是,躬身放下纻红洒金帷幔,阖门纷纷退出了蓬壶阆苑。
一〇五 红烛玉堂春
红烛高燃,两人抵膝而坐,相视莞尔。
裴臻探身将她头上凤冠摘下放到一边,绕到她身后替她捏起了肩颈,低声道,“累吗?”
毋望应了声,他从那巨大的穿衣镜里看过去,新娘子闭着眼,神情魇足如只优雅的猫,脖颈纤细修长,白嫩的皮肤比最精致的瓷器还要金贵。
他恍惚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她坐在梧桐树下,在绣绷上描花样子,低着头,浅绿色的短衫衬得眉目如画,听见他舅母的介绍,一时眼中神采千变万化,似乎不满,脸上却带着疏离而矜持的笑。他的心怦怦跳得山响,觉得都快喘不上气儿来了似的,她缓缓转身,连看都不曾仔细看他一眼,那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容貌是否褪色了,回去还照了好半天的镜子,后来才知道她是个那样淡漠的人,心无杂念,平静得像一口枯井,任他手段用尽她自岿然不动,就算被逼无奈来求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不卑不亢。他那沉沉心机瞬间就化作了绕指柔,第一次竟为个女孩夜不能寐,只为等不到她来找他,便在家里坐卧不宁,对虞子期的办事效率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想想真是一物降一物,凭你恁的能耐,左不过难逃情关,他的劫原来是应在她身上的,这个差点就成了他小妾的女人身上。
他不禁勾起了唇角,指腹在她耳垂上摩挲,今后她就是他的了,谁敢多瞧一眼,他都有充分的理由干涉,多么的好。
毋望扬起脸看他,面上笑靥如花,“你在想什么?”
他回了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负手踱了几步,慢吞吞道,“我在算今儿收了多少礼金。”
她坐到梳妆台前拿篦子篦头,只道,“嗯,可算清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促狭,知道她在取笑他,便抚额退坐到床沿上,呻吟道,“了不得才刚喝多了,这会子上头。”
她心里一紧,忙扔了篦子来看他,却见他摘了翼善冠,斜倚在绣枕上,长发披散如墨,红唇微张,媚眼如丝,秋波涤荡间春色泛滥,已然风流入骨的模样。
她面上一红,嗫嚅道,“我倒水给你喝吧。”
他的手指勾上了她喜服上的霞帔,将她勾了回来,笑得颠倒众生,“早灌了一肚子的水,你还叫我喝,莫非要撑死为夫吗?”说着栖身靠上来,头枕着她单薄的肩,一手攀上她领上的盘扣,边解边道,“睡一觉就好了……你穿这么多做什么?脱了干净……为夫帮你脱,还是早些就寝吧,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毋望心头狂跳,捂住脖子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裴臻也不勉强,直起身子自顾自解起了常服上的绑带,又躬身摘了脚上皂靴,三两下脱得只剩雪白的中衣,闲适靠在床头托腮看她。
毋望本就局促,磨磨蹭蹭才卸了翟文背子,正要解腰带,却见他眯眼看着她,霎时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僵僵立在那里,手足无措地憋红了脸。
裴臻叹道,“我说给你脱,你还臊,如今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踩着波斯毯下地,烟视媚行款款而来。
那双弹琴的手十指灵动,她稍愣了愣神便被他一层层剥掉,等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时,赫然发现中衣上的带子也被他解开了,衣襟大敞着,露出里面朱红色的抹胸来,她慌乱去拢,却让他捉住了手,炽热的吻印上她的锁骨,脚下虚晃两步,双双倒在了鸳鸯被中。
毋望心跳如鼓,他的唇在她颈间流连,一点点往下,她完全不能自主,只能由得他肆意妄为。
他带着微喘抬头看她,她蹙着眉,脸侧向一边,他轻轻笑起来,“怎么上刑似的?这是人间至乐,为夫教会你……”
说着除去她薄薄的中衣,只剩抹胸和亵裤,她抬手护着,羞愧得无以复加,想哀求,却又想起了燕王妃的话,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推开她的手,轻而易举就脱去了她最后的遮蔽,稍一打量她,眼里生出华彩来,复又俯身吻她,将她的喘息吞没。
毋望耳中嗡嗡作响,他灵巧的舌头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舔含,濡湿一片,冰凉凉的,室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她呼出的气也越来越燥热。
他撩起她微颤的手臂,拇指划过她颈间的轮廓,一路往下,落在那饱满美好的弧度上,嘴唇膜拜似的擦过一寸寸肌肤,最后贴上嫣红的峰尖,一圈一圈,流连忘返……
她就像他手里的琴,铮然嗡鸣,发出破碎的低吟,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身子酥软下来,神思昏聩,就似泡在了温泉里,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载浮载沉,不能自已。
修长如玉的手指往下挪移,停留在她的腰臀之间,他的呼吸愈发粗重,模糊嘟囔道,“……丰乳,肥臀,小蛮腰……”
侧身脱去自己的衣服,再无阻隔地覆在她身上,引她的手环上他的腰。月光透过窗纸打在鎏金帷幔上,俩人淹没在他们的世界里。
红烛“啪”地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映照着雕花门上的红帷,满室旖旎。
夜沉如水。他平了平呼吸侧头看她,她的眉微皱着,身上还带着方才情事留下的粉红,伸了手指去触她卷翘的睫毛,她动了动眼皮,背过身继续装睡,他笑着把她扳过来,在她耳根处轻轻呵气,她的脸渐渐红起来,扯过被子蒙头盖住,又发现那只手滑进被褥里,缓缓游弋到了她胸前,她骤然一惊,微嗔着掀了被角作势瞪他,一双眼却盈盈含春,竟是毫无半点怒色。
他心驰神荡,将她的长发拢到脑后,探过臂膀搂她在怀里,低声调笑到,“不睡了?”
她在他肩窝处找了个位置枕好,想起两人皆裸着,便有些羞赧,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他发现了,不依不饶的黏上来,肌肉紧致结实,她大窘,推了推他,他不管,只顾和她纠缠,一面凑近她耳边柔声问道,“还痛吗?”
她面红耳赤,闭眼点了点头。
“下回就好了!”裴臻喃喃,躬身端详她的脸,“春君,你欢不欢喜?咱们是夫妻了,这辈子都分不开了,你欢喜吗?”
他笑吟吟的,眼神温暖而满含爱慕,她只觉甜蜜,心里起了阵阵涟漪,点头道,“自然欢喜。”
如今方尘埃落定,日后他便是最亲的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没有人再会背地里叫她孤女了。毋望微哽着想,如果高阳郡王就此消失,靖难之役裴臻可以凯旋,那她的人生就更圆满了。犹豫着伸手去圈他颈项,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了他胸口的疤,圆圆的不甚大,心道那定是害他常发作的那个箭伤吧,于是愈发仔细地去摸。
裴臻呼吸不稳,闷哼道,“仔细摸出火来,届时可要你负责的。”
毋望吓了一跳,忙讪讪地缩回手,复想起燕王府置办的嫁妆来,“那六十八抬东西怎么处置才好?”
裴臻略思忖了道,“横竖是送来了,总不好退回去。大战在即,军中总需饷银粮草,我另拿十万两贴补燕军,一来还了燕王的人情,二来也算军功一件,他日大业得成少不得分派好处。”说着收紧手臂把她揽紧了些,“我想同你说说孩子的事。”
毋望失笑,才成亲便想孩子,也忒猴急了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道,“你说吧。”
裴臻挑了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手上,沉吟道,“我是巴不得快些得个小子的,可我算了时候,大军开拔也就这几个月,万一你有了身子,临盆我又不在跟前,那可怎么好,索性等攻进了应天再说,到时候有我守着你,家里人也都在,这才放心。”
毋望早就羞不可抑,这便是未雨绸缪吗?才圆房就说什么临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自己没有主张,凡事都听他安排罢了,旋即又觉不妥,她知道夫妻做了那种事就会怀孩子,他现在才说岂不是晚了吗?
朱红的褥子衬着雪白的肩背尤其迷人,他恶意地轻挑起锦被,借着烛光看见那曲线细柔得不可思议,心头的火早已烧得嘭嘭作响,倾前了身将她紧贴在胸前,嘴里暧昧地呢喃道,“夫人别忘了我祖上世代行医,这点小事难不住为夫,再说这大好光景,岂能因噎废食?”
又托了那曼妙腰肢向后移,就着先前的湿润尝试着挤入,她支吾低唤着,回过头来看他,满眼的困惑羞涩,亦嗔亦怒,他邪肆地勾着唇角,长臂一挥,床檐的软烟罗摇摇晃晃地放了下来,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一〇六 永乐裴太傅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带兵包围燕王府,燕王假意将官属捆缚,请二人进府查验,后摔瓜为号,着帐后埋伏刀斧手一举将二人诛杀。当日夜里攻北平九门,七月初六,通州归附,七月初八攻破蓟州,遵化,密云归附,七月十一攻破居庸关,七月十六攻破怀来,擒杀宋忠等。其后击败耿炳文,大胜李景隆,又经郑村坝之战,白河沟之战,济南之战,灵璧之战,渡江直取京师。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攻占应天,燕王登基称帝,改年号“永乐”。
太子东宫中,一男子着忠静冠服,两手相负,在偌大的广亭中央踱步,昂首高吟,“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为国为民,道之大者,术为道生,方为大术,大术之首,韬光养晦,十年砺剑,出剑,一剑封喉……”
对面御桌旁的几个孩子昏昏欲睡,他看了大摇其头,无奈地叹口气,伸脚在桌腿上重重一踢,那御桌轰然作响,穿袍束冠的小爷们吓得直蹿起来,慌忙敛神坐正了,眼睛不住地往那男子精致的脸上瞄。
“皇太孙,我才刚说的什么,重给我复述一遍。”他踱回案前坐下,一手托腮,一手提笔蘸饱了浓墨,在石狮镇纸压着的宣纸上画起美人图来。
皇太孙朱瞻基磕磕巴巴地重背了一通,唯恐他一时兴起,叫他把志、谋、术、决、学通通背来,自吓得大气不敢出。偷眼看座上的人,嘴角微扬,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才要松口气,那人悠然道,“志立而后谋,何为谋者?”
朱瞻基绞着手指,哼哼似的应道,“谋之一,术也;谋之二,忍也;谋之三……”
旁边的书翻得沙沙有声,他嗤之以鼻,从小就懂得暗度陈仓了?头也未抬,温吞道,“长安候,临江王,你两个有这闲情,不如将前头落下的课业补齐吧,孔孟之道,八股文章,可都参详透了?”
那两个吓得魂飞魄散,低头再不敢多语,他冲朱瞻基扬了扬下巴,“臣下请问皇太孙,何为为君之道?”
朱瞻基吞了吞口水,词不达意道,“回太傅,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志不立,人不成,所谓志也……上及天,下通地……”
太傅大人抡起了诫尺,在桌沿上敲得噼啪乱响,不悦斥道,“错了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乱者。臣同你说过很多遍了,百姓疾苦放在心上才能做个好皇帝,你竟未能悟,今日骑射不去也罢,把《十诫》抄上二十遍,明日巳时拿来我瞧,若好便好,若不好……”他阴恻恻地磨牙,“可仔细你的皮,臣不管你是不是皇太孙,一时犯在我手里,照打不误。”
朱瞻基白着脸诺诺道是,想了想,尤不死心,谨慎道,“太傅大人,昨儿我二叔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太傅挑起一眉,嗯了一声,那上扬的音调吓得几个小爷哆嗦了两下,努力挺了腰板想坐正些,小腿肚上的肉却呼呼直抖起来。
“汉王是这么说的?小时昏眊,大了能成栋梁吗?”太傅咬牙切齿地冷笑,“我只听说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