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又起波折。北京大学就再派人送去薪金,王国维仍然拒收。他于1922年8月1日《致马衡》中说:“昨曰张君嘉甫见访,交到手书及大学條金二百元,阅之无甚惶怵。前者大学屡次相招,皆以事羁未能趋赴。今年又辱以研究科导师见委,己惟浅劣,本不敢应命。惟惧拂诸公雅意,又私心以为此名誉职也;故敢函允。不谓大学雅意又予以朿脩。窃以尊师本无常职,弟又在千里之外,丝亳不能有所贡献,无事而食,深所不安;况大学又在邸屋之际,任事诸公尚不能无所空匮,弟以何劳敢贪此赐,故已将脩金托张君带还,伏祈代缴,并请以鄙意达当事诸公,实为至幸。”在大学方面看来,不受薪金,是不是意味着还会不受职位。于是,马衡干8月17日又致函王国维说:“大学致送之款,本不得谓之束脩,如先生固辞,同人等更觉不安。昨得研究所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兄来函,深致歉疚,坚嘱婉达此意,兹将原函附呈。”同时,再请张嘉甫致送一次;又申明“务祈赐予收纳,万勿固辞,幸甚幸甚。”这封沈兼士致马衡的书信手稿,近期亦已见到。沈兼士听到王国维不受薪金事,郑重地告诉马衡:“本校现正组织《国学季刊》须赖静安先生指导处正多,又研究所国学门下半年拟恳静安先生提示一、二题目,俾研究生通信请业,校中每月送百金,仅供邮资而已,不是言束倘。尚望吾兄婉达此意于静安先生,请其俯允北大同人欢迎之微忱,赐予收纳,不胜盼荷。顷晤蔡孑民先生,言及此事,孑民先生主张亦与弟同,并嘱吾兄致意于静安先生。”王国维多次不受薪金,显然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廉洁。这使人想起了殷周时代的伯夷,作为遺老,不食周粟而亡:那末,以清朝遗老自居的人能不能拿民国的国立大学的薪金呢?看来老实的王国维在思想中经历了曲折的斗争。蔡元培校长很懂得体贴人。他以特有的智慧指出:这不是薪金,而是邮资。因为,既,然接受了通讯导师的名义,紧接着“邮资”总该接受的。这样就名正言顺了。果然,王国维在1922年8月24日致马衡的信中说:“前曰张嘉甫携交手书并大学脩二百元,诸公同意殷拳,敢不暂存!惟受之滋愧耳。”并且,立即任事。他说:“研究科有章程否?研究生若干人?其研究事项想由诸生自行认定?弟于经、小学及秦汉以上事(就所知者)或能略备诸生頋问;至平生愿学事项,力有未暇者尚有数种,甚冀有人为之,异日当写出以备采择耳。《国学季刊》索文,弟有《五代监本考》一篇录出奉寄。王国维终于多请才出山。”
沉思的铜像
在现今的北京大学一角,那里有一个湖,这湖到现在还找不到合适的名字。怛未名湖却成I’它的流行的、也是永远的名字。那里还有一座塔,那塔倒是有名字,叫博雅。也许,这似是预先设下了一个名字,让北大接受并丰富它。就在湖光激滟、塔影婆娑的校园一侧,那里有一棵只有北方寒冷气候才能成长的巨大的雪杉,在雪杉的浓荫下,蔡元培先生在那里永恒地沉思着。他的安祥而容智的目光,一直深情地注视着现今的一切,也许他是在想今日的北大是否承传了他的学术自由的传统,也许他是在回忆“五四”时代他为保护营救被捕学生愤而抗议辞职的悲壮往事。
要是再把目光往前追溯,北京城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地名叫沙滩(其实那里没有海,当然更没有所谓的沙滩、那里站立着一座魁梧的楼宇:红楼。红楼的一侧,是民主广场。这些,都是与1919年开始的中国现代史相关联的名字。这些名字,都和北京大学、和蔡元培校长联系在一起。
正是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发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近代以来中国发生的任何一件重大的事件,几乎都和社会危难有关。1919年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举行了巴黎和会,北京军阀政府在会上签订了丧国辱权的条约。消息传回国内,举国震惊。5月4日以北大为中心的3000余名学生在天安门前集会。游行队伍便是在红楼钟声的导引下,在民主广场集合并由此出发的。愤怒的学生火烧赵家楼曹汝霖住宅,并痛殴章宗祥。警察逮捕学生32人。3日下午,各校学生在北大开会,通电全国,呼吁各界“一致联合,外争国权、内除****”。蔡元培校长为抗议当局逮捕学生,愤而辞职。在蔡元培任校长期间,他不止一次为保护北大师生而以辞职相抗议。1923年北洋政府逮捕北大教授,蔡元培义一次辞职。他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而且是一位有正义感的进步学者。
蔡元培以科学、民主两大旗帜为北大竖起了永恒的丰碑。在他手中完成了北京大学的现代改造,使之以崭新的,既有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传统、又拥有领导最新学术潮流的,具有先锋精神的,传统与现代、中国和世界综合融汇的新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北京大学一直是中国思想文化界的领袖,它不仅以学术的博大精深和创造精神著称,而且也以它对中国社会的使命和责任的承诺著称。
北京大学历来是中国文化精英荟萃之处。这些社会的才俊贤达之士一直作为民族和社会的大脑,进行着富有历史性的思考。北大师生因此也成为民族和社会的良知,他们勇于在社会和国家危难时挺身而起。北大的这种既代表学术和科学,又代表正义、勇敢和道德的伟大精神,是在蔡元培的领导下建设并完成的。是蔡元培赋予北大以与这个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的校名相称的胸襟和气魄。蔡元培本人也在这种建设和賦予的过程中成为北大精神的代表。
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
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校名的更换表达了中国历史的一次腾跃,中国完成了从封建王朝到民主共和国的腾跃,从近代史向着现代史的一次大转移。这种腾跃和转移,极而言之,在于证明中闰社会的进步与这所学校的成立有着极密切的关联。
五匹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史的开端,而北大则是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基本内容的新文化运动,是由北大的教授和学生发起的。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阵地《新青年》(创刊于1915年,最先叫《青年杂志》》与北大师生关系极深。据胡适自述:“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胡适六人轮流编辑”,“民国七年冬天,陈独秀等又办了一个《每周评论》,也是白话的。同时,北京大学的学生傅斯年、罗家伦、汪敬熙等出了一个白话的月刊,叫做《新潮》。英文名字叫做The Renaissance,本义即是欧洲史上的‘文艺复兴时代’。”
五四新文化革命的火种,也是由北大的黎授点燃的。1917年1月,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指出文学随时代而变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断言白话文学必将成为中国文学的正宗。这是中国文学史中开创新时代的宣言书。后来,胡适又在他的《历史的文学观念论》中详细论析了上述观念。1917年2月,也是北大教授的陈独秀呼应胡适的理论,发表《文学革命论》。这篇文章有着维视历史的非凡气概:
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这篇宣言所具有的魄力与胆识,可以与世纪之交出现的巨人精神相衔接且毫不逊色。由于这批人勇敢的宣告以及创造性的实践,终于使这场空前的文学革命取得了成功。数十年后的今日,有人重新评估这些前驰者的言行,有责之为过激主义者,其实是缺乏历史眼光的见解。把五四新文学运动简单地斥之为“破坏”亦为未妥。陈独秀三大主义的每一项都是既有“推倒”,又言“建设”。他在作这样的论述时,有着整个的旧文化和旧文学作参照。旧时文学样式所具有的束缚和局限、僵死和腐朽,它所表现的内容和形式之与新时代的严重脱节和不相适应,以及清末以来“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等的未能奏效,激起了那些前驱者的“改造”或“革命”的愿望。这些人,不是简单地提出口号,他们还付之实践。是既有幻想,又肯实干的一代人。胡适是其中最富幻想性又最富实践性的一位猛士。他的新诗“尝试”,以及“尝试”的成功,如同千年壅塞的河流被打开了一道缺口,从此激流奔涌而形成不可阻挡的浩荡之势,实有赖他那种勇于试验的实践精神。
重评“五四”
20世纪最后儿年,也就是“大批判”、“******”、“****”等一系列巨大的文化灾难和文化****之后,人们在进行历史反思时,从以往的过激的和粗暴的行动中,于巨大的惊恐和惨痛之余得到某种启示。这种启示不幸地与五四运动发生某种联想,联想导致谴责。他们以为这是一种正确的总结。其实,这些判断乃至结论恰恰是激动之余又混杂着惊惧的情绪性的产物,并不是一种科学的和理性的总结。
这种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评估,在一部分中青年学者中多持批判性立场或质疑的态度。一位中年学者把“五四”精神归结为“激进主义”,又把它与“****”和80年代文化热联系起来,统称为“三次文化批判运动”。认为“‘五四’的反传统的传统”经过“****”进一步得到强化,“****”是“‘五四’精神的更片面的发展”。他在另一次发言中重申上述论点,认为“五四”文化思潮把整个文化传统看成巨大的历史包揪,要传统文化对中国的落后负全责,以为经过简单激烈的决裂才能对中国面临的现实问题作出贡献,带有明显的激进色彩。在学术层面上,全面否定儒家的价值体系和整个中国传统的价值,把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截然两分,把传统与现代完全割裂,以科学、民主排斥道德、宗教、文化,不能正确了解“传统”、“权威”的积极意义,这显然失于偏颇。01这是一段倾向性十分明显的发言,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但在诸多的指责中一种较为冷静的评述也在出现。1996年五四运动77周年前夕,《光明日报》邀请三位学者重估“五四”精神,与会者的谈话中表现出深刻的学理性和历史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耿云志高度评价了“五四”的功绩广民主与科学的旗峡竖立后,中国在许多方面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与进步。醤如:为广大群众所乐于接受的白话新国语的形成,为社会进步、文化创造开出无数法门;新教育的诞生,为国育才有了可靠的基础;新文化的诞生,为广大群众提供了精神食粮;新学术范式的建立,为活跃中国文化,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会;科学态度、科学精神的大力提倡,为扫除愚昧与迷信、发展科学与技术创造了思想前提;整理国故,翻译西书更是融汇中西文化的基础工作。女子解放、女子教育、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家庭教育、慈幼事业等等的提倡,则是移风易俗、改造国家、提高人民素质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所有这些,都是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民主分不开的。耿云志这个发言,是对众多的事实的概括,他所讲述的内容,很难以“过激主义”的名义予以取消,所以,是相当切实和相当冷静的总结。
在接近世纪尾声的1996年,陆续出现了这样一批具有一定科学性的言论。这些言论对于那些浮躁的、情绪化的判断有一定的沉淀作用。中央音乐学院章仲德教授在他的一篇文章中重估了“五四”传统和“五四”精神,其中一些判断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更重要的,则是必须弄清究竟什么是“五四”的根本精神。既有激进的“五四”,也有渐进的“五四”;既有排他的“五四”,也有兼容的“五四”;既有救亡的即政治的“五四”,也有启蒙的即文化的“五四”。“五四”有启蒙与救亡两层含义,其救亡一面与历史上的救亡有同也有异,同在爱国,异在君国分离,人民自觉参政议政,即救亡建立于启蒙之上。……而救亡是紧迫任务,常导致激进、排他、启蒙非一蹴可就,必要求渐进、兼容,故“五四”的根本精神不是救亡、爱国,而是启蒙、民主,作为斩文化运动,其本质更不在救亡而在启蒙,不在激进、排他,而在渐进、兼容。就此而言,更不能将“五四”运动的精神归结为“激进主义”。
如再顾及“五四”的实践,则我们可以看到:辜鸿铭可以与陈独秀同登讲坛,《学衡》可以与《新青年》分庭抗礼,坚持文言可以与提倡白话共存于世;“中国本位文化”论可以与“全盘西化”论激烈争辩;自由讨论带来了学术的繁荣,因而涌现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梁漱溟这样的思想家;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贺麟这样的哲学家;鲁迅、曹禺、巴金、沈从文这样的文学家。就此而言,将“五四”精神归结为“激进主义”便经不起亊实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