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细咂滋味后大惊,那太傅活阎王似的,虽不至于真的开打,却总有法子整得你死去活来,最小的越靖郡王朱瞻墉两眼噙泪,几乎要哭出来。这时恰见湖畔堤柳下,一位淡妆美人以手托腰缓缓而来,众孩子如蒙大赦,叫道,“太傅大人,皇姑来了。”
太傅的脸色瞬间变得色彩斑斓,分明欢喜得发出光来,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斜眼看,一边继续边踱边吟,“大象无形,大奸似忠。物极必反,黑厚,清白,缺一不可……”
那美人越走越近,明眸皓齿,妩媚多姿,因身子渐沉,近来走路愈发的摇曳生彩,太傅大人神魂俱被吸引,晕陶陶颂道,“独旷世之秀群,表倾城之艳色,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这是服软来了,太傅得意地想道,自己三日没回家,她果然沉不住气了,这回该重振夫纲扬眉吐气了吧。好好的太傅府不住,偏吵着要搬到太仆府去,虽说体谅她追思父母的心,可日日睹物伤怀总不好,伤身不说,如今她还怀着孩子,到时候孩子落地长成了个倭瓜,那怎么了得还有,他堂堂当朝一品,住丈人家府第,那不是倒插门了吗?可丢不起那个人,万万不成。
美人提裙上台阶,左右内侍躬身而扶,太傅忍住凑上前的冲动,颇豪迈地昂首而立。
小爷们纷纷作揖,“给皇姑请安。”
美人巧笑嫣然,“我同太傅有话要说,你们且歇会子吧。”
皇太孙和一干郡王侯爷们作鸟兽散,美人拣了张圈椅坐下,气定神闲地看着装腔作势的太傅大人,淡淡道,“你住在户部衙门诸事都不便,吃不好睡不好,何苦难为自己?我看你低个气儿,跟我回府吧。”
太傅想起这几日的痛苦和满身被蚊子咬的包,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很想点头,突然大男人的气节又冒了出来,心道劝降来了?战场上生死一线都未叫他动容,这次岂能轻易归顺,遂不以为然道,“行军时条件艰苦得多,眼下算不得什么。这阵子公务繁忙,住在衙门里方便。”
美人低头略一沉吟,道,“后儿是老太爷的七十大寿,大舅舅操办的,咱们也随份礼,礼单都备妥了,你可要瞧瞧?”
太傅大人摆了摆手,“家里的事你拿主意就是了,我哪里有空管这些个,这满朝文武谁像我似的一人兼三职?这会子喘气儿的空都腾不出来。”
美人侧头想,官衔是多了些,太子太傅、户部尚书、驸马都尉,当年参加靖难的功臣,不论活下来的还是阵亡的,大抵都封公封侯,挂个虚职吃俸禄,谁像他,一连封了三个官,还都是实打实的辛苦活,看来报应到了,皇帝陛下的千两黄金岂是好坑的?不榨干你才怪。
太傅大人讪讪地笑,其实说忙,还真不是那么忙,下头当差的一大堆,他只需大事拿主意罢了,在她面前喊忙,她心一软,这事就过去了,夫妻俩,何必为这些小事闹别扭呢?太傅大人痛快地臆想起美人捧心的娇态来,谁知等来的不是她的嘘寒问暖,只听她笃悠悠道,“既然你不回家,我给你备了换洗衣裳,回头打发人送到户部去。”
太傅大人语诘,心头涌起从未有过的失落,都怪那该死的李景隆,本来他的小娇妻娇俏可人,那厮却趁他们往大宁借兵时,五十万大军兵临北平城下,逼得她同武将的家眷们入军督战。当他回城时看见她着海水江牙紫蟒袍,身披山纹铠甲,威风凛凛站在城头时,惊得差点没背过去,这下好,她练就了水火不侵的功夫,如今他想使点伎俩占点便宜也不能够了。
美人拿水眸瞥他,哀戚道,“你以国事为重,我一人在家也无趣,孩子一日大似一日,身边没人也不成,我还是回谢府去待些时日吧,那里舅母嫂子都有,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这下太傅如临大敌,暗忖这是要回娘家啊,走了容易,要请回来可不好办啊!他开始无比纠结,不做倒插门,媳妇就要跑了,选哪头都很难。
美人估摸火候差不多了,看似松动了,再加把劲下帖猛药,不愁他不肯回家。过了会子秀眉一蹙,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太傅慌了神,手里的书一扔就扑过来,扒了手来号脉,边号边咕哝,“还未足月,要生了吗?”
美人眼中华光大盛,面上却堪忧,小声道,“近来胎动得厉害,你倒好,躲在衙门里,也不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太傅霎时羞愧难当,对上娇妻韵味十足的脸,心跳还是一如既往的加快。罢了罢了,孩子都快生了,还计较那些脸面问题做什么?他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下台阶,“夫人说得是,那些御医再仔细,总不如自己方便,何必麻烦别人呢?”
美人笑得如梦似幻,太傅的心就像和风细雨里的柳条,柔情万千地打着拍子。伸过手去摸摸粉嫩的脸颊,捋捋乌黑客油亮的秀发,偷偷叹了叹,三天没见,真是想得很呐!看左右无人便搂她入怀里,一手抚上那圆鼓鼓的肚皮,隔着薄薄的锦缎,感觉他的掌下鼓起了一个包,小小的,半天下不去,他惊喜得直抽气儿,笑道,“好小子,和他爹作揖呢。”
美人嗔道,“又混说,这是踹你呢。”
太傅大乐,“这才是做爷的料。”顿了顿又道,“今儿殿试,我那小舅子状元及第,派了官,到吏部任侍郎去了。”
“那敢情好。”美人点了点头,“我叔叔婶子已经从北地回来了,如今在太仆府,回头公公婆婆和小叔一家子也要到应天来,我细琢磨了,还是不搬了,没得给婆婆说嘴。”
婆媳关系,真是永恒的难题,美人娇娇怯怯,断不是婆婆的对手。
太傅笑得花枝乱颤,“我母亲对你何等的中意,我病着的那会子还亲自同你求亲来着,你怕什么?再说你是皇上亲封的汝南公主,无人敢动半分,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美人抿嘴而笑,携了他的手道,“今儿的课业也授完了,陪我到谢府瞧太爷和老太太去吧。”
太傅颔首,欣然前往。
一〇七 谁更事王侯
夫妇二人出东宫,绕过莫愁湖往太华门去,裴太傅一手圈一手扶,将娇妻仔细护住,因早上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滑,因此更是关爱备至,唯恐摔着了有个闪失。
迎面走来两个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看之下是指挥使纪纲,和被收编了的明月影卫统领虞子期。那两个人对汝南公主正冠行礼,复与太傅大人抱拳攀谈起来,话题大抵是朝上的风云局势,公主殿下不感兴趣,转到广场上的日咎下靠着。
他们稍聊了几句,纪纲看看咎面上的时辰,对虞子期道,“时候不早了,你往金吉大人那里去吧,我进宫面圣去。”
虞子期道是,待纪纲走远了方拉了裴太傅袖口道,“主上,你可听说汉王拒往云南封地?这小子倒硬气,他老子让他出京师,他嫌云南荒凉,说往那里形同流放,圣驾前高呼‘我何罪,斥千里’,看这架势陛下也拿他没法,云南是去不成了。”
裴太傅笑吟吟,“虞大人,如今你是锦衣卫同知,是朝廷命官了,和在下的影卫毫无瓜葛,这‘主上’的称呼再不能叫了,免得让人听见了生事端。”他负手又踱两步,半抬了头看天,慢吞吞呓道,“不去?不去便不去吧,留在京师好对付。”
裴太傅抚着下巴想,不是他记仇啊,是那朱高煦不依不饶,灵璧之战中几次三番欲夺他性命,若不将他打发了必留后患。不过那厮作战当真勇猛,全军皆敬他战功彪炳,肖似乃父,因此当时的燕王殿下一时脑子发热,许诺将来要将皇位传予他,可真到了眼巴前,这事又黄了,毕竟世子朱高炽以一万兵卒抗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守住北平城建奇功,又寻不到错处好废黜,天下大定则需仁君当政,文臣们一致拥戴世子,弄得当今圣上在立太子一事上大为头疼,裴太傅看永乐帝极爱长孙朱瞻基,便授意解缙以“好圣孙”来说服圣上,结果导致给高阳郡王的承诺打了水漂,只马马虎虎封了个汉王,现在又要让他到云南就藩,想来他也是不答应的。
本来他要是肯走,那这段恩怨就算完了,可照眼下的形势看,这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储君之位断不能落在他手里,否则一旦让他坐拥了江山,那自己的下场绝对好不了,还有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娇妻,怕是要充掖庭去了。
虞子期看他半晌不说话,便探道,“依着主上的意思呢?”
裴太傅一哂,“他迟迟不愿就藩,留在京城必有所动,风闻他私养了很多武士,莫非是要图谋不轨吗?你使了人,把话传到杨士奇耳朵里去,我和他不对付,由他出面和皇上禀告,我乐得坐享其成。”
虞子期拱手道是,偷眼看汝南公主,低声道,“你两个和好了?今儿晚上不住户部了吧?”
裴太傅干笑两声,指鹿为马道,“夫妻哪有隔夜仇啊,凭她多厉害,到底是女人,还能反了天不成?瞧见没有,今儿赔罪请我回家来了。”
虞同知看了看那位宫装佳人,戴着金丝髻,穿着柳绿花缎短衫,杏黄绸缎马面襕裙,这四五年下来出落得愈发标致,不过自打怀了孩子,据说脾气比以前更倔强了三分,要她来赔不是,只怕难,再斜眼看他家旧主,洋洋自得,明显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虞同知难掩感慨地长叹一声,想那明月君当年何等的英雄气概,如今被个妇人捆住了手脚,除了攸关生死的大事还上些心,旁的东西于他都是浮云,满脑子只剩老婆孩子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还塞满了尿布和屁帘。
汝南公主招呼开了,“兰杜,我的鞋里进沙子了。”
裴太傅应了声,乐颠颠地跑过去,虞子期吓出一头冷汗来,忙作揖道,“卑职尚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
汝南公主和煦道,“虞大人得闲和夫人来府里坐,皇后前日赏了几个小戏儿,会唱河南梆子戏,夫人一定爱听的。”
虞子期看见裴太傅撩起忠静服的广袖,提了拧丝纱罗的衣摆单膝跪下,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这是要给女人脱鞋吗?忙不迭拱手道谢,一手按住绣春刀急急而去,走了二十来步忍不住回头,那英明神武的裴太傅正倒提着鞋口抖沙子,丝毫不介意太华门前的侍卫侧目,虞子期只觉气血突突的上涌,他和糟糠结发六七载,连眉都没替她画过,他两个恩爱至此,真真叫人汗颜啊!
太华门外停着辆雕花围子的马车,助儿已在车旁等了许久,看见两人相携出来,一时愣了愣神,迎上来道,“奶奶多早晚来的?大爷这会子是往衙门里还是回府?”
裴臻在他头上打了一记,“不开眼的,你道我去哪里?”
毋望道,“先回去把官服换了再说。”
助儿嗳了声,到马车后搬了红漆矮凳来,放在车下供他家奶奶踩踏上车,裴臻小心相扶,待两人上车坐定了,方策马前行。
到家已近午时,毋望让人备了水伺候他沐浴,又叫丹霞到厨房传饭,自己卸了髻到窗前卷起了窗纱,这时六儿和翠屏抱了两堆小衣裳进来,一面嬉笑道,“奶奶可把姑爷请回来了?”
毋望点点头,朝后园子里指了指,又凑过来看,这些东西都是半旧不新的,有襦衣,有裤子,还有围脖肚兜什么的,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翠屏道,“是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都是舅老爷家里的哥儿穿剩下的,老太太说了,孩子穿百家衣好养活,另置了金锁子和细纱褥子给咱们小主子的,收在大柜里了。”
六儿绞了帕子给她擦脸,扶她在榻上歪着,脱了她的鞋袜看,拿手一捏就凹下去一片,叹道,“这会子发作的越发厉害了,竟肿得这样,头里的鞋都穿不了了,回头叫夏儿加紧着再做两双。”
毋望并不在意,只道,“没什么,只有些胀,又不疼,歇会儿就好了。”
六儿往门外瞥了眼,小声道,“这姑爷也是,好好的闹什么别扭,还叫奶奶进宫去请,不知道奶奶眼下身子沉吗?”
翠屏敲了她道,“别混说,仔细叫姑爷听见揭了你的皮。”
毋望知道她心疼自己,也不说她,单侧倚着软垫笑,又想起微云来,遂道,“咱们胡大奶奶可来过?”
原来那微云上年由裴臻做主嫁了詹事府右春坊从八品的右清纪郎胡子昭,她家里婆婆小姑甚厉害,姑爷是个银样镴枪头,虽心疼媳妇,又惧怕母亲,才成亲时还知道护着,到后来也耐不住了,索性一头扎进衙门里,连家也鲜少回了,微云的日子过得很是不舒心。裴臻看她那样心里有愧,便叫毋望给她些贴补,谁知被她家的恶婆婆发现了,嘴里不干不净念叨起来,说什么先头就是伺候主子的,如今嫁到了胡家来主子心疼。裴臻得知后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就撂手不管了,这事毋望看不下去,从刘家的产业里拨了个二进的四合院给他们两口子单过,所幸那胡子昭还有些气性,带着媳妇安顿了下来,照目前来看,如果胡家太太不去闹,微云就还算舒坦,若一去闹,微云只剩以泪洗面的份了。
六儿和翠屏皱眉叹息,“今儿一早又出事了,奶奶进宫去没多久,微云婆婆带着她小姑子叫人赶着车把行礼运过去了,说要和儿子同住,这可怎么好?”
毋望道,“这微云真个儿可怜见的,摊着这么个婆婆。那房子是我刘家的,她婆婆住进去是什么道理?打量微云没有娘家就这么欺负,要住总要先问了我答不答应。”
六儿道,“到刑部找行二爷去吧,告那胡婆子私闯民宅,把他们关押起来才好。”
“这种事值什么,告到刑部给她们长脸?”裴臻披散着如缎的长发缓缓从廊子下过来,迈进屋子坐到桌旁接了茶,边喝边道,“依着我,打发府里的侍卫去瞧瞧,若看准了都在,直接连人带行李扔到大街上,岂不痛快?”
毋望想了想道,“恐怕她们知道是太傅府里的人动手,回头又编排你。”
裴臻咬着后槽牙,一扔茶盏道,“刁妇可恨!惹爷不痛快便吩咐人把胡家收拾干净,胆子也忒大,敢坏我名声,上赶着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