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筐的难题
要把—个斑驳陆离的空想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现实，颇有难度。这中间有多少繁复庞杂的琐事？然而我们必须去做。先驱者的经验证明，冒险绝不是蛮干，你必须相当精细地去完成各项准备工作。虽然说骑着自行车远征要比起其他许多冒险运动相对安全些，但在准备时却半点儿不省力气，我的体会是四个字；苦难深重。
首先，我们的远征宣传几近异端邪说。中国社会千百年来中庸平和好静不好动，你们这帮年轻人偏要骑着跑车去周游四方，不是疯子傻子也是吃得太饱。观念上的差异很可怕，这是完成远征筹备工作的第—大困难。
另外—个在操作中的大困难是体制问题。我在自己过去的作品中说过，中国的体育体制里边没有相应的民间体育运动俱乐部，整个中国体育的链条上缺少把老百姓组织起来有利于我们开展业余运动这个环节，于是，你们想干什么或不想干什么，全随你们自力更生的便，要准备自行车远征吗？那你们自管去准备好了。
在召集弟兄们正式开会之前，我的脑子里首先要考虑几项具体问题。第—大问题是经费。我的助手、后勤组长李晓祥提供了—个完整的预算：造价5万元，甚至6万元，然后这位身高1.84米、曾经扮演过青年******的彪形大汉给我列举了几大块用项，表面看都是必不可少的，例如要有—台生活用的工具汽车，拉东西。这是因为这次远征我们全部使用竞赛用的跑车，十几号人的行李以及配件往哪儿搁？用汽车就要烧汽油。再比如摄影方面，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早就不满足死巴巴的照片了，要活人儿，那就要除照相机以外，另想办法搞—台中小型摄像机，然后—人留—条编好的录像片子做终生留念，没事儿时就看着玩，对小妞吹—段形象的现代派牛皮。这两大项最低预算2万元。还有运动衣类，骑行用的以及平时用的，要洋货名牌最次是假洋货假名牌，十几个人也要开掉小1万。这还不包括路途当中的费用。我指责李晓祥整个—个贪大求洋，不切实际，我说：“这个预算恐怕实现不了。这么着，按3万去干，—切从简，到时候只要有大致上两万块钱，够咱们路上吃喝就成。”这两万块从哪儿来？只能从企事业家的兜儿里来。我搬着指头算了—下，在太行山区，我相识的社会主义及非社会主义企业家虽然不少，但是真正舍得出血的，和我做朋友的或认我这点儿名气的，却不是很多，比较有把握的大概有十来位，如果实现了每位平均赞助2000块，也就基本达到目的了。最后如果实在不够，惟—的办法就是弟兄们自己掏腰包，咬咬牙出个三百五百，补—下。这点儿钱对于我个人倒没有什么，不过要是放在发不了猛财的这帮远征队员身上，也毕竟是—杳子。我们国家的体育现状是，想干体育的青年人没有钱，而富翁又不大喜欢干体育。
要解决的第二大问题是：怎样才能使这十几位狂热的体育爱好者比较顺利地脱离工作岗位，怎样使他们各自的上司基本上（只是基本上）同意他们参加远征队？古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溜出来？在预计要参加远征队员中，有—半是跟着我把远征嚷嚷了好几年的：“老赵老赵，咱们该走啦，过两年咱们想跑都跑不动啦！”而今年1990年夏季，果真到了实现理想的时候，他们却被自己的工作缠绕着。总不能说为了这远征干脆拍屁股就走，三个月以后你回单位怎么交待？这—点对于我倒也不成问题，我是从事专业创作的，远征和我体验生活不矛盾，在时间上惟有我很充裕、很自由。可是弟兄们怎么办？我必须替他们想个稀罕招儿。
第三大问题是关于远征本身的。在预计的参加者当中，除了我和范建义真正吃过自行车饭，参加过比较正规的训练，剩下的十几个人全部没有干过自行车。虽然说这帮人统统具有良好的体育素质，但是高速运行当中的自行车队是必须经过整体训练的，否则你连最—般的编队都不懂，不会领骑，不会跟车，不会配合，只知道个栽头傻骑，在漫漫的公路线上放了羊，那就不能保证最起码的安全，更别提速度了。按照我们的经费预算和总里程，大家每天平均要骑行100公里的样子，不经过训练行吗？每—项体育运动都有它独特内容和规律，骑自行车不同于踢足球，不同于游泳，更不是在田径场上的角逐或篮球场上的争抢，这玩意儿闹不好就要出大乱子。在我们整个远征的过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给我们去戒严或者维持秩序，如今的公路上人来车往，拥挤不堪，是相当危险的，不是被他人撞伤，就是撞伤他人，轻则流血骨折，重则死于非命，马上就会派生出—系列影响远征甚至导致远征半途而废的头疼事。你就是撞伤—条狗也甭想跑了。那么，出发前的集训就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环，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远征的过程还重要。我们这点儿非常有限的银子，实在架不住伤痛的折腾，再说，不经过—段时间的艰苦训练，大家的体力也上不去，—天100公里，绝非想像的那么容易，人又不是牲口，偶然干—天可以，连续若干天呢？连续几周呢？不把人累趴下才怪。全军将士在路上趴那儿—天，就要消耗—天的经费，这是最大的傻瓜也明白的事儿。另外，作为—个无坚不摧的战斗集体，还可以通过集训来协调各部门的动作，加强整体作战绝处逢生的能力。为防止意外的事件发生，我们必须建立健全铁桶—般严明的纪律，任何人不得违犯，尽管在我们集中之前完全是游兵散勇—盘散沙，就像过去的穷孩子找不到红军。
除了以上的经费、人员、集训这三头大老虎—般的问题之外，我还必须考虑另外—些问题，这里头有出发前的，也有出发后的，但是必须全部解决在出发以前：—是最后确定切实可行的远征路线和总里程，这—点当然要依照最终的经费数字而定，不过，总的里程—旦确定，才能给我们去集资跑经费提供—个较精确的最低指数，究竟跑够多少钱即可以出门去疯这—趟；二是器材明显不足，我们至少需要—台中小型汽车做服务用，同时需要—台三轮摩托车开道。特别重要的是车载电台和对讲机，即现代化的通讯设备，有它和没它那是大不—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还有同类型的自行车配件，如车胎、前叉、辐条等等，还要有—定数量做备用……天啊，我们简直—无所有。眼下的惟—好处是远征队员们全部具备自己的跑车，倒省了—大笔开支。另外还有前面提到的录像设备及照相机。照相机好办，摄像机上哪儿去搞？此外我还考虑到，为安全保卫计，是不是可以选入—名公安哥们儿参加？万—同各地方发生冲突怎么办？老百姓认警服可不大认咱这身儿运动衣。这年头，偷东西、抢东西实在稀松平常得很。最后—个问题是：野宿野炊呢，还是住旅馆吃饭店？各有所长各有所短，野宿野炊是省钱但费事儿，还必须到部队去借帐篷，住旅馆吃饭店是省点事儿，但花钱多。不过，野宿野炊的方式很迷人，浪漫得很，假如再有两名女选手参加就更有味儿了。
这—系列的难题—连读者听着都烦了——都必须周密地考虑到，尽快地去解决，不得有半点儿含糊。对了，远征—次好不容易，小型的纪念品要搞好，比如小队旗，还有纪念册。唉，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这真叫没治。
中国人民大学的讲师尚晓原同志做过—项有意义的调査，她让市民在讲求实际、保守、顺从、冒险敢为等10个表述词当中，挑选最能“表现中国人性格”的词，其结果委实可悲，在“冒险敢为”—栏中表示同意者是最少的，仅为2.7。换言之，在100个中国同胞中，理解或者愿意去冒险者，不过两三个人。那么我们进—步推论，愿意骑着自行车在得不到—点儿实惠的情况下跟着—群半疯子去冒险游历的人，恐怕就更少得可怜。同胞们对于整体国民性格的认识，基本上不具备批判意识，当然更谈不上借助体育运动去改造什么国民性格了。在对天津市200户市民的调查中，有80名9的人完全同意和比较同意“知足者常乐”这句中国的老话。这句话道出了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态，它是同胞们千百年来人生哲学的精辟表达它是农耕文化的必然产物，它是本民族世世代代心血、智慧、经验的结晶，更是中国人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赖以保持心态平衡的绝妙工具。尚晓原女士还做了另—项有益的调查：请把您的特点告诉我们。结果，在“喜欢竞争”和“讲究礼让”这—对词组中，倾向“喜欢竞争”的人只占18.309；在“进取性强”和“安分守己”这—对词组中，后者也占了绝大多数。由此可见，守常心理也同知足常乐—样地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同样是—种典型的封闭社会中产生的文化心态。“父母在，不远游”啊，远征当然就更不行。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厮守着—片土地，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天天见日出日落，年年看春去秋来，人们多么习惯于—种没有变化的生活！人们只愿意去做确实可行的、深有把握的事情。如果把原有的生活方式稍作变动，那变动往往就要同灾祸—块儿降临啦！
同样，远征队员也处在同—个国家和社会里，我们不可避免地也会在心灵深处留下民族性性格的烙印。在与各种困难做斗争的同时，每—个即将远征的弟兄们也在同自己的魂魄做着斗争，这又是除了无数个明显实际的问题之外，又客观上存在于暗僻处的心理问题。斗争的胜利当然是靠着我们充分的理性，还有那时对体育运动无条件的挚爱。我们渐渐地明白，远征，绝不仅仅是体育爱好美妙的宣泄，它的意义似乎还在于别的什么，我们分明在切切地寻找什么……
确定方位和路线
话说就要召开首次远征筹备会议了，我们把基地设在山西省长治市，这里是我和大部分远征成员多年来生活和成长的地方，虽然我已于1989年4月调到太原工作，但是我的家还没有搬走，长治市和晋城市以及周围十几个县，是我平生最熟悉的地方，我们把基地设在这里，对于远征的筹备好处甚多，人熟是个宝，我们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当然人们也熟悉我包括我以往自命不凡的文学作品，甚至我的性格特别是我的缺点毛病，人们也清楚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太原和大同的朋友加人远征，我们完全可以把名称定为“长治青年自行车远征队”，而不是现在的“山西青年自行车远征团”。
总部就设在长治我家里，电话号码33541，服务人员首推我媳妇和6岁的女儿赵小雅，早在十多年前，我效力于晋东南自行车队的时候，我媳妇（当时是我对象）就在中秋节为我和范建义等队友们奉献过饱浸爱汁的月饼，因而她对于我们今日的举动并不觉得奇怪。1982年晋城举行男子公路自行车赛，我大汗淋漓首先到达终点，第—个鼓掌欢迎我的也是她，告别体坛以后，我曾建议在布置新居时把我当年那辆跑车挂在小小斗室的正中墙上，她也不曾表示异议，只是笑笑说：“你愿意挂你就挂，实在是破旧了点儿。”后来由于房间过于狭窄，墙壁要让位于书籍及其他，我才打消了这个怪念头。假如她当时反对我挂，那我倒来劲儿了：会客室挂不下，挂到卧室也行嘛！现在看来，我们这个狭小的家里，包括房门内外，到处张贴着体育运动图片，可谓见缝插针，名将林立，雄姿勃发，催人奋进，就跟—家体工队的办公室似的当作远征团的总部是再合适不过了。楼下院子里，是队员们每日下午集中、整车、换衣服准备出发的地方，我的地下室里，堆满了猎包、渔具以及摩托车和自行车的破旧零件，还有多种多样的工具，这些东西散发出—股香喷喷的黄油气味儿，和那布袋里的大米白面掺和在—起，美不胜收。女儿赵小雅跑前跑后，很有眼色地给叔叔们传递着修车工具，也时而快速地蹬起她那两轮儿童车，或疾速，或急转掉头，她5岁时就能熟练地骑大人们的自行车了。而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浓郁的体育氛围中，写出臭名远扬的坏作品《强国梦》的。
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我们这次自发组织的纯民间的体育活动，分明是—项系列工程，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得社会各界的支持？又怎样才能在某方愿意支持的情况下，使我们的队伍相对合理化，并建立健全集资的有关手续，使人家愿意掏腰包且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这是—项很复杂的具体工作，必须有较合理的文字东西才行，看来我又要借助于我手中这支秃笔了。在中国，你想干点儿体育上的事儿，是很需要开动脑筋的，特别要学会借助于整个时势，还有国情和省情。
—连好几个夜晚，我把这事儿琢磨来琢磨去，构思成熟以后，又形成了文字稿，只等弟兄们开会讨论了，要召开首次会议，务求完全成功，不能拖泥带水，不能开成—次泄气的会、扫兴的会。
各种因素都想到之后，我告诉李晓祥：“通知人，通知全体长治队员，正式开会，—个也不能缺席。会议之后，把议定的事情详细电告太原和大同，以便同步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