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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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那一页页的信纸上,他们什么没有谈到过啊!社会人生、历史地理、文学艺术、马路消息……写呀写,总也写不完;读呀读,总嫌读不够,开初他们还谈一些揪斗“黑帮”的趣闻,各地运动的势态,随着两派分化,武斗升级,他们都成了逍遥派,兴趣也就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血溅轩辕的谭嗣同、中国的大运河、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林黛玉的悲剧、华盛顿的功绩、巴尔扎克的包罗万象、泰戈尔的一枝独秀……他们无所不谈,而且谈论得那么热烈,争执得那么认真,“指责”得那么严厉,却又充满风趣、幽默与欢乐。就像两个精神的探险者同时都在对方的胸臆间发现了一座璀灿夺目的宝库一样,互相都惊叹不已,特别是庞明,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他绝未曾想到一个高中女学生竟有如此丰富的内涵!

在那一片混沌的年月,盼信、读信和写信成了相隔千里的两个年轻人最重要的思想寄托和精神享受,成了他们各自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在这种事情上,一旦闸门打开,女孩子的感情总是来得更强烈一些。每个收信的日子,都是杨淑媛的节日。她会把刚收到的信拿到太阳下去照,透过朦胧的影子去猜测信中的词句,让自己沉醉在美好的想象之中;她会有意识地把信放在口袋里暂时不拆开,一边去做别的事儿,一边尽情地享受幸福临近的甜蜜;当身边无人的时候,她还会悄悄地把信放到嘴唇上轻轻地吻……

传书的鸿雁啊,为两颗青春的心编织着感情丝带,然而在他们的信中,却一直敏感地回避着一个使人心跳的字眼:爱情。

当然,这是回避不了的。

两颗越来越接近的爱心终于相碰,进射出耀眼的火花。

在他们认识两周年的时候,杨淑媛怀着不可遏止的激情给远方的心上人抄录了一首名叫《毋忘我》的外国民歌:我怎能离开你,怎能舍弃你!爱人,请相信我,我只爱你。你占有我的心,她和你紧相连,世界上除了你,我无所恋!有一朵蓝色小花,名叫毋忘我!佩戴在你的胸前,思念着我!鲜花总会凋谢,希望也会幻灭,只有爱情长存,永远不变!庞明的回赠是自己写的一首短诗:当我在世上度过了二十三个春秋,正为碌碌无为而羞愧的时候,丘比特的神箭却慷慨地射来了,——我中箭的心在惶惑中颤抖!姑娘啊,聪明而美丽的姑娘,请给我回答,在深思以后:这样的我,能不能够……

杨淑媛的回答是立即奔赴南京,扑进爱人的怀抱。

雄伟灵秀的石头城,到处都留下了这一对依依情侣的足迹:他们在松柏森森的雨花台拾起晶莹的彩石;在闻名中外的紫金山仰望灿烂的星空;在风景如画的玄武湖畔流连忘返……在一个月光溶溶的夜晚,他们紧紧地依偎着坐在静静流淌的大江边,憧憬着未来的幸福。

杨淑媛把头顶在庞明的胸口上,撒娇地说:“将来不准打我!”

庞明笑着将她搂在怀里,用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那我现在就赶紧打、赶紧打……”……

幸福!幸福已经来到了这一对爱侣的身边……然而,她又溜走了,像幻影一样地溜走了……

扑通一声水响打断了庞明的思绪。对岸又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他吃惊地抬眼看去,只见刚才那位钓着大鱼的幸运儿拿着断线的鱼竿,正站在水边发呆,旁边的人拍手打膝地惋惜着:“都怪你急着提那一下,到手的东西都跑脱了。唉,实在是背时……”

水面上忽地冒起来一串浮标,那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浮标沉到水中去了,再也没见冒上来。那人认定倒霉,骂骂咧咧地爬上岸去。

看着那人悻悻离去,两步一回头、三步一张望的样子,庞明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不由得使劲抓住自己的头发,自嘲自咒道:“无聊!无聊透顶!”因为他所失去的东西比那人失去的一条鱼更为痛惜,这就是他所得到过的唯一的异性的爱。他曾为此而痛苦难忍,但从未奢望过还可以找回它。谁料得到,在时隔九年之后,它却奇迹般地自己找回来了。可是,他,庞明,已经没有再享有这个爱的权利……

这可不是幻影,而是眼前的现实。

这一切,都错在哪里呢。

“淑媛,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吃东西呀!快吃吧,等一会儿就凉了……”

傅玉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糖煮鸡蛋站在妻子床前,尽量温存地劝说着。

杨淑媛双手托着后脑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快吃吧!”傅玉山掏出手巾来垫着碗底,弯下腰递到妻子嘴边。

杨淑媛仍然纹丝不动。两个人僵在那儿了。

厨房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响。“啊,来水了!”傅玉山的圆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他想用这个话题来引动妻子的情绪。从昨天下午就一直停水,这碗蛋还是他刚才到巷口的老虎灶打开水来煮的,两个人早上起床连脸都没洗。可是,这也未能使床上的人儿多眨一下眼睛。傅玉山只得把蛋碗放在床头柜上走进厨房。关好龙头出来,却见妻子已经把薄毯拉上来蒙住脸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到藤椅上,看看手表,心头一怔:离上班时间只差一刻钟了!这是他由家里骑自行车到厂里所需要的起码时间。迟到了会影响到全月奖金的!虽然按照他们缝纫机厂的规定,一个月内迟到三次才扣奖金,但他是从不轻易使用这个权利的。妻子长期要“病休”已经是拿劳保工资的人了,奖金再一损失,唉!更何况厂里眼下正在搞调资呢!傅玉山觉得心头像有个猫爪爪在抓。

“淑媛,你快趁热吃吧,我上班去了。”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交锋,傅玉山终于作出了抉择,对着床上的毯子说了声,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丈夫一走,杨淑媛马上掀开毯子坐了起来。她半靠在床上,长长地出了口气,端起了床头柜上的蛋碗。不知为啥,丈夫越是殷勤,她越不愿意承受,仿佛承受了反而有损于自己什么似的。才吃下去一半,楼下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下床来,把蛋碗往碗柜里一塞,然后一头钻进放马桶的塑料布后面去了。

傅玉山在路上一直不放心。对于他来说,老婆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原本是家常便饭,早已不足为奇了。但他觉得这一回与往常很有点异样,前天下午在撮箕里捡到一团纸,拆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正是老婆的手迹:“……乞丐在施主面前是不需要什么自尊心的……”就这么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一句,当时他认为是老婆在背地里骂自己时无意中写上去的,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头,凭着人保工作的丰富经验,他立即查看了上个星期才从厂里拿回家来的那一叠公用笺,果然少了好些张!两天来他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他发现老婆是故意不跟自己吵起来,好让自己早点走开。今天早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到老婆身上要发生什么事情。走到街上,刚好碰到科里的小王来通知他,今天上午全厂干部都到区委礼堂去听关于企业管理的报告。他心头一动。这种大报告来听的单位必然很多,又是随便坐,是最好溜号的了。于是,他借口还要去办点事情,办完马上就去,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兜了一圈,便径直踅回家来了。

上得楼来,一见床上空空的,蛋碗也不见了,他心头就轻松了许多。他以为老婆在厨房里洗碗,便探头进去望了望,里面却没有人。回头看看,老婆的外衣和裙子都还放在床边,他心头发诧了,即刻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伏在后窗口看了看,又惊惶失措地跑到楼梯上,“淑媛!淑媛”地大呼起来,直到身后传来厉声喝斥:“遭鬼抓了吗咋个!”他才闭上了嘴,背上已经冷汗涔涔。

杨淑媛已像刚才一样躺在床上了。傅玉山有点难为情地走进房子,看看老婆紧绷绷的一张脸,路上想好的探虚实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交待性地说了声“上午我换休”便坐到藤椅上,从墙上取下夹得很整齐的一叠《参考消息》,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静坐了一阵,他到底憋不住,终于抛出了可以使老婆开口的法宝,谈儿子康康的事情。

“托儿所的张阿姨昨天问我,康康上半年吃过小儿麻痹预防药没有,我记不起了……”

法宝确实起了作用,但并不理想。杨淑媛没好气地答道:“娃娃不是你的呀!什么都来问我!”

“我确实记不清楚了铛。”其实傅玉山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他亲自抱着乱蹬乱叫的小康康灌的药。

“我更记不清了!”

深知老婆德性的“模范丈夫”傅玉山,急忙转弯圆场:“等会儿我去儿童保健站查一查就晓得了。”说罢抱起一堆脏衣服到厨房里洗去了。

自来水哗哗地畅流着,傅玉山的眼泪却只有往肚子里流。