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挣满三万就一走了之。”对方显然有些忘乎所以了,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的天机,“到时候光利息就当你两三个研究生了!怎么,太放肆了吧?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也只是对你才这么说了,平时还是满口‘扎根边疆一辈子’的!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嘿嘿!”
郑雪听得周身的毛孔直发炸。
“怎么不吭声啦?附近有耳朵?还是怕我这边……放心!尹光智早走了,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唉,平时装孙子装够了,早就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啦!”
郑雪手中的电话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她真想对着话筒大吼一声:你小子也太市侩,太玩世不恭了!可是嘴巴噏动着,就是出不了声!嗫嚅了好一会儿,才抖落出一句不搭边的话:“喂,你安家了吗?”
“安家?嘿嘿,活得逍遥自在的不安逸?干吗要拿起绳索往身上套呀!我听人讲,有本小说书,大概是叫什么《围城》吧,里面讲,没结婚的人就像攻城的一样,拼命往里打,而结了婚的人又像被围困的一样,想方设法地往外突……是不是这样呵?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当然我不会当和尚,做个美国式的王老五也不错嘛!现在社会上最时髦的就是当‘自由战士’,所以嘛,我也打算迎合一下时代潮流,至少四十岁以前不考虑安家问题……”
郑雪听得气直往下落。“喂,对不起,我还有事情,不能继续听你的精采演说了……”她终于无法忍耐了。
“嗬哟,乡里乡亲的,就这么冷酷?”
“祝你永远走运!”
“哎哎,申明一句,刚才我胡说八道的那些话你千万莫传给别人听呀!要是传了,我不认帐呵,口说无凭……”
郑雪“叭”地压下电话,双目紧闭着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直到有人来打电话,才走了出去。
这时正是下午的出工时间,三三两两的工人提着砍刀锄头,打着呵欠从各自的竹笆门里走出来,见了她,都纷纷地行起了“注目礼”,有的则悄悄地交换着眼色,掩面而哂。她心乱如麻,踽踽独行,只想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能让她上去放开声大哭一场!
郑雪推开前门时,艾扎正从后门出去。她以为他会闻声回头,实际上竟没有,他一个人到菜园里去了。
她烦躁透顶地歪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发愣。
天空蓝而悠远,没有一丝儿云影,是最引人心驰神往,产生无尽遐想的时刻。然而对于她来说,那早已是一种久违的享受了。
除了短暂的玫瑰色的少女时代,若干年来,她一直都是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之上的,也许是太“清醒”了,她所感受到的人世艰难不知要超过人生乐趣多少倍。有时候,她真羡慕那些浑浑噩噩,感觉迟钝的人!幸福或者不幸,都是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东西,貌似地位优越的“强者”,孰能说就比地位卑微的“弱者”幸福?古今中外的无数事实早已对此作出了结论。可是人哪,为什么却偏偏摆不脱要想“往高处走”的强烈欲望呢!比如说现在,她甚至会对孙宝福之类心安理得的玩世不恭之徒,怀着某种难与人言的嫉妒心理,尽管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去做。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谁、在什么时候教会了她在生活中的“分寸感”,她不知道对此应该是感谢,还是诅咒……
“我来做会儿吧。”为了斩断这些折磨人的思绪,她翻身下床,来到屋后的小菜园里,对正用一只手吃力地打扫猪厩的艾扎说道。
他抬起头来,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连声道:“不用了、不用了,马上就完。”
但她还是走了进去,从他手里拿过铁铲干了起来。他也就退到一边去了。
多年没有问津过这种体力活儿,加上浓烈的猪粪味直往鼻孔里钻,没铲几下,她就觉得别扭了。艾扎走过来替换她,她用手肘把他挡开。
“艾扎,”她说,“你一定很恨我吧?”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有几次她都感到自己的神经支持不住了。然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恨你干哪样?”
“艾扎,你干脆就直说吧!”她猛地扬起头,很冲动地说。
“没什么呀?”
“说什么!说我们事实上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他的不动声色激怒了她,使她完全把刚才来找他的动因抛到了爪哇国,却把这句哽在喉咙里不知有多长时间的话连血带刺地吼了出来!
他依然站着没动,脸上也看不出更多的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了她的心里。
她不禁打起抖来。
“郑雪,我也想问一问你,”他说话了,“其实,我打电报叫你来,也是想当面跟你说清楚这个问题。我晓得现在我已经配不上你了,你也是这种想法吧?”
郑雪的嘴皮哆嗦起来。
这些年,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可以装聋作哑,但在内心里她都不得不承认这正是问题的要害。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公开承认这一点,而且是当着他的面!
“艾扎,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真的……”她犹豫再三,用近乎乞求的声调说道。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忽然发现篱笆外的香蕉叶下站着一个人,定睛看时,原来是哑姑。自头天晚上折腾了那一通后,她就没再露过面。第二天她曾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说她这段时间都在分场搞芽接,是偶然回来碰上的,至于哭闹,他喏咧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她也没有勉为其难地深究。郭娃子他们来玩过之后,她才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儿蹊跷,但也没有多想。
艾扎发现哑姑,立即走了过去。两个人隔着篱笆比手划脚。哑姑的情绪十分激烈,简直跟那天晚上如出一辙!郑雪依然不知二人之所云,只有在一边干瞪眼。
艾扎打发走哑姑,回到猪厩,她几乎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乞求着对他说话,陡然正色道:“这个哑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很牵挂我们两个的事情。”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多管闲事!”她暴跳起来,好象受了莫大的侮辱。
“你走后,她一直很关心我,对我很好……”他不为所动地继续道。
尽管太简单,但也算是一种解释吧!她冷静了一点了,跟一个可怜的残疾人计较,未免有点太失身份。“你告诉她,我们自己会处理自己的事情,用不着她担心。”过了一会儿,她缓和地说。
“我就是这样对她讲的。”
两个人做完猪厩里的事儿,来到园子里,一边一个地蹲在菜畦间拔起草来。
艾扎低头拔草,欲言又止。
比起在重庆时,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连鬓角都亮晃晃的了,如果再去重庆,小娃儿准会叫老大爷的。不行了!绝对不行了!她在心头对自己说。怜悯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再拖下去对哪一个都没有好处!
“刚才你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是指的哪样?”他冷不丁地问。
这就是他了!她心头不由得一阵叹息。递到眼鼻子前的明白话,都还要刨根问底!
“我是说,尽管,尽管我们将来……不,不能在、在一起了……但总还是、还是夫妻了一场……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处……”她气促地、一哽一咽地解释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勾着头差不多都要触到地下了。
他用一种近乎古怪的目光看着她。尔后,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什么纸片儿递到她面前,声音沙哑地说:“你签个名吧。”
当她的视线接触到纸上歪歪扭扭的“离婚请求”四个字时,心口里就像擂鼓似地狂跳起来。她支起身子,抖瑟着接过那玩意儿,未得细看,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艾扎,现在我郑重警告你: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老农垦就倚老卖老,不识好歹!告诉你,法律可不认资格的哟!为你搞的这一台烂事,组织上是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才包住。嘿,天下怪事:人家不嫌你丑,你倒嫌人家漂亮了!离什么婚?你硬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扯球蛋嘛!”
郑雪假装着躺在床上,悉心捕捉着从小伙房里传来的声音。她不清楚尹光智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她一醒来听见那显然经过压抑的说话声,就敏感到他的到来一定与她的突然昏厥有关。低血糖昏迷,这在她早已不是头一次,但想象得到在队里一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定是郭娃子的那一位把事情捅到了总场,不然尹光智咋会来得这么快?
奇怪的是,任随场长怎么发威,都不见艾扎吭气。他怎么不申辩!不解释呢?看来他还是有点顾及他这个名声在外的“婆娘”的脸面的,至少懂得“内外有别”。两年前在重庆那一次也证明了这一点。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蓦地生出几丝感激……应当说,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他,甚至连怨都谈不上。按老太太和一般世俗的观点,她是那个荒唐年代的受害者,而他却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得了天大好处的人。她始终没有苟同这种看法。她认为,他同样是一个受害者,只不过受害的方式不同而已。从感情上说,她的的确确不愿意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和痛苦,她所希望的只有一点:他充分认识到现实在他们之间所造成的巨大差异,充分理解她的苦衷。
“……你想必也清楚,她不仅是你的婆娘,也是国家的人才,我们农场的人才!”小伙房里传出的疾言厉声再次牵住了郑雪的注意力,“如果你鬼迷心窍,一意孤行,再闹什么离婚,我就真要在全场通报处理你了!并且,老实告诉你,农场也绝对不会批准!”
就像床板上突然冒出了一根钢针,郑雪猛地跳了起来!尹光智还在侃侃而谈,但她已无心细听了,在她耳畔轰响的只有“绝对不会批准!绝对不会批准!”她是深知这话的现实力量的。婚姻法上虽然从未说过男女结婚离婚需要双方就职的单位首肯,但实际上却都是在这样执行,特别是离婚,只要哪一方的单位不点头,当事人纵是打得头破血流也枉然。她觉得自己此刻应当有所行动才是了——这无疑是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但她即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行,这很可能在顷刻之间就会改变整个舆论的看法,甚至招来“女陈世美”的帽子,特别他现在又是带着伤的,弄得不好,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后患无穷!
前是泥淖后是崖,她的身子沾在床沿上,真个是进退维谷了。
忽然,小伙房里的声音变成了另一个人的。
“场长,你咋个说我,骂我,处理我,我都认了。但我反正是不要她了!如果农场不批准,我就要求调到外单位去!”
如果不是亲耳在听,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坚决的,毫不含糊的话语竟会出自他之口!她的脸上就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火烧火燎地发起烫来——理智告诉她:这正是她此刻所最需要的!而自尊心却偏偏难以容忍:好个要面子的“大男子”呵!
“场长,你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一身力气之外,别的啥都谈不上。不过。我这个人为人处世也还有我自己的讲究,说简单点就是一句话:我不愿意让别人嫌弃着过生活!”
郑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刚才的那股气一下子泄去了许多,她一仰身躺回到床上。
“实实在在地说吧,”她又听见他在说,“当年我们刚刚好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踏实,不是一方水土养的人,终归还是过不拢的。”
“越说越离谱!我老婆和我还是一个南一个北呢,没见打脱离?干革命要搞五湖四海嘛,你咋个还会有这种狭隘观念?”
“……那么哑姑呢,哑姑今后咋个办?”
郑雪就像是突然被注射了一针烈性吗啡,猛地从床上翻了起来!她意识到事情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了……
“还有脸问!现在要办的第一桩事情就是立即说服她赶快把肚子里的东西弄掉,不然到时候想包也包不住了!哎呀呀,我说就是榆木疙瘩脑壳也该懂这个道理嘛:她和她原来那个男人还没办离婚手续,就是你这头离了,也不可能跟她在一起过的!”
“要是那个人一辈子都不回来,她就只有当一辈子孤人罗?”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讲的就是要依法办事。你呀你呀,真得好好地扫扫法盲!”
“法不法我确实不懂。我只晓得在我们老家,婆娘和汉子不在一起三个月,就算没有关联了,任随咋个都可以……”
“所以人家小郑前脚才走,你后脚就干好事!”
“不是,我还是干熬了三、四年的,后来也是因为……”
“莫讲了,莫讲了!你那本经连我都背得出来了!不就是你从重庆探亲回来病倒了,打摆子,冷得全身发抖,她吓得一时没了主意,就钻进铺盖用身子暖你……对吧?这算屁个理由!要不是组织上考虑到你们过去对农场的贡献,公安部门早就来处理你了!”
“……”
郑雪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胸膛里就像有万只利爪在抓扯、撕裂!天哪!天哪!她紧紧咬住衣袖,不让剧烈哽咽的喉咙发出声来。无法抑止的只是眼泪,悲怆至极的眼泪……
郑雪呀!郑雪呀!你这自命不凡的女人,你这众目所羡的“明星”,在生活中却是扮演了一个何其可悲可叹的角色呵!是时候了,该结束这桩从一开始就注定短命的婚姻了!你必须马上出去找他当面了结一切,你必须趁热打铁逼尹光智当场表态!
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咔嚓嚓”的声响——分明是他们在开小伙房的门——跟着便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冲动万分的她突然就像着了定身法一样不动了,紧接着,出自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理,在后门即将被推开的前一秒钟,她飞快地缩回床上,装出一副睡得烂熟的样子。
他们进屋后,她听见尹光智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两个人便由前门出去了。
一直捱到快吃晚饭时他才回到屋里。
“今晚上州文工团在分场慰问演出,你去看吗?”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或者就是有意视而不见,不冷不热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