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吭声。
“今天下午尹场长来看过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她干脆背过身去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跟他在一个屋顶下生活,连一分一秒都难以忍受!
当他再三挑起话茬照旧得不到答理之后,他的话音倏地变冷了:“郑雪,你用不着这样。我不是在讨好你——我艾扎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低三下四地讨好哪一个!如果你实在看我不入眼,你走就是,现在就走都可以!我前天给你表明的态度没有改变!”
好,就是想听你的这个话!郑雪从心里发出冷笑。“你放心,艾扎,”她抬头望着屋顶上已经变暗的亮瓦,凛然回奉道,“既然你都这样有骨气,我也不能太孬呀!马上就走!”
她立即动手收拾行装。
他在一旁静观着,没有劝阻,也没有帮忙。
她默然地把一样样的东西装进了旅行袋,装着,装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泪水慢慢地涌上了她的眼眶——是为这延续得过长的恶梦?还是为这收场得过快的“尾声”?她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突然停止了收拾。不行!不能这样就走!那法律认可的关系还没有勾销呢,走了又有何用!
“反正你请假的天数也到了,就先回去吧。”他就像完全洞悉她的内心活动一样,及时地开了口,“‘报告’你带着,反正我已签了字,在重庆啥时好办就啥时办吧,大城市办起来可能比我们这儿方便些。如果那头还是要双方单位点头,你就写信来,我想办法补去。还有这屋里的东西,你看着顺眼的,都可以拿去。这架收录机合你读外国文用,带走吧;柜子里还有一床毛毯,是去年置的,这儿热,用处不大,也拿走好了;现钱方面,原来是存得有两三百块钱的,因为办家庭农场,交了一笔出去买化肥,不过你回去的盘缠还是足够的。”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十元的钞票,放在她的身边。
郑雪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钱,却在心头对自己说:了结了,了结了,如此简单,如此干脆!然而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当初曾千百次幻想得到那种“解脱”后的兴奋感,相反却感到说不出的憋闷。
“儿子呢?儿子归哪一个?”她突然气咻咻地问道。这分明不是在提出问题,而是在自己找“茬儿”,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要这样。
他很专注地看了看她,没有马上回答。
“怎么哑巴啦?”她越发咄咄逼人。
“请求上都写着了。”
“那不行,还是要当面说清!”
“……”
看着他那骤然暗淡下来的神色,她感到了一种病态的报复的快感。
“怎么都行。”他并没有让她得意多久,“如果你也像你妈在信上说的那样,认为他在内地受教育将来会更有前途的话,归你也可以。在他成人之前,我负责每月供给他一切费用。”
“这可是你红口白牙,当面说的呀!”她叫起来。刚才的那种病态心理,一下子冲得不见了踪影。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径自往下说道,“待他满十岁以后,每年必须回农场一次,和我在一起住上十天半月。另外,不管你以后跟了谁,他的姓不能改!”
“就这些事了?”郑雪等了一阵,不见他再开口,才板着脸反问道。
“就这些了。”他庄重地说。
来电了,头顶上的二十五瓦灯泡倏地发出淡黄色的亮光。她重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但那动作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烈劲儿。在这一瞬间,她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对他和哑姑的事情一装到底,不再过问——算了,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吧!何况闹起来也不会给自己添多少光彩……
“分场的演出你不想看,等会儿就早些休息吧。明天早晨我来叫你,送你到景洪坐班车。”他说,然后从柜子里取出毛毯放在她身边,便径自走了。
真正是情义两断了!
她木然地望着那毛毯,连碰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她在简易沙发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拂晓,当她坐在急驶的班车上时,又像几天前刚到昆明时一样,产生了一种似梦非梦的恍惚感……她下意识地拿出那份“离婚请求”,刚看了两行,便紧紧地攫住了,好像生怕它会突然飞走似的。依佐拉拿到“解放证书”时,大约就是这种心情吧?
她真想对着窗外的苍穹大地欢呼一声啊!苍天有眼!可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着。她咳喘了几下,兀自笑了起来,但很快,这笑就变成了哭,先是嘤嘤啜泣,然后慢慢地发展成为失声痛哭,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
满车的人都诧异地望着她,不知道这个看着挺文雅的女人发了什么神经……来意不明的姑娘。
悲哀者与幸福者。
在人如潮涌、混乱不堪的七路电车站,庞明第三次被一涌而上的人们挤下了电车门。实际上,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第一、二次他压根儿就没有靠拢过车门,而这一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挤到了车门口,就在要跨上去时,他右手提着的大旅行包被卡在外边了,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后边的人开始破口大骂:“这个人才怪哟,像块门板一样挡在这儿,让开!让开!”“好狗不挡大路!”他想抽出左手来帮右手搭一把力,无奈左肩上还扛着一包,动弹不得。僵持了大约几秒钟,从他胳肢窝下钻进去的男男女女已经把车厢挤得满满的了。年轻的女售票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电钮,于是,他被紧紧地夹在车门当中。
“喂,同志,请开一下门,夹着人了!”他面红耳赤地叫道。
“你还晓得车门会夹人呀!”女售票员用眼角扫他一眼,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是当今那些优越感十足的小市民们对进城来的乡下人所特有的态度。
哧——车门开了,他被弹下了车门,如果不是腿力尚好,早已摔倒在马路上了。
宽阔的大街简直是一条喧闹的河流。街心花园中盛开的美人蕉和月季花,飞红流翠的商店橱窗和姑娘们入时而鲜丽的衣裙,给这条街的河流染上了缤纷的色彩。装有空调设备的出租汽车、破旧不堪的大卡车、流线型的小轿车、喷着白烟的轻便摩托车混杂在一起,此起彼落地鸣着喇叭,划开了密密麻麻的行人,不断线地来往穿梭。在前面的大转弯处,几幢崭新的高层建筑和一排以妙龄女郎大特写为主的五光十色的大型商业广告,给人以现代化都市的强烈印象,但下面那些杂乱无章地沿街林立的小吃担、香烟摊,又使人回忆起了十几年前的情景。
庞明曾经在这座地处长江上游的著名山城呆过不短时间,而且这次出差之前也听一些人谈起过它的变化,但当他现在身临其境时,仍然感到新鲜而又异样。这在他心中引起了兴奋也引起了失望,有时候这两种感受是非常分明的。比如昨天他到市新华书店采购队上技训班急需的水工建设的有关书籍,店里数量不够,那位和蔼可亲的老营业员便让他开了单子,嘱咐他今天去取。今天一去,果然都准备齐全了,而且分类包扎得上好!可是扛着书出来坐车,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简直跟卓别林挤车那个样子差不多了,可惜我没有他那个爬车的本事。”庞明无可奈何地看看仍不见减少的候车人群,下了决心:“算了,事不过三,该我走路!”他像山区进城的农民一样,用手巾把两个旅行包拴起来搭在肩上朝前走去。五六站路程,一个钟头总可以走到了吧!
两个装得鼓鼓张胀的旅行包加起来不下六、七十斤。庞明没走多远,那已变成一根细绳的手巾就嵌进他肩膀的肉里去了。
他这次远道而来,买书是梁队长亲自托咐的重任之一。不仅买到了适合学员水平的数理化自学丛书、《泥木工基础认识》、《农用机电常识》等,还买到了自己想望已久的《工程力学与工程结构》、《混凝土建筑的设计与施工》等专业书籍,同时还为队里的卫生员姚玲买到了她日思夜梦的《人体解剖生理学大纲》、《临床内科》和《实用外科小手术》等书籍。“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八丈高的!”庞明美滋滋地想着,眼前浮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来……她走进他的寝室,把一本边儿都翻卷了角的《农村赤脚医生手册》往桌子上一甩,嘟着嘴说:“庞哥,这回你出去,无论如何要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啊!”“什么问题?补书?”庞明故作不懂地反问道。于是,一场兄妹般的笑闹就开始了……对!这次回去先得把她逗够才让她破涕为笑……
一辆脚踏三轮车冲到庞明身边刹住了,蹬车的小伙子问道:“喂,坐车吧?”
庞明站住了,他突然感到了肩上的重量,一闪身把两个包放了下来,擦着满头大汗问:“到泰康旅社多少钱?”
“两块。”小伙子伸出两个指头。
“什么?”庞明惊得咋舌。
“有规定的。”
“这样吧,给你五角钱,我在后面推。”
“你坐过车吗?”小伙子陡然变脸了。
一个低头过路的姑娘猛地抬起头来,好奇也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急步走了。
手巾绞成的细绳又嵌进了庞明的肩膀。八月暑天,又是在这座使人谈虎色变的火炉之城里,许多人坐在家里歇凉打扇都还热得叫苦不迭,何况在烈日下负重而行!庞明的眼睛不断地被水帘一样的大汗遮住,走几步就得擦一把,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天助神佑,一辆电车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住了。原来已经步行了一个站。车门开处,下车的人就像水库开闸一样地朝下涌,要上车的人却又像跃龙门的鱼儿般地逆着“洪水”中了上去,车门上下顿时大乱。
庞明吸取刚才的教训,把两个旅行包往胸前一抱,从旁边斜刺往车门挤去。开初他颇顺利,没费多大的劲就到了车门前,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刚才那一幕立即又重演了——由于两个包的体积太大,他被堵在外边了。不行,这次非上不可!他奋力往前挤去,但脚下最多移动了几公分就再也无能为力了。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起先领略过的责骂声又接二连三地灌进了耳朵。
“同志,快上呀!”他忽然听到了一声与骂声截然不同的催促,紧跟着身子被人用力地朝上一推,他乘着这个力一挣,一只脚踏上了车门,再一使劲,另一只脚也上去了!他回过头来想感谢一下帮忙的人,不料车门已贴着他的屁股关上了。隔着门玻璃,他看见一个姑娘正飞快地缩回自己的手,失望地看着已经满载的车厢,咦,不就是刚才从三轮车边走过的那个姑娘么!庞明歉然地看着那姑娘,本想说一句道谢的话,但这时车子已经启动了,“好人还是到处都有的。”他拉住扶手,在心里这样想着。
好容易颠到了站,又扛着大包爬上旅馆四楼,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庞明丢下旅行包,倒杯凉开水一饮而尽,然后抹一把脸,往床上一倒,伸展伸展腰肢,闭目养起神来,他累得够呛了。
有人轻轻叩门,他以为是服务员来灌开水,下床拧开了门锁。
“请问,庞明同志是住这儿吗?”传进来的是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
庞明心中一愣,纳闷着缓缓地开了门。一见来客,他顿时惊讶不已:站在门口的,正是刚才在电车站助过他一臂之力的姑娘!她五官清秀,身材窈窕,上穿淡黄色短袖衫,下着玄色丝裙,脚穿一双半高跟白塑料凉鞋,显得洒脱大方,雅而不俗,唯一有点打眼的是那一头剪得很短的黑发,如果不是额前那一绺柔软的刘海,跟那些蓄长发的小伙子就无甚差异了。
“请问,这儿有个叫庞明的吗?”她很有礼貌地又问了一声。“我就是,我就是……”庞明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招呼客人进屋,倒茶让座,“请问,你是——”一时间,他的脑子里闪出无数个疑问号。
姑娘坐在椅子上,打量了一下房间,答非所问地说:“来了好几天了吧?”
“嗯,昨天到的。”庞明心里格登了一下后回答,开始对客人察颜观色:她是个什么人呢?怎么会认识我?他想起了临行前姚玲一再提醒过自己“城里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要时常提防一点儿”的话,心头不禁紧张起来。
姑娘大概猜度出了庞明的心境,微笑说:“我叫乔云,光明机器厂的工人,来这里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庞明困惑地问:“什么事?”
“请你以最快的速度搬离这家旅馆。”姑娘的声音既柔和又冷峻。
“为什么?”庞明大吃一惊。
“原因我事后一定告诉你,但今天来不及了,我还要赶到厂里上班。”姑娘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站起身。
真是怪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竟会突然找上门来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要求!庞明打量着姑娘,翻腾起各种猜想……
“请你放心,我既不是神经病,也不是坏人,你若不放心就看看这个吧。”姑娘从浅红色的人造革小挎包里取出一个蓝皮工作证递给庞明。
庞明机械地接过工作证,却没有翻开看,又原封不动地还给姑娘,郑重地说:“好吧,我相信你。但仅仅有这一点是不够的,你应该把原因告诉我,否则我搬迁旅馆就是荒唐的,请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是这样吗?”
姑娘脸上漾起了两个浅浅的笑涡,她收起工作证,默想片刻后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到这里来告诉你,好吗?”
“当然可以。但是你现在起码应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旅馆登记簿上不是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吗?”
“请不要开玩笑,不然今天晚上我是无法安睡的。”庞明真切而急迫地说。
“嗯,新鲜事,你们男人还会有无法安睡的时候?”姑娘的脸上迅疾地掠过一丝儿嘲讽的笑意。
“你这个女同志说得才新鲜呢——难道男子就不是人,就没有喜怒哀乐?”庞明开始对这位不速之客表现出不满之色。
“唔,这得看是在哪些问题上……”姑娘挑战似地盯着庞明,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令人莫测。俄尔,她又释然一笑,“好吧,不扯远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请你搬家是为了让你做一件好事,一桩善行。再见!”说罢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