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你再说明白点!”庞明冲动地上前挡住了姑娘的去路。
姑娘只好站住了,考虑了一下,莞尔一笑说:“那我就再说一点儿,最后一点儿,再不说了,好吗?”见庞明点了头,她才平静地说道:“我是杨淑媛的表姐。”
庞明心头一震,下意识地追问道:“什么?谁的表姐?”
“杨淑媛的表姐。”娘姑凛然地说,“听清了吗?”
“她,她与我有什么……不,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庞明语无伦次,眼睛睁得溜圆。
“暂时不告诉你。”姑娘决断地说,转身又要走。
“请别忙!这个……”庞明语塞了,好不容易才转了个弯子,“请到屋里再坐一会儿吧,刚才上车多亏你帮忙,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姑娘木然不动。
“真的,我看清了,是你帮的忙。”庞明恳切地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姑娘不耐烦了,“我现在要请你回答的是,你搬不搬?”
“我得考虑一下。”庞明说,他心里确实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
“可以,明天一早我还会来,直到你搬走为止。请留步吧。”
庞明站在房间门前目送着姑娘,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还站在那儿没动。他的眼前升起一团眩目的疑云。
有人在昏暗的街灯下徘徊。
夜色笼罩着山城,细雨迷迷濛濛地下着,街上行人寥寥,显得十分凄冷。通宵客车也像怕雨淋似的急驰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在泰康旅社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影在徘徊,当人影走到昏黄的街灯下时,过路的人们看到了一张相当标致的少妇的脸,她那一双梦幻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旅社四楼左边第二间屋子的窗洞。
她就是杨淑媛。从擦黑到现在,她已经在这里徘徊了两个多钟头了。
她在干什么?她在等待,等待那扇小小的窗户发出亮光,急切而又惶悚的心情犹如茫茫夜海上迷失航向的小船望眼欲穿地盼望救命灯塔的出现。对面旅社大门前所出现的每一个人影,都会在她心中引起一阵莫名的紧张与兴奋;而每当大楼上的某扇灯火明亮的窗户突然变黑时,她的心中又会出现一种难言的惆怅与失望……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心中的灯塔,快亮吧!很长一段时间来,她感到自己确实像一只迷航的小船,在生活的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今天不知道明天将去向何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在礁石上或被风浪吞没。她想驾驭住自己,但总是枉费心机。小船失去了操纵,却不知道毛病隐藏在什么地方。有时,她似乎看到了美丽的岛屿和希望的陆地,但漂过去看才知道那不过是骗人的海市蜃楼而已。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过去她并没有多去想,后来她开始想了却又说不清楚,直到近些日子,痛苦与忧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时,她才有所醒悟了:当自己的命运与另一个人被法律的力量结合在一起时,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但是平心静气地讲,她虽然觉得丈夫不懂感情,也还不至于到达讨厌的程度,况且傅玉山脾性温厚,任劳任怨,地位、工资也都说得过去,人也不蠢不笨,按照常理,这就满可以组织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家庭了……
可是,九年来的家庭生活,却没有给杨淑媛留下任何甜蜜的、值得怀念的记忆!她一直生活在不能摆脱的郁郁寡欢的情绪之中。那使多少三代同室的人家羡慕不已的二层小楼,那逐渐添置起来的大立柜、沙发、缝纫机、落地式收音机,甚至连活泼可爱的小儿子康康的出世等等一切,都未能从根本上驱散她心中的阴云,激发起她对生活的兴趣。为了摆脱这种可怕的精神状态,她走出家门去寻找新的乐趣与刺激。春夏秋冬,她郊游、游泳、学画、溜冰;后来她又迷上了打牌搓麻将,而且从输罚喝开水发展到罚酒,又发展到赌硬币;近两年她又成了舞场上的常客,探戈、狐步、华尔兹无不尽情领略,甚至还来过几次小扭摆;回到家里就是外国小说,从令人感伤动情的《简爱》、《茶花女》、《悲惨世界》到叫人紧张得使人心惊肉跳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希腊棺材之谜》,一本又一本,从不间断……然而,所有这些同样也只能给她以暂时的解脱,忧郁与怅惘仍然像影子一样紧缠着她。她曾经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精神忧郁症,四处投医,西药中药吃了小少,但全不见效。年纪不满三十的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一种不能自拔的,表面上“万事如意,”实际上“万事皆哀”的不死不活的可怕境地。
“我真愁这辈子怎么才熬得到老哟!”她对时常来看望自己的表姐哀叹说。表姐总是尽力开导她,作用却甚微。
但从昨天上午开始,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昨天,她像往常一样,十点多钟才起床,收拾打扮一番后,手提小竹篮到菜市场转悠去了。她想称两斤黄鳝来油爆着吃,这个念头是上个星期在一个舞友家吃饭时尝到的美味儿时就有了的,那天僧多粥少没挟上几筷子。今日自己弄来吃个够!平时她虽然长期“病休”在家,但因康康上全托,傅玉山又常在厂里吃饭,她一个人也懒得做饭,不是上三朋四友家去混,就是随便在馆子里吃点东西了事。这次可以说是下了个难得的决心。
偌大的双龙桥自由市场热闹非凡,鸡鱼鸭肉、瓜果菜蔬、药草杂什摆满了整整一条街,黄鳝倒是不少,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大小合适的价钱又贵得吓人:八角一市斤,竟然比一般市价高出一角二三!她连价都没还就离去了。在市场上挤了两个来回,像人们常说的“钱都捏出水来了”菜篮里还是空空如也。反正时间不要钱买,啥时碰到好的啥时买!
一间小茶馆里正在说评书《峨眉剑仙传》,她往摆在门外的空椅子上一坐,想混混听听,不料刚坐稳,跑堂的就笑嘻嘻地提着水壶过来了:“大姐,要花茶还是沱茶?”她瘪瘪嘴,站起来走了。街口有些人在围观什么,她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卖“指纹算命”小册子的,她淡然一笑,走开了——算命对于她来说早已是玩腻了的把戏。当知青时哪天不来几盘扑克算命?“人生在世,靠得住的只有自己。”这便是她在生活中悟出的“真理”。
花了一上午时间,她终于以七角五分一斤的价钱买到了满意的黄鳝,又买了半斤韭菜、几分钱的大蒜老姜,懒懒洋洋地往回走。路过春光面食店时,正好碰到蒸饺出笼,她立即排上了队。
她买了一盘蒸饺在店堂角落坐下,慢慢品味,这个店的饺子是远近都颇有名气的。
“同志,这个座位有人吗?”
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跟着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小面端了过来。她连头都没抬就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脚踩在空凳子上,大言不惭地撒谎“有人!”
端小面的大手缩走了。
那汉子喝完面汤,放下碗,提起地上的两个旅行袋,急匆匆地走了。
就在那汉子转过身来提东西之时,坐在角落里的杨淑媛像突然遭了雷击般地大吃一惊:是——他?那光亮的前额、沉思的双眼,端正的鼻梁,特别是那略呈方形的下巴颌,还有那高大的身材……不是他还能是谁!杨淑媛的心像点着火的单缸内燃机,突突突地急跳起来。这不会是幻觉吧?她知道,长期被某个问题所撩扰的人,是容易出现幻觉的。但这明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呀,而且距离这么近!那么,真的是他到山城来了?对,对!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她像中了魔似地追了出去。消磨了半天时间买来的黄鳝竟遗忘在饭桌下。
晚上,她失眠了。内心里进行着痛苦而激烈的搏斗,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喊叫:“去!一定要去看看他,哪怕是看铛一眼,说上一句话都行!”另一个威严的声音却在警告:“不!你有什么脸去见他!在他的面前,你是无地自容的!”在前一个声音的支配下,她精心地打扮自己,卷发、描眉、涂口红、换上刚做好的紧身旗袍裙和自己最喜欢的那双紫红色全高跟凉皮鞋;在后一个声音的阻挡下,她又把卷发抓散,口红擦掉,把高跟鞋一脚甩出几尺远……弄得傅玉山提心吊胆,十万火急地搬来了她的表姐乔云,两姐妹谈了好久,最后不欢而散。
今天傍晚,杨淑媛不声不响地出门了。走到巷子口外,她突然回转身来,对悄悄跟在身后的丈夫冷嘲热讽道:“真不愧是人保科长呀!多有出息!哼!”说罢狠狠地瞪了傅玉山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夜色越来越浓重了。杨淑媛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她巴不得那黑古隆洞的窗户马上亮起来,又怕它亮起来,因为它一亮,她就要按照自己想好的方案行动了。谁知道是什么结果呢?“算了,还是知趣点,走开吧!”那个劝阻的声音又出现了,但已变得十分微弱,以至她的双脚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雨点不停地飘落在她的头发上,在灯光下凝成一粒粒耀眼的小晶珠,往脖颈里流去。浸湿的旗袍裙紧紧地贴在皮肉上,越发显出了她那少妇的丰腴腰身。
小窗里的灯倏地亮了。在杨淑媛的眼中,整个世界也随之亮了。
“呵,庞明,我唯一的爱!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相隔得这样近,这样近啊!我马上就要来到你跟前了,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呢?惊喜、迷惘,还是愤恨?你会怎样开口对我讲第一句话呢?激动、嘲弄、还是冷淡?当我向你伸出手去的时候,你又怎么行动呢?握住还是避开?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都能忍受,但我必须见你,我要向你哭诉,向你忏悔,向你下跪!但我希望,唯一的希望就是要你原谅我,原谅我当年的年幼无知……呵,明!你有那么宽阔的胸怀,那么厚道的心地,你会这样做的,我相信你会的!你知道吗?一别九年了,我一直在苦海中漂泊,在黑暗中摸索呀!当我猛然看到你的出现,我这颗可怜的心就像得到神灵的启示一样,蓦地清醒了:这些年来我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追根溯源,就是因为失去了你呀!呵,明!我的明!伸出手来,救救我吧!救救我!”
杨淑媛站在夜雨中,对着小窗悲惨地默默呼唤着,全身的血液像被圣火点着了一般。她狂热地朝马路对面冲去。
庞明的房间门虚掩着。杨淑媛从提包里拿出下午草就的信轻手轻脚地走近门边。她伸手去推门,可才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了,她突然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
“同志,找人吗?”
一个男服务员拿着一大串钥匙走了过来。杨淑媛模棱两可地支吾着,正欲退开,房间门已自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秃顶男人的胖脸:“找谁?”
杨淑媛大吃一惊。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满面涨红,语无伦次:“不,不!不找,不找……”说着扭身就走,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她双眼发黑,周身变得冰冷,无力地倒在楼道里的长条椅上,脑子里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他走了!他走了……”
世上有难事。
杨淑媛并没有找错门,只不过房间已经换了住客罢了。
庞明是上午搬走的。他一早就起来恭候那位自称是杨淑媛表姐的来意不明的姑娘。可是从七点一直等到九点还不见她的影子,他怀疑她昨天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不禁对自己这样老实巴巴的守候哑然失笑。但他又不敢放心地甩手出门,万一真有什么事呢?细想起来,那姑娘昨天的态度还是相当认真的,不像吃饱喝足了没事寻开心的人。再说,她既然自称是杨淑媛的表姐,想必总知道一些杨淑媛的近况吧,正是这一点牵动了庞明的心绪。作为人之常情,他很想得知自己曾经真挚地爱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姑娘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她还是那样热情、任性、富于幻想吗?大概早已当妈妈了吧?她的孩子像她吗?连他自己都有点儿吃惊,分手九年,音讯杳无,一旦听到她的名字还会使自己这般不平静!藕断丝连,何其可悲而又可笑!他在心里自责着,不愿再想下去,拿过一本书,就随便翻阅起来。平时对他规规矩矩的铅字儿不知为啥都变得调皮起来了,在他的眼皮下跳来跳去,费了好大劲儿勉强读完一页,竟不知所云,不得不叹口气放下了。正想躺一会儿,忽然听到外边叫他接电话。
不出他所料,电话是乔云打来的。她首先表示歉意,说是今天凌晨厂里接到通知,有一位部领导上午要来厂视察,要求大家紧急行动,打扫清洁卫生,不准请假。她夜班没做完就拿起了扫帚。现在客人已经来厂参观,正与头头们座谈,她才抽身出来打电话。她催问庞明什么时候可以搬走,有什么困难没有,声调比昨天和气一些了,但她又申明:昨天答应要讲清的情况现在不能讲了。
庞明双手抓紧电话问:“这又是为什么?”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不为什么,因为那都是我捕风捉影瞎猜的,讲出来对表妹和你都太不礼貌,而且,这种事儿也没法启口。懂了吗?嗯……”
听到这里,庞明似乎已隐隐约约地明白一点儿了,但仍然紧追不舍:“那么,你还坚不坚持让我搬旅馆呢?”
“搬,最好还是搬。我们工会主任的爱人郭嫂在北郊团结旅社当服务员,我昨天一回厂就请她帮忙,她满口答应了。你就住到那里去吧,环境幽静,空气比城里好得多!郭嫂名叫郭美琴,你到那儿一问就知道了。好吗?好,一言为定!打扰你了,再见!”
庞明听到“北郊”二字时动了心,因为他的下一项重任——采购六十吨水泥,准备要去交涉的工农水泥厂正好是在北郊。临离开工地时,梁队长一再告诫过他:水泥现在到处都缺,特别是标号高的优质水泥,没有“磨”功是弄不到手的。好吧,我就搬到你旁边来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